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声音清澈明亮,语音上扬,听在闻灵的耳朵里很是悦耳。龙腾小说 ltxsba@gmail.com
闻灵见他终于开口,便停下脚步,道:“郎君是医者?”
“算是吧。”男人在黑暗中歪了下头,仿佛是笑了下,很快从衣袍里掏出一个瓶子扔给闻灵。
“一日两次,轻则三五日,重则六七日,药到病除,百试百灵。”
说到最后八个字,男人的咬字格外清晰,仿佛是在炫耀一般。
闻灵捏着他给的瓷瓶,再次拜谢,然后从怀里掏出数十枚开元通宝递了过去。
那人不知为何,色一愣。
闻灵见他不收,以为自己这样将他当做商贾的行为惹恼了他,便道:
“我知郎君并非商贾之人,只是无功不受禄,这钱郎君还是拿着为好,否则郎君的药我便不敢要了。”
她这话说得极为动听,叫人找不着反驳的理由。
男子低低地笑开,声音好似一股清泉在夜色中流淌开来。
他接过银钱,重新换回双手抱胸的姿势。
夜色漆黑,只能看清男人脸上的轮廓,但闻灵直莫名察觉到这个人在审视自己,这让她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那人又开始笑起来。
“小娘子,是你敲我的门,该害怕的应当是我才对吧。”
闻灵听出他在有意打趣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郎君说笑了。”
她心中惦记着芍药,不敢在此多作耽搁,便对着男人道:“多谢郎君的药,奴这便离去,不打扰了。”
她刚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的男人打了一个响指。
闻灵回过头去,静静等着他开口。
那人终于慢慢直起上半身,抬脚往前走了两步,所过之处,砂石沙沙作响。
“小娘子,虽说大靖民风淳朴,出门在外讨食问路都实属正常,但夜黑风高,最好还是注意安全,往后随意敲陌生男人门的事,就不要再做了。”
他先前讲话,语气中都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而说这段话时却刻意将笑意抹去,语气变得十分严肃庄重。
闻灵脚步一顿,攥紧了手中的匕首,道了声谢,然后牵着马快步离开。
......
宅子四周又重回一片寂静。
未几,一名小奴提着花灯从里头出来,走到男人身边,昏黄的烛光一晃一晃,在男人俊俏的眉眼上洒下一片阴影。
“阿郎,可要将人驱走?”
叶荣舟转过脸来,狐疑道:“为何要驱?你想叫我去欺负一个孤身小娘子?”
那小奴纠正他:“阿郎,是两个。”
“哦,你想叫我去欺负两个孤身小娘子?”
小奴想提醒他两个人不能叫‘孤身’,终究是忍住了,最终只垂头道:“奴不敢,只是拍她们搅了阿郎清净。”
叶荣舟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花灯,一边往里走一边把玩着:“有你们在,我哪里还有清净?”
那小奴许是被骂太多次了,色已经麻木,一路小跑跟着男人进去,见他在正堂里铺着的毯子上坐下了,才从袖中拿出一张小小的纸条递过去:
“长安城中来信,那位董太师白日里死了。”
听见这句话,叶荣舟挑了下眉,映着烛光看了眼纸条,随即将它放入花灯中销毁,然后往地上一躺,枕着手臂道:
“这老东西,倒是死得痛快,那姓吕的家伙也不知道折磨他一下,真是好没意思。”
他又问:“还有别的消息没有?”
那小奴又拿出一卷长纸徐徐展开:“这是家中来信。”
男人起身接过来,将信仔仔细细地看了,等看完了便丢掉信纸,又躺回了毯子上,只是这一回,他的脸上带了些无奈。
小奴看他唉声叹气的样子,便知必是自家老夫人又在信中催促自家阿郎娶亲了。
说到阿郎至今没成亲这事儿,他觉得着实怨不得阿郎。
他虽眼光高了些,但也没到眼高于顶的地步,家里曾看中过一位贵女,他虽不十分喜欢,但也不讨厌,若是娶回家,阿郎想必也能与那人相敬如宾地过日子。
可那位贵女却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老夫人的事儿,公然在外头哭诉,言语中有意无意地败坏老夫人的名声,气得阿郎直接将那贵女的父亲找来,大骂了一通,踹下河去。
虽然那人之后被救了上来,但也快去了半条命。
此事之后,老夫人便离开长安,搬到河西去住,而那些名门贵女听到阿郎的名字都恨不得立即蹦出三丈远,哪里还愿与他结亲?以至于阿郎到如今仍是孤身一人,婚事没有着落。
哎,他们阿郎着实可怜。
不过,方才那位女郎倒是不错,阿郎瞧着也喜欢,若是她能做阿郎的娘子,想必是一桩美事。
真是可惜了。
小奴虽默不作声,但眼睛一直转来转去,叶荣舟打眼一扫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翻了个身,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这小奴又皮痒了,他非得找个机会揍他一顿不可。
......
