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灵收回目光,与芍药互看一眼,牵着马就要出城门。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们刚走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道高亢的叫喊:
“圣人有令!长安城所有城门即刻关闭!不得有误!”
那传令武侯的声音浑厚响亮,如一道惊雷,从十丈远开外的地方直直地向城门口砸过来。
那门吏一见这阵仗,立即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一把将直银铤塞入怀中,伸手就要赶人。
长安城一般无事,白日里鲜少有关城门的时候,如今圣人下这样的旨意,想是有大事发生。
“今日算女郎倒霉,下次再来吧。”他说完,又朝闻灵身后等着出城的人道:“城门将闭,诸位都散了吧!”
众人口中虽有抱怨,但仍旧哄闹着散开,只留闻灵和她身边的芍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娘子......”
芍药轻拽闻灵的衣袖,满是担忧地看着她。
董太师要倒台了,若她和女郎今日不能出城,怕是没等吕家五郎来接应,她们就先要被刑部的人抓走了。
闻灵沉默不语。
本该一个时辰后吕让才能得手,怎么如今竟这般快?
闻灵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不自觉捏紧手中的缰绳。
她今日必须要出去,否则......
闻灵微抿起唇角,抬头向前头看去。
守门的士兵已经开始行动,闻灵捏紧拳头,咬了咬牙,再也顾不得旁的,朝愣在一旁的芍药大喊:“上马!”
芍药稳了稳心,当即听从闻灵的命令飞快上了马背。
两人用力一甩马鞭,马儿扬蹄,飞快往城门外驶去。
“有人擅闯城门!拦住她们!”
那门吏没想到两个小娘子竟突然发了疯一般要冲出城门,不禁吃了一惊,暗骂道:“他娘的,这两个小娘子不要命了!”
闻灵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城门,心中默念:快!再快!
手中不自觉加重鞭子的力道。
眼看就要冲出去,却听座下马儿猛然发出一嘶凄烈的长鸣。
她侧头一看,却是一杆银光闪闪的长枪.刺中了马腹。
马儿嘶吼着往前翻腾,闻灵的身子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这一摔便将她给摔出了城门外。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吐了一口飞进嘴里的尘土,立即回头。
只见银枪闪闪,黄土漫天,人头攒动,却独独不见芍药的身影,她一颗心便开始直直地往下坠。
闻灵突然想起前世。
方家被抄时,芍药的个头只比她高一点,她那时喜欢抱着她,告诉她不要怕,将她生满冻疮的手捂在怀里,自己却冻得直打颤。
她们两人相依为命,一同度过无数个冰冷的日夜,掖庭、吕府、太师府,那些年的流亡辗转,她的身边总有芍药的身影。
后来董然死了,她们又回到吕让府上,吕让对她不好,芍药为了她去找他理论,被他的家将一刀砍死在庭前......
闻灵闭上眼睛,若是她今生又因为自己——
“娘子!趴下!”
恍惚中,闻灵仿佛听见芍药的声音。
她睁眼看去,却被尘土模糊了眼睛,她深怕是幻觉,使劲用袖子擦拭眼睛,果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骑在马上向她飞跃而来。
“小心——!”
话刚说完,果见一杆银枪朝她刺了过去,然而许是那拿枪的小兵技艺不精,银枪.刺偏,失了准头。
他这一偏,被芍药找着机会躲过,骑着骏马有惊无险地稳稳落在城门外。
马蹄飞扬,扬起漫天的尘土。
闻灵的一颗心也慢慢落回原处。
“娘子快上马!”
闻灵伸手,一跃而起,身子落在芍药身后,两人骑着马往前飞驰而去,留下身后破口大骂的士兵。
刚刚历经一场生死,芍药仍旧心有余悸,待骑得远了,才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对闻灵感慨:
“小娘子,您前些日子总要婢子陪您练习骑射,没想到果真派上用场了。”
闻灵笑笑,并不答话。
大靖尚马,闺阁女郎也以能练得一身好的骑射功夫为荣,她久在掖庭,没机会骑马,后来到了吕府,吕让也主要让她学些诗词歌赋,马上功夫并没仔细教她。
到了太师府,董然虽不许她随意出门,但并没限制她在宅内活动,太师府的后院有一个小型的马球场,她这些天便带着芍药在那里练习马术。
董然见她学着高兴,便特意请了位技艺精湛的马术师傅到府上教她,她学得虽不十分好,但到底够用。
若不是有这身功夫,她今日也不敢硬闯城门。
闻灵这会儿才敢回头去瞧身后的长安城。
只见城门已关,高大的城墙安静的矗立在两侧,好似一个吃人的野兽,映着明晃晃的日头,越来越看不清晰。
芍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有些担心道:“娘子,他们会追来吗?”
