翌日清晨,春云与书婵进来伺候的时候,沈若笙与谢廷安也才刚起身。她在妆台前,从铜镜里看着两人的映影,他捏着她的一缕头发,在指尖打绕,静好时光仿佛也在他指上流转,让人觉得恬淡心安。
这一幕场景让春云舍不得打破,连脚步都是特意放得极轻,书婵也难得的有一瞬觉得这两人很是相配,但她很快打消了这念头,脚下生风地迈了进去。
听见动静,谢廷安转头问:“刚才仿佛听见弟弟们的声音,是有何事?”
春云哭笑不得地回禀:“回公子,两位小公子说是要给您打拳解闷儿,让暮雨姐姐给劝了回去。”
谢廷安闻言轻笑,沈若笙则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从前他病得厉害,两人分房睡,那时候他们两个去书房耍宝打拳,自然也没什么好拦的,如今却又不便了……
想到刚才一睁开眼,她又是将他抱了满怀,沈若笙蓦然红了脸,一言不发地梳妆完,这就照旧往厨房去了。
她每日不落地下厨,有时忙起来甚至比在他跟前的时候都多,谢廷安忽然有些好,这厨房到底是有何等魔力,叫她这样乐在其中。
谢廷安突然出现在大厨房外,把一众下人都惊了一跳,孙嬷嬷行过礼,第一句话就是:“哎哟,大公子,这可不是您该来的地儿!”
谢廷安目光向内望着,脚步却并未继续向前:“无妨,我不进去的。”
孙嬷嬷顺着他的目光往里面瞅了瞅,忽然福至心灵地笑了,挥手叫人开了厨房那扇花格窗,又另派人搬了把椅子在一旁,就放在能将里面一览无余的位置。
孙嬷嬷刚服侍着谢廷安坐下,谢承玉惊惶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着火啦!”
孙嬷嬷听见这一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回头就要往厨房里冲,谢廷安也站起了身,因为紧张担忧,情有一瞬间的纠结,不过很快放松下来。
透过窗子,两人瞧见厨房里并无大乱,而谢承玉喊完之后,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一步,之后脸上的惊惶也渐渐变成了。在她跟前,是沈若笙正一手掂锅,一手执勺地快速翻炒,在她手腕抖动的时候,灶上火焰于锅上燎烧,想来谢承玉便是这样误会了着火的。
沈若笙在做这些的时候,就像是寻常吃饭走路一样从容,情专注,动作利落,锅中食材不曾洒落分毫,很快就在火焰中由生而熟。
她盖了锅盖,微闷了些时间就起锅,朱唇轻启着念念有词,谢承玉在一旁频频点头,看起来应当是在教学要领。
发现是虚惊一场,孙嬷嬷长呼了一口气:“可吓坏老奴了,还以为是又跟大娘子之前下厨一样,真着火了呢。”
谢廷安比划了个动作:“刚才那个,承玉怕是难学会。”
孙嬷嬷道:“别说是咱家娘子,老奴都来不了。那锅重地很,没两把子力气掂不起来,头一回发现夫人能掂锅的时候,老奴可是佩服地五体投地。”
听到有人夸赞自己的妻子,谢廷安也很是与有荣焉,但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闺阁女子,纵使是再如何擅长厨艺、喜欢膳食一道,有必要做到这样的地步么?
他默然看着,从一开始目光只在她周围辗转,到关注着整个厨房,在他看来,除了谢承玉与她此时还算是悠闲,其他人热火朝天地忙碌着,熟练刻进身体的一举一动,淌出的汗都是生存艰辛的证明。
他忽然不想再看了,也不想深究他总是能在她身上觉出的、不应属于千金之躯的气质,起身回了晴雪香苑。
朝食做好后,沈若笙也从厨房回来了,带着幽微的烟火气息和食材香气。
她与众人忙碌许久准备的美食被一样样端上了桌,小米粥两例,时蔬两例,酱菜一味,蒸菜一味,风鱼一碟,虾籽一碟,主食是枣泥馒头与葱油花卷一甜一咸两种,每样分量都不多,却是精心搭配,样式繁多。
沈若笙盛了粥给他,笑嘻嘻地说:“我方才可是听说,有人偷偷去瞧我了。”
“是么?哪个去瞧我的夫人,还偷偷摸摸的。”谢廷安佯装不知,唇角却又染了笑意。
他故意充楞,她也乐得装相:“我也不知道是哪个没义气的混小子,只知道看,都不知道去帮我的忙。”
谢廷安道:“那你大概误会那位了,君子远庖厨,不去相帮,只是为了远离杀生之事。”
沈若笙嘁了一声:“这话太虚,吃得时候倒也没见怎么不忍心呐。”
谢廷安正色:“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远离杀生是为了成全恻隐之心,不然鲜活生命在眼前消逝,总归是难以忍受的,而食物被做成美食端上来的时候,怀有的又是另一种感恩敬畏,这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沈若笙被他长篇大论地教训,刚才得知他悄悄去厨房探望自己的那点高兴立时消了去,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廷安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不由得失笑:“这就不高兴了么?我只是同夫人说自己的想法,你若觉得不合理,大可反驳于我,又或者与你所见始终相佐,听过便罢一笑了之,不必这样为难自己。”
他这样说,只让她觉得更头疼,又是哼了一声:“反正什么都是由你说,我听着就是,谁叫我读书少,也说不过你。”
谢廷安笑道:“好了,是我不该这样严肃,那看在我这不讲义气的混小子偷摸去瞧你的份上,此事就揭过了可好?”
