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偶尔会在医院过夜。
花鸟岛本地人少,相互之间大多认识,知道海棠家里情况,有打临工的机会就会介绍给海棠。地方小,旅游餐饮业不太发达,又因为地理环境好,气候宜人,事实上,花鸟岛最大的经济产业不是渔业,是疗养院及其配套医院。
海棠十来岁开始在医院做护工,直到前两年她考上大学,在外地读书。因为惦记着家里爷爷,海棠每个假期都回家。回家也不闲着,除了在海边巡逻,兼职救生员,海棠还在医院里照顾罗奶奶。
因此海棠的一天通常很早就开始了。
“鹞哥。”她该走了,黎鹞没醒,身体朝她的方向倾斜,手还握着。
海棠可以直接把手抽出来,但想着他醒了见不到人可能会胡思乱想,她又轻轻推了推黎鹞肩膀,“鹞哥,我得走了。”
黎鹞嗯了一下,半梦半醒地从胸腔里发出一点含糊的声音:“你去哪儿……”
“罗奶奶那儿,就在隔壁那栋楼,”海棠小声说,“中午得回家。下午来看你好不好,我下午没事。”
黎鹞清醒了。
天哪,他真的抓着海棠的手一宿没放。这会儿休息够了回了,他觉得自己太黏人,暗暗唾骂了一声。垃圾。黎鹞你丫的怎么好意思还缠着人家姑娘?他一本正经地松开手,相握过的手指略僵,皮肤有点湿粘。
然后他说:“嗯,好,知道了。你把手机号告诉我。”
这是赖上了。
简直得寸进尺。
可他一点儿没觉得提这种要求有什么不对。
海棠也没发觉,她很自然地从包里拿出充话费送的老年智能机:“说你的吧。我给你打过来。”
黎鹞张了张嘴:“我忘了。”
他出事之后把以前手机号连同所有的社交账号都销了,新号不太记得,他甚至连手机都很久没用了:“好像是在那个抽屉里……可能还需要充电器……”
海棠把手机递给他,果然已经没电了,插上电源才能开机。黎鹞让海棠输了号码,他拿过来,偷偷备注联系人:“小海棠”。
加星标。
这样她就会出现在他名单最上面。
其实没什么必要,他的联系人里面一共也只有几个人。
“鹞哥上午要做康复训练吧?你乖乖的,我早点来。”海棠一边收折叠床一边说。昨晚去跟护士姐姐要加床的时候,护士跟她讲这个病人脾气坏,不配合,也就昨天不知道怎么的老实了一回。
护士以为海棠是黎鹞请的看护。她常见到这小姑娘。
海棠没解释。
黎鹞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个,心虚了一下,支吾着应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给你带。”海棠收拾好东西,拍了拍身上略微发白的棉质连衣裙。
“没有……哦,我想出去剪头发。”黎鹞想起来了,“下午能陪我去吗?”
海棠想了想:“我会剪呀。要不我来吧?”她这短毛就自己剪的,感觉良好。
黎鹞没意见。
罗奶奶昨年中风,偏瘫了。
她儿子在大城市买了房落了户,儿子的儿子正上小学。背着房贷想要放下工作回来照顾母亲实在是不能够,无奈请了护工。罗奶奶和海棠家相熟,说来,她也算看着海棠长大的。
海棠熬着小米粥,给躺在床上的老人擦身,按摩肌肉。
粥好了,海棠拿瓷勺一口一口地喂她,给老人家擦擦嘴角。
“奶奶,今天天气真好啊。”她对歪着嘴动弹不得的老人笑。
上午。
张医生给黎鹞检查时发现了他皮肤上的淤紫,知道他又作践自己,气得不行:“前两天才跟我保证过,你大爷的,说话跟放屁似的!你这样能有姑娘要你吗?哦,没谈过,没谈过就对了,你不得把人气死啊。”
黎鹞眉毛一竖,张嘴就要怼回去。
张医生没给他机会开口:“怎么着,又要骂医生啦?德行!看我老头子精力不济吵不动架了?行行行,我也不啰嗦,再有下回,你换个主治医生吧。”他一脸不想再说的失望,十足像个发现自己娃考试不及格还谎报分数的家长。
还有下回啊。
黎鹞发现他的漏洞,心里想张医生果然是嘴硬心软。当然这话不能说,不然老张真翻脸了。冥顽不灵如黎鹞,多少还是有点逼数的,他乖乖认了怂,赌咒发誓要洗心革面重头做人。
