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灵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在看到那人的脸时,微微睁大了双眼。
是他?!她和芍药逃出长安当晚遇到的那个男人。
他怎么在这里?
她仔细一想,外头那么多达官显贵,这人明显身份不低,出现在这儿也不算怪,只是......他怎么会从内宅出来?
她正想着,发现男人已将放在自己腰间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闻灵轻眨眼睛,后退一步,摇头轻声道:“妾无事,多谢郎君。”
这声音......?
叶荣舟色一愣,停下要离开的脚步,不禁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位貌美却陌生的妇人。
只见她生得妩媚,又着浓妆,瞧着煞是明艳夺目,只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宛如静水深湖,与前些日子所见之人有五六分相似。
他俊眉一挑,张口便问:“我瞧着小娘子面善,不知咱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这话闻灵听着甚是耳熟。
往日里,她见过的男人多会讲这样的话与她搭讪,期望与她来一场风花雪月,可她却知道眼前的男人是真心疑虑,才会这样发问。
自己当日易了容貌,与她本身的脸有两三分相似,他认不出自己,却会觉得熟悉。
闻灵摇了摇头:“妾久居深宅,未曾有幸见过郎君。”
叶荣舟闻言,轻眨眼睛,笑道:“哦?真是怪哉,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声音和眼睛,倒是我少见多怪了。”
他说完,眼睛仍静静地盯着闻灵,仔细打量着。
在前头领路的婢女不见了闻灵的身影,便转身回来寻,却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站在那位方娘子身边,当即吓了一跳,赶忙过来行礼:
“见过国公。”
这一声国公叫得闻灵眉心猛然一跳,她一双眼睛不自觉往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看去。
只见他身上只穿着一件靛青色窄袖圆领袍,头发随意用一根白玉簪子束起,腰间革带处除了一把小刀,一应配饰皆无。
这根本不是去别人家做客应有的打扮,他又是从内宅出来的......
闻灵眼皮一跳,她好似知道他是谁了......
叶荣舟见闻灵一直盯着自己瞧,心中怪,未几,垂下头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衫配饰,发现没什么问题后,复又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疑惑道:
“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妥?”
闻灵移开眼去,稳了稳心,摇头道:“......国公未有不妥,是妾方才失礼了。”
叶荣舟又看了她一眼,觉得那股熟悉感更加强烈了。
怎么连说话的态都那么像?这小娘子,莫非是她的姐妹不成?
他方才过来,瞧见有人要摔倒便顺手捞了一把,如今人没事,他也不打算逗留太久,虽心中尚有疑虑,但还是只点了个头,便转身离去。
等他的背影远了,闻灵才收回视线。
这座宅子,姓叶。
长安城里姓叶的国公......只有那位未来大靖的叛臣,叶家二郎。
闻灵轻眨了一下眼睛,慢慢捏紧自己交握的双手。
竟然是他?
她前世没见过叶二郎,但人人都说他心思阴晴不定、手段毒辣,是个人见人怕的恶人,可是方才过去那人,瞧着却只是个喜爱玩闹、心底良善的世家公子。
当初她和芍药闯入他的私宅时他非但不恼,还愿意赠药给她们,她要走,也没有加以阻拦,今日他在连她都不知道是谁的情况下,就过来扶她,怎么看都不像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那个样子。
究竟是他心思重会装,还是他人乱传谣言,亦或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他之后性情大变?
......
那婢女恭送叶荣舟离去,便起身伸手指向走廊深处,对闻灵道:“方娘子,咱们走吧。”
闻灵点点头,抬脚跟着她继续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她:“不知方才那位国公......是谁家郎君,我出来的少,不曾见过。”
那婢子是个好脾气的,有问必答,道:“回娘子,方才救您的那位是咱们叶老的族亲,名唤荣舟,乃是圣上亲封的翼国公,他还有位兄长,在河西任指挥使。”
叶......荣舟......
闻灵暗暗记下,复又想起方才那婢女说的话,便疑惑道:“不是说......叶老的儿孙子侄都不在了吗?”
那婢女捂嘴轻笑,道:“娘子会错意了,国公和指挥使并不是叶老的儿孙,而是长辈。”
长辈?这个闻灵倒是没想到。
她又仔细询问了一番才知晓,原来,叶荣舟的父亲与叶老的祖父是表兄弟,两人同出一族,叶荣舟兄弟两个虽然年轻,按辈分来算却是这位叶老的表叔,确实是长辈。
两人一路说着话,很快便来到女眷们休息的内堂。
闻灵一进去,便看到原本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女眷们纷纷向她看过来。
闻灵长待内宅,甚少有机会出来,像这样的聚会更是不曾参加过,所以这些人都不认得她。
婢女上前行了一礼,向众人介绍:“各位夫人娘子,这位是随吕将军过来的方娘子。”
方娘子?
