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鹞做了个梦。
什么内容就不讲了,不和谐。
总之他从梦中惊醒,大口喘气,湿重的内裤贴在身上。那黏腻从中间洇开,尚带余温。
这下麻烦了。
他不得不在天蒙蒙亮的五点爬起来洗裤子。这对普通人来讲也许很容易。对黎鹞来说,是个大工程。
李婶不在,她的工作只限于为看护的病人准备一日三餐,早上来晚上就回去了。一般的衣服也都交给医院的公共洗衣房洗。内衣不行。他还拿自己当人,是人就有羞耻心。能自己做的绝不假他人之手。他从前就这性子,怕欠人家情,更厌恶自己没用,出了事之后更甚。
但很多事由不得他。
黎鹞刚做完手术那会儿过了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连内裤都没得穿,光着下身,插着尿管,人事不知,被摆来摆去,像个牲口。他恐慌、羞耻、瑟缩,天哪,为什么要拿走他的腿,他宁愿完完整整地去死。医生护士看他仿佛流水线上的一扇肉。他没有尊严。病人哪有尊严。都一样。连他的痛苦也不比别人特别。任谁落在医院都像个牲口。挂着号排着队求着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什么药打的什么针,你只能信。
他躺在床上心如死灰。梦和现实落差太大了。
叹了口气,他起来认命。
肘部和腰部同时发力,黎鹞支起上半身坐起来,掀开被子,然后重心向后倒,方便抬起臀部。他把脏裤子褪下来,扯了张卫生纸,擦干净下身,伸手把床边的轮椅调了个方向,按下刹车,防止自己坐上去的时候轮椅滑动,然后双手撑住皮质臂托,背对着发力,把自己抬上座椅。
除了坐下的动作太像砸以外,一切顺利。
黎鹞用两根指头夹起床上那团皱巴巴湿乎乎的布料。一股子味儿,他嫌弃得不行,皱着眉头,一只手拎着它,一只手推轮椅,向卫生间滑去。
小暑刚过,这时节天亮得早。五点过,花鸟岛迎来日出,黎鹞没开灯,就着从卫生间上方的小窗透进来的光线,在盥洗台搓内裤。他想不起来上次梦遗是什么时候。随着膝盖以下被截走,他的‘人格’也被阉割了一部分。就算他勉强把自己当人,能把自己当男人么?给他擦下身插管子的护士和看护大娘可不会这么看。她们摆弄他绵软阳物宛如死物。
他精上阳痿了。
那个笑容如海棠花一样的女孩儿唤醒了他的性欲。自此他所有的性幻想都与她有关。她是他身体的主人。他只能等着被宠爱或者被遗弃。别无选择。
黎鹞想起梦中那女孩儿穿着石榴色红裙,自己长手长脚抱起她毫不费力。他举起她转圈,红裙在空中绽放,一圈又一圈,她笑颜如花,声如银铃。
心中滚烫。
往脸上泼了把冷水,他调转车轮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他讨厌照镜子。此时却近乎残忍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穿着超大号的病服衫,下身不着一缕,坐在轮椅上,暴露着残肢,癫痕,和两腿间稍有抬头的丑陋肉物。
你他妈还不如就是个阳痿。
他对着‘他’冷笑。
黎鹞本来打算照旧非暴力不合作地在床上瘫一整天。想起那女孩儿答应了要来看他,他刮了胡子,梳了好几次头发。头发太长了,当初脑袋被剃了一片缝针,现在长起来长短不一,乱糟糟的。他有点想出门理发,医院对面隔着马路就有一家。可一想到路上人的眼光,和理发师的嘘寒问暖,他就打怵。
算了,头发而已,能改变多少?该长出来的东西却不会再长了。他自暴自弃地想。
你没戏的。别想了。
可万一呢?她说了要来呀。她也保证了不骗他。难道不是对他有意思吗。
姑且信着吧,黎鹞鬼使差地骗过了自己。在张医生日常劝降的时候,接受指导,做了残肢和全身的功能锻炼,像臀大肌和内收肌等长收缩,主动伸髋练习和外展肌抗阻肌力训练之类的。他还跟医生咨询了安装假肢的事。
真是了怪了。石头也能开花?张医生诧异地想。弄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但总归是好事,他感到很安慰。
临时假肢一般在截肢术后2-3周,拆线后就可以安装,而正式假肢要在临时穿戴2-3个月,残肢定型后才更换。但是由于黎鹞一开始的极度不配合,没有安过临时假肢,前阵子又作天作地跑出去把两边都弄伤了,差点造成滑囊炎,要确定消肿且恢复良好之后才能再考虑假肢。张医生耐心地跟黎鹞画大饼,只要他好好配合,下周就能给他安排义肢矫形师。
黎鹞听了有些失望。什么时候能把小姑娘抱起来呢。今早造成他极大麻烦的梦在他头脑中长了根。他心中忐忑,她会让他抱吗?