她们这样明目张胆的强行出城,怕是会惹上麻烦。
闻灵弹了下衣袖上的尘土,摇了摇头,“不会。”
那些守门的士兵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必定不会将这件事向上头禀报,否则,那不是主动在说自己失职?
何况,如今长安城正是一团乱,那些人哪里顾得上她们?只是......
她蹙起眉头。
她怕的是吕让会派人将她抓回去。
前世,董然死后,她并没有跑,而是乖乖呆在太师府里,等着吕让来接她,负责抄家的人不敢动她,把她安排在长安城一个小院子里,过了一个月,等吕让终于想起她这号人来,才派人来把她接走。
她想,他本不在意一个女人的来去,只是她对他来说还有用,以他的性子,便不太可能放她离开。
芍药不知闻灵所想,听到她说那些士兵不会出来抓她们,心下安定,语气有些欢喜地问道:
“那娘子,咱们可是到前头的驿站去等五郎?”
闻灵沉默不语。
芍药扭头,面上有些疑惑:“娘子?”
闻灵抬眼,看着空旷的天地,柳枝已冒出了嫩芽,草地绿油油一片,有蝴蝶在花丛中嬉戏打闹,一派生机盎然之色。
她心中忽生出前所未有的希望,也许,她真的能重新开始。
“芍药,咱们离开这里到西域去,好不好?”她道。
这话说的突兀,叫芍药吃惊一惊,她勒住缰绳,睁着一双眼睛回头看她:
“娘子何出此言?您不是说——”
闻灵前日告诉她,吕五郎让她们今日到城外驿站,等他处理完董太师,便来接她们,怎么如今却说要往西域去?
闻灵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面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抬手整了整芍药头上的幞头,道:
“我那是骗你的。”
到了这时候,芍药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娘子根本不打算在董然死后跟吕五郎回府,她从一开始就生了离开的心思,难怪她要自己收拾那么多东西带出来。
芍药眨了下眼,色有刹那的茫然。
吕五郎将她们从掖庭救出来后,女郎一向与他交好,就算后来到了太师府,两人也从来没有断了联系,女郎一心在等着他,期望他能早日除了太师接她到身边去,怎么如今就要如愿了,反倒要离开?
但纵使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她仍旧选择遵从闻灵的命令和选择,这已经成为她这些年的生存习惯。
“婢子会永远追随小娘子。”
从前是,往后亦是。
闻灵如今虽发丝散乱,又刻意易了面容,瞧着不似真容那般惊艳,但笑起来仍旧光彩夺目,叫人挪不开眼。
芍药想起吕家五郎曾说,他最爱自家娘子的笑容,忍不住叹了口气:“娘子果真能舍了他?”
闻灵对芍药笑笑,道:“有什么舍不了的?若是还像从前那样傻,怕是会被糟践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个男人的样子。
天生一双多情眼,瞧人时满目含情,仿佛带着数不尽的缠绵悱恻。
任谁也不会想到,那缠绵的情意下,还隐藏着无尽的冰刀霜剑,一靠近,便能将你砍得遍体鳞伤,最后尸骨无存。
这世上,漂亮的女人是毒药,男人又何尝不是呢?
闻灵暗想,自己当时为何总觉得为他付出一切便会得他多看几眼呢?