听他这样说承认了是有去看她,她也由嗔转喜,不再纠结方才的事:“那你可不能一直这样不讲义气,晚些时候你那朋友要来,我替你做了好菜招待他,你也得出点力才行。”
谢廷安欣然接受:“但凭夫人吩咐。”
沈若笙笑着点头,夹了块风鱼到他碗里。这风鱼色泽酱红,入口咸鲜,腌透阴干后的鱼肉在裹了荷叶蒸制以后,会有不同于鲜鱼的特别口感,嚼劲十足,细而不柴,细品还带着些荷叶清香与面酱的甜香,只一点点就让清淡的朝食多了惊艳之处。
沈若笙道:“这风鱼归宁宴上也做过,只是当时你没有吃到,当时这个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呢。”
“是什么?”
“天长地久庆有余,怎么样?”
谢廷安由衷道:“很好,口味好,寓意更好。”
两人相视而笑,最后将拿一小碟风鱼分食而尽。
到了午后,从来没有做过琐碎杂事的谢廷安,就在院子里慢腾腾地剥起了蚕豆。他本就不得要领,又没留什么指甲,自然是剥得又慢又不好,往往刨出来的蚕豆都是表面缺了块儿的。
书婵过来奉茶的时候看见这一幕,先是诧异了一瞬,待看见他的指尖已经有些泛了红,忍不住出声道:“公子交与婢子来剥吧。”
谢廷安道:“不用。”
书婵又轻声说:“这样剥手指受不了的。”
“不碍事,就剩一半了。”谢廷安同她温声说完,忽然想起之前沈若笙提起她的反应,又加了一句,“你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退下吧。”
书婵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咬着下唇行了礼,转身告退。
过来验收成效的沈若笙在院门口瞧见这一幕,微微笑了笑。
她这笑看在书婵眼里,留下的全是刺痛。
书婵行过礼,僵硬地站直了身子:“夫人……”
“嗯,下去吧。”沈若笙不在意地挥挥手,甚至都不曾瞧她,像是赶苍蝇一样。
书婵忍了几忍,仍是没忍住低声道:“夫人是在嘲笑婢子么?”
“只是高兴而已。”
“因为婢子的好意被公子拒绝而高兴,对吧?”
沈若笙道:“你要这样想倒也没错。你对我相公那点花花肠子,我早也看出来了,不过如果我是你,大概也会有同样的心思,这样一个与人温柔的人,就像是暖阳一样,让哪怕是尘埃里的草,都觉得温暖。”
书婵一怔,抬头看向沈若笙,头一回对她有种陌生之感。
沈若笙仍是看着谢廷安:“这样的人,愿与一人同渡一生,而他选的人是我,甚至会因为我,不再做普照大地的曜日,你说,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她说完,才将目光转到书婵脸上,在对方呆滞的情里,笑得春风得意。
其实在这之前,沈若笙是有些不可言说的潜在疑虑的。她怕他对她,只是因为他生而温柔,而他对每个人都很温柔,如今看来,那些温柔是不一样的,对她的,是只属于她的。
这样的认知,让她欣喜无比,也感念万分。
书婵品着沈若笙的话,愣愣回头,目光看着她几乎是雀跃着奔向了他。
“呀,手都红了,不剥啦相公。”
“刚才是谁说一定要剥完的?何况,我做事向来没有半途而废的。”
“那我陪你剥。”
“好。”
他笑着看她,像是暖阳,照亮尘埃每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