等他能站起来了,他就跟她表白。黎鹞这么想的。
他满怀期待,认真锻炼,好好吃饭,甚至温和地对待自己的残肢,只盼它们好得快一点。
可是这一天,左等右等,心心念念的人都没有来。他坐在床上,一会儿看看病房门,一会儿望着窗外。脸色越来越坏。连粗枝大叶的李婶都能看出来。
这年轻人脾气怪。之前会打人哩!不仅扔东西砸医生护士,还打自己。
李婶不明白他是怎么了,白天好好的,张医生还高兴地跟自己讲,这回病人终于懂事了。可现在,哟,不好说。李婶轻手轻脚的,尽量不打扰他。她突然想起昨天小俞妹儿来过,这小伙子怕不是痴了心,还等人家吧?
李婶摇摇头。可怜。
骗子。
骗子。
为什么不来。黎鹞心里充满了冰冷的怒火。她明明答应过的。他现在就想冲出去找到她,抓着她大喊大叫。可他是个残废,他做不到。他恨啊。恨她也恨自己。黎鹞把手伸进被子底下,狠狠地掐自己的残腿。
是自己傻,不识趣,没眼色。她只是可怜他才答应的,然后又被更重要的事绊住了。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当然有更多比他重要的事。
是的,就是这样。
她会不会把他忘了。以后都想不起来了?黎鹞的脑子被这念头搅来搅去,搞得自己晕眩,恶心,手凉。
李婶叫他吃饭,他不吃,劝了几次,没有用。李婶把饭菜罩起来,嘱咐他说饿了热一热吃,隔壁小厨房有微波炉。然后她收拾东西回家了,儿子还在家里等着她呢。
黎鹞一个人枯坐在病房里。他甚至没有力气躺下。他有种感觉,这次躺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于是他坐着,任最后一丝天光溜走,任自己变成一枚黑黝黝的影子,融入周遭的阴影中。
“呀,你怎么不开灯?”女孩儿的声音带着南方腔调,软甜轻快。像早晨的海风吹过。
黎鹞僵直着转头,恰好海棠把灯打开了,强烈光线让他感到不适,眼睛刺痛。他浑浑噩噩,呆若木鸡。
女孩儿脚步轻盈,细细索索地放下东西,走到他面前。
“咦,你怎么了?”
黎鹞想骂她,混账,骗子,滚你丫的。
黎鹞可浑着呢,女人也骂,护士都受他气。但他对着海棠说不出口。明明上一秒恨她恨得咬牙切齿,这一秒她人来了,他觉得什么怨气都散了。
“不高兴我来吗?”海棠站在一步之外问他。
“没……”黎鹞咽下翻涌的酸涩感,慢慢地说,“你怎么才来。”
原来是闹脾气了呀,海棠松了口气,看他坐得僵直,将他床头摇起来,垫上枕头,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靠着。黎鹞心里一暖,尾巴翘起来:“你干嘛去了,故意耍我是不是……”
“我有兼职呀。”海棠说,“忙完就来了。”
哦是,他们本来也没约过时间,只说今天。
今天太阳才下山呢。黎鹞暗骂自己傻逼。他不说话了。
女孩儿接着解释:“上午在海边巡逻了四个小时,中午回家吃饭……下午我在罗奶奶那儿,也是这家医院,我该抽空过来一下的,怪我。”
她还真一五一十地给他讲自己做了什么。黎鹞得意起来,心里游着好几条小鱼。
“然后呢,我回了趟家。我爷爷今天出海去了。哎呀你不知道,他都七十多了,还出去打渔。我担心他,可他不听劝。上回我妈回来把那气垫船卖了,他竟然自己买材料又做了一个!气人不气人?”小海棠说得绘声绘色,义愤填膺,“爷爷下午回来的,还打了几条大黄鱼。喏,我给你带了呢,吃晚饭了没?”