多么痴,多么傻。
再不会了。
芍药没听明白,娘子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好似在说吕五郎会害了她似的。
她转念一想,他叫娘子那样伤心,确实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偏娘子从前喜欢的紧。
“娘子别伤心,日子还长着呢。”
闻灵笑了笑:“我不伤心,只是遗憾。”
遗憾自己不能亲手杀了吕让,若是可以,她真想让吕让尝尝她所受过的苦,然后送他上路,只可惜,她如今没这个本事,也不想浪费自己好不容易重来一次的生命在他身上。
两个人骑着马在路上走着,闻灵恍惚察觉到左手肘和小腿处有些疼痛,撩开衣衫来看,只见两处均擦破了皮,红肿一片,可惜她出门时忘带伤药,只好暂时将一只手放到红肿的地方轻轻揉着。
慢慢的,她的思绪便有些飘远。
......
董然看上她那日,是一个雪天,吕让邀请他来府上饮酒,席上,两人相谈甚欢。
她当时正在后院吩咐婢女准备蔗汁,想等着宴会散后给吕让解酒,却猛然听婢女说董太师要见她。
她满心忐忑地过去,一眼就瞧见了那双色眯眯的眼睛,赤裸的让她觉得恶心。
没有任何意外的,董然要讨她做妾。
她大哭一场,哭闹着去见吕让,他说过要娶她为妻,怎么转眼就要将她送给别人?
吕让仍是那样淡淡的色,只搂着哭泣的她道:“灵娘,我没有办法。”
......
没有办法,这样的话,她那时竟信了,以为是因为董然权势滔天,又是他的老师,他无法反抗才会如此,却从来没想过从一开始便是他主动设计,要将她献出去的。
多么蠢啊,自己只是他的一颗棋子而已,她却固执的不愿意去相信。
闻灵抬头看着日头,暗想,如今吕让恐怕已经取下了董然的项上人头,前去向圣人邀功了吧,往后,便是飞黄腾达,权倾朝野。
他此时一定很高兴。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千变万化,没到最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人人都以为自己会是最后的那个赢家,却没想过,自己也可能会被打到,成为来日他人登上高位的垫脚石。
就比如吕让,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势也仅仅只持续了三年而已。
三年后,会有一人揭竿而起,推翻大靖的天下,而他就是那人要清除的第一个对象。
前世,闻灵自己便是死在那个时候。
她想得入,没有及时发现芍药的异样,等她回过来,只见芍药正静静地趴在马背上,脸色有些发白。
闻灵拍了拍她,见没有反应,急忙下马去瞧。
她被银枪.刺中了,左边小腿上正在不断往外渗血,裤腿红了一大片。
闻灵去拍打她因为失血而有些惨白的脸:“芍药,醒醒......”
芍药迷蒙着一双眼,眼睛艰难地转了圈,随后又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小娘子......疼,咱们什么时候能到西域......我想睡下歇一歇......”
闻灵滚了滚喉咙,忍住鼻腔中的酸意,轻声道:“快了,你醒着别睡,我带你去找郎中。”
她弯身,用力从身上撕下一块衣服缠在她的小腿上,然后骑着马儿一路沿着小路往西走。
走了近一个时辰,仍没瞧见一处人家。
眼瞅着芍药的脸色越来越白,闻灵的脸上不由闪过一丝焦虑。
“小娘子......你别管婢子了,到了西域......记得给我带个信......”
闻灵头也不回,抬手擦掉头上的汗珠,咬牙道:“别胡说。”
只是走了这么久,仍不见人烟,心中不免愈加焦急。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才终于远远瞧见前头出现几缕炊烟。
闻灵没敢直接过去,而是寻了一处旁边的小破庙,将芍药安顿在像后头,用草垛掩盖好,然后整理了下仪容衣裳,才牵着马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看不清楚人脸,只知道出来的是个身材高大消瘦的男人,他双臂抱胸倚在门上,脸瞧不真切,只能看出鼻梁很高。
他没有开口,似乎在等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率先讲话,说明来意。
不知是不是闻灵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人有一种摄人的气势,不似一般的山村野夫。
夜黑风高,到底是有些害怕,但想到破庙里的芍药,闻灵仍旧定了定,大着胆子向男人叉手行礼:
“打扰郎君,只是奴夜行到此,受了些皮外伤,不知此处可有郎中?”
见男人仍不说话,闻灵不禁摸了摸袖中的匕首,后退一步,当即道:“打搅了。”说着便要抬脚离去。
“郎中没有,止血的药粉倒有许多,小娘子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