却说闻灵回了破庙,便关上门,倚在有些漏风的门后轻声喘气。
刚进三月里,夜里还残留着冬日的凉意,冷风呼呼地从破败的门洞里往庙里吹,冻得闻灵打了一个激灵。
她搓搓手,暗道好笑。
自己方才在怕什么?那人若真有歹意,恐怕自己早没了,哪里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堂堂方家之女,被人几句话便吓破了胆,若是叫阿爹阿娘知道了,必定要好好责骂自己一顿。
想起早已去世的父母,闻灵的鼻头开始泛酸,她已经快要忘记他们的样子了。
她轻呼了口气,压下心中的苦涩,扶着门慢慢站起来。
闻灵在破庙外头捡了些柴火,又关上门,摸索着走到像后头,将草垛移开,打开包裹,用火石生了火。
火光透亮,立即将整座破庙照得亮堂堂的。
闻灵展开手掌,一只墨绿色的瓷瓶静静地躺在手心。
她不担心这药的成分,这年头,毒药比一般的药物贵多了,像鹤顶红等药效的毒药价值千金,只有宫里和一些顶级豪门贵族才有,寻常人家是瞧不见的。
一般人要是害人,谁舍得用毒药这么金贵的东西,都是一根麻绳完事,再不济给你一刀,既痛快又省事。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拔开瓶塞仔细闻了闻,确实是上好的金疮药。
芍药此时已经醒了,她眼见着闻灵要给她上药,急忙起身拦住:“小娘子,婢子自己来就好了。”
哪有让主人侍候奴婢的?
闻灵推开她的手,将她的裤腿推上去,露出伤处来,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
芍药看着闻灵的侧脸,忍不住悄悄红了眼眶。
闻灵仔细包扎好芍药的腿,又将她挪到草垫上以免她受冻,方才倚在墙边,看着燃起的火苗静静出。
主仆两个一时都没有说话。
良久,芍药终于开口。
“小娘子......”
“嗯?”
“您在想什么?”
闻灵抱膝而坐,伸手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
“我在想到了西域要做什么,嗯——,咱们先买一座宅子安定下来,然后办个私塾,平日里教教书,闲了做一些针线活,也不知道西域人喜不喜欢刺绣......”
她一只手支起下颚,笑了笑,道:“就算不喜欢也没关系,他们喜欢什么咱们都可以学。”
芍药见闻灵整个人如一朵重新焕发生机的牡丹花,熠熠生光,不知为何,心里的忧虑慢慢淡化了许多。
自从方家被抄家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娘子了。
看来离开长安,当真能让她开心许多。
芍药附和道:“若真能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闻灵看着芍药,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这个时辰,两个人都有些饿了,闻灵便从包裹里拿出一块胡饼掰成两瓣,与芍药分着吃。
啃着冰凉变硬的胡饼,她突然听见芍药小声道:“也不知长安城里如今怎么样了。”
闻灵垂下眼睛,看着燃起的篝火默不作声。
还能怎样?乱作一团罢了。
吕让杀了董然,势必要做一系列的善后工作,虽然董然是众所周知的奸臣,大靖的子民无不想除之而后快,但董然毕竟是吕让的恩师,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吕让难免还是会受到一些文人墨客的指责,说他欺师灭祖。
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必然要找一只替罪羊。
很不幸的,前世的这只替罪羊,便是闻灵。
他告诉天下人,她与他早有婚约,可董然却横刀夺爱,致使两人分离,他是为了心爱之人才对董然痛下杀手,这样一来,他不必背负欺师灭祖的骂名,最多不过被人耻笑儿女情长,难成大事罢了。
可闻灵,却成了世人口中的红颜祸水。
自古以来,多少王侯将相做了糊涂事,只要推到女人身上,便鲜少有人指责他们,毕竟,他们是受了女人的蛊惑才犯下过错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闻灵不禁冷笑,这样简单的道理,自己前世却装作不懂,仍旧全心全意的将一颗心献出去,真是蠢得要命。
她摇摇头,不愿再想,等到将胡饼吃完,便朝芍药淡淡道:“睡吧。”
随后便从包裹里拿出一件披风盖在两人身上,倚着墙闭上了眼睛。
此处有像挡着风,又生着火,倒是不太冷。
到了这个时候,闻灵才感觉身体里的疲惫一点一点的涌上来,脑袋里走马观灯似的闪过前世今生的许多人、许多事。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自己前世的死。
......
大战当前,城中却灾祸频发,百姓中流言四起,说是将军身边有妖物所致。
吕让的下属到他跟前死谏,为了安稳民心,必须舍弃方娘子。
正是盛夏时节,她身着一身大红石榴裙站在庭院内,看着那些士兵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们身穿银色铠甲,右手握住腰间长刀,面带不屑地对她道:“方娘子,请吧。”
她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整个人仿佛行尸走肉般,了无生气,她看向那个一直背对自己的人,道:“五郎,你真的要我死?”
吕让淡淡道:“灵娘,我没有办法。”
那一刻,闻灵突然想起多年前,吕让将自己送给董然的时候,说得也是这句——“灵娘,我没有办法。”
她忽然觉得荒唐。
这一生,她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竟容忍面前这个男人一再的糟践她?
那些士兵将她绑在了一个木架上,四周布满柴火,满城的百姓都来围观,人头攒动,脸上都带着对她的恨意,口中大骂她狐狸精。
负责点火的小兵面露不忍,但仍旧点燃了火苗。
烈火灼烧着她的身体,将她烧得面目全非。
好疼!
她想张嘴叫喊,却发现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真的快要死了。
......
闻灵猛地睁开眼睛,从无尽的窒息中醒过来。
她轻声喘息,感觉自己身上仿佛还残留着烈火灼烧过的疼痛。
身边的芍药睡得正香,她扭头看过去良久,才终于抬手擦去额间的冷汗,慢慢回到现实中来。
都过去了,一个梦而已。
篝火已经熄灭,天光微亮,她们得准备离开了。
“女郎可是魇着了?出来吃口酒压压惊吧。”
忽然,一道突兀的男声响起,划破了庙里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