黎鹞听得入,那一大条金色的鱼装在透明塑料袋里,被女孩儿提到他眼前,鱼鳍一张一张的。听到问话,他本能地心虚了一下。
海棠顺着他眼看到了被罩起来的饭菜:“哦。也好,我去把饭热一热,煮个鱼汤吧?”
不等他回话,海棠就利落地提着鱼,端起餐盘往外走。
“别……我也去!”黎鹞喊住她,他心慌,不想看她走出那道门。
“不用,医院我熟。你等等我?就一会儿。”海棠说。
“不。”黎鹞抿起嘴角,“我要一起。”
“好吧。”海棠放下东西,过来推轮椅,准备托他一把。他连声拒绝:“不需要,你别碰我!我自己可以,我可以。”然后他表演了如何把自己砸到坐垫上。
“……”海棠没话说。
她让他拿着东西,自己在后面推着,两个人一起到了这层楼的公共小厨房。
海棠带了葱蒜,厨房里有锅有调料,她麻利地给鱼去了鳞,开膛破肚,扯掉内脏,填上葱蒜,放入烧好水的锅里。她做好这些,回身发现黎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怎么了呀鹞哥。饿了吗?”海棠问。
她叫他鹞哥。
其实这只是花鸟岛人很常见的一种叫法。黎鹞不知道,只觉得小海棠比梦里还亲切,心里热麻舒爽,鼻子眼睛也不听使唤地酸了。
“没。”他嘟囔着说,“我不饿。”
就是馋你。
当然后面这半句没有说,他要脸。
原本命都要硬塞给人家姑娘了,这会儿她对他好,他又矫情起来,在意起面子了。臭毛病。
可海棠不觉得啊。
海棠看他那么大一男人委委屈屈乖乖巧巧地等自己投喂,只觉得他可爱极了。
大黄鱼肉嫩,十分钟左右就好了。两人围着小桌子,分享了一锅热腾腾的鱼汤。
海棠要回家了。
黎鹞腻腻歪歪,难受,舍不得,最后一把握住小姑娘细细的手腕子,厚颜无耻地要求:“你能不能不走啊。”
海棠有点诧异:“为什么呀?”
黎鹞心一横干脆说:“我晚上怕。不要留我一个人……”他说的半真半假。
海棠有些为难。
黎鹞握着人家手不放,掌心出了细细的汗。
“好吧。”海棠说。
她答应了!!
这是什么迹吗?黎鹞突然怀疑有的存在。可是她睡哪儿呢?要不然……
同床共枕四个字在他脑海里放大加粗。
他发誓,一开始挽留她的时候绝对没有任何龌龊心思。现在嘛,他蠢蠢欲动,像是中了五百万的穷光蛋,恍兮惚兮,竟然觉得再中一千万也未尝不可。
“我去找护士姐姐要个加床哦。”女孩儿说完哒哒哒地跑出去了。
哦,好吧。那也很棒呀!
要和喜欢的女孩子过夜!黎鹞你个王八蛋走了什么狗屎运!贿赂仙了吧!
激动的心情一直到海棠铺好床,两人分别洗漱,熄灯躺在床上时还没平静下来。他忍不住翻身,扭着身子在黑夜里寻找海棠。
他忍不住一再确认,怕这只是一场梦。
“鹞哥,你这样不行。”海棠蓦然开口说。
黎鹞慌了:“我没有、什么都没看到……”
海棠坐起来,他们的床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你躺好。”海棠按住他,“髋部放平。大夫没跟你讲要避免关节屈曲外展?”
肯定讲了,他没听进去。但被海棠照顾的感觉很好。太好了。以至于他在黑暗里说出了真心话:“我怕你不见了。”
海棠一听,又是叹气又是好笑:“我大半夜去哪儿呀。”又想一想说:“手给我。”
黎鹞伸手。海棠握住了:“我在呢。”
黎鹞反手包住了她的手。黎鹞手大,海棠手小。黎鹞轻轻握着又小又软的海棠,觉得自己有了铠甲。
这夜他睡得格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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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也想睡好觉啊!
我个废物,连载的这几天又经衰弱了。
有没有后续?鹞哥能不能幸福和性福?诸君,想看的话,请不吝笔墨给我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