有人没听过这个人,便不禁问起一旁的女眷:“是谁?怎么从未听说过?”
那人附耳小声道:“就是从前跟着董贼的那位,听说前些日子刚被吕将军接走,安顿在这安仁坊中。”
“原来是她。”那人反应过来,面上不禁带了一丝鄙夷之色:“这样的场合,吕将军竟带她来,当真是有些宠爱过头了。”
“姐姐慎言。”吕将军如今位高权重,若那位方娘子听见她们的话,回去说与他听,那便不好了。
那妇人撇了下嘴,不曾答话。
她们这些人多是名门出身,又嫁于高官的正头娘子,自然是瞧不上闻灵这样的人,在她们看来,此女出身掖庭,又勾得两位郎君为她争风吃醋,属实上不得台面。
一时之间,众人都装作没看见闻灵,照旧与身边人凑趣说话。
闻灵冷眼瞧着她们,心中并不在意,只自己一个人找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坐下,侧头欣赏院中的风景。
“阿姊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一道清脆空灵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闻灵扭头去瞧,却见是一位穿着石榴裙的少女,正坐在身旁看着自己。
那少女见她回头,慢慢睁大了一双眼睛,道:“阿姊,你长得真好看。”
听见人这样夸赞自己,闻灵的脸上却没有半分高兴,反而布满了惊异之色,因为她发现,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往后吕让要娶的妻子——谢氏。
她竟会在这里出现?
谢氏与吕让属于政治联姻,两人婚后一年,谢氏便搬出吕府,与吕让分府别住,她虽与她只见过寥寥几面,但仍旧记得这张脸。
闻灵定了定,笑了笑,道:“女郎谬赞,不知女郎是——”
谢怀玉笑眼弯弯,道:“我姓谢名怀玉,今日是父亲寿辰,我特意过来给他老人家祝寿的。”
父亲?
闻灵道:“女郎是叶公的女儿?”
谢怀玉笑道:“正是,不过我从小被舅舅养大,随母姓。”
原来如此,谢怀玉是叶家的女儿,同时又是谢家的养女,身为同时维系两大家族的纽带,难怪吕让后来会选择与她联姻。
她前世光顾着讨吕让欢心,竟有许多事都不知道。
谢怀玉见闻灵长得好看,心下便喜欢,拉着她的手道:“阿姊,这些竹子也没什么好看的,走,我带你去捶丸,那才有趣呢!”
闻灵刚要开口,便被她一把往外拉,两个人绕过一个池塘,跑到一处草地上,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谢怀玉瞧见闻灵头上簪的那朵牡丹花瓣掉了几片,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便道:“阿姊,你等着,我先去给你摘朵花来戴上,你头上这朵怕是不能要了。”
闻灵拉住她,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女郎可知道我是谁?”
谢怀玉点头:“知道啊,方娘子嘛。”
“那女郎不讨厌我?”闻灵笑着,淡淡道。
谢怀玉哈哈一笑:“你长得这样好看,瞧着便赏心悦目,为何要讨厌你?”她想了想,又道:“都是那些臭男人惹出来的祸事,那些人偏要说你,真是好没道理。”
闻灵前世今生都听惯了旁人的冷言冷语,一时之间听到这话,心中不禁涌上一股暖流,眼眶开始发热。
原来这世间除了自己,还有人知道她的委屈和憋闷。
谢怀玉见她眼圈发红,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便道:“你别哭,我......我去给你摘花来戴,我叔公栽的牡丹可好看了。”
闻灵尚没明白她叔公是谁,便见从一棵桃花树上跳下一个人,拦住谢怀玉的去路,冷声道:
“我方才听说你要干什么去?”
谢怀玉见着来人,立即变得一副小兔子模样,低头躲在闻灵的身后,喃喃道:“叔公......”
叶荣舟脚踩黑靴,手上提着一壶酒,一双漆黑的眼眸,幽幽地向她们看过来:“你们要我的牡丹花?”
闻灵回望过去。
她突然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那个未来能杀死吕让的人,她不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
这一刻,她心中突然涌现了无尽的勇气,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让这个男人成为自己手中的利剑,刺向那待她不公的命运。
闻灵微微弯起唇角,直视叶荣舟的目光,然后一步步走到他眼前,抬起手拂落掉他肩上的桃花,踮起脚尖,附到他耳边柔声道:
“是啊,还有郎君手中亲手所酿的绿蚁酒,不知郎君是否愿意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