张医生能信他胡扯吗,也就是看他这回还算态度端正,心里稍稍舒口气,又劝:“年轻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看你,长得比我年轻时候还帅,腿没了算什么,装了假肢又是一双大长腿,不愁没小姑娘喜欢。人生还长着呢,有点耐心,明白不。”
黎鹞看着医生松弛下垂的眼袋和嘴角,莫名一暖,听进去了。他觉得自己着实不是个东西,心里感激,又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只得默默应了。
张医生满意了:“一会儿去做个超声波,消肿。不是说想安假肢吗?承重区可别留疤……没事的时候拿毛巾按摩一下,促进皮肤耐磨性。”黎鹞依旧特别听话地答应了,半句废话没有。
总算收服了这个茅坑里的臭石头,大仇得报,张医生得意啊,哼着小曲,踩着小碎步走了。
中午。
海棠回了趟家。今天大雾,爷爷没出海,她松了口气。
爷爷当了一辈子渔民,放不下海。他年纪大了,海棠不得不担心。可不让他去吧,等于剥夺了他最后一点乐趣,海棠于心不忍。真是没办法啊。
爷孙俩吃了午饭,一个去村口空地和老伙计聊天,一个在家洗完做卫生。海棠刚忙完,接到妈妈的电话,两人各自讲了一下自己的生活。
黎鹞的事海棠没说。
海棠妈妈在电话那边问:“你在学校有没有可发展的男孩子啊?你们学校那么好,你可得看仔细了。”
“没有。”海棠说。
“真没有?以前不让你谈恋爱是因为你还小,现在有条件合适的可别错过了……”
“妈妈。”海棠打断她,“我自己知道。”
“你这孩子,就你有主意。都是为你好知道吗……好好好,不说了,我要开工了,照顾好自己……”
电话挂断了。
海棠愣了一会儿,搬了矮凳坐在自家院子里,看海。
下午。
海棠来了。
李婶见了海棠好不惊。小俞妹儿不是头回来找这小伙子了。难道不单他一头热?小俞妹儿自小懂事,家里没可靠的大人,什么事都自己做主。她做事自有她的道理。
兴许是自己想错了?唉,年轻人的事她不懂,毕竟也不是自己家娃,她不好说啥。她拿着换下来的床单被罩到洗衣房去了。
黎鹞明里暗里跟她一通撒娇,邀功似的跟她讲了自己的锻炼进程:“医生说,下周可以按临时假肢了。”
海棠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黎鹞停下来,小心地问:“怎么了。”
他用手背碰了碰海棠的手,海棠回了,对他笑:“没事呀。鹞哥,我给你剪头发吧?”
海棠托着黎鹞腋下帮他坐上轮椅,这回黎鹞没拒绝。他昨晚不自量力的样子实在太蠢了。不忍回首。
海棠把他推到卫生间,对着镜子,围上围布,用一把塑料小梳子和平剪,把他太长的头发剪了,大概齐整,只留了一点盖住那条长长的疤。没用推子,海棠没有那个,所以剪完她发现,这好像跟学校里男生的发型有点不一样。
海棠只给自己和医院的老人们剪过头发。老人都说挺好。她现在觉得自己可能是太自信了。
她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你觉得怎么样?”
这当然不能说好看。
黎鹞以前臭美,人五人六的,理发都要到最好的店找最贵的tony。风格,设计感,还要独特。谁敢把他的头发剪成这样,不被骂死才怪。
可这是小海棠啊。再者,遭逢过巨变的黎鹞早就不关心自己什么样了,他只在乎海棠的看法:“你觉得呢?……你觉得我,我好看吗?”
海棠露出小米牙:“好看呀。”
黎鹞缓了两秒,才哼了一声。他假装不在意,仿佛并没有因为她一句话就开心得冒泡。
海棠看得明白,心里叹气,鹞哥真的是很好满足。
她拂去围布上碎发,拿纸团给黎鹞扫掉在脸上的,还有一些黏上了,只能用手捻。黎鹞虚起眼睛,一眨一眨的,皮肤温热发颤。
海棠凑近了看他,呼吸相闻。
黎鹞长得不能说多帅,只是端正,五官还带着凶恶劲儿。可这会儿吧,怎么看都像是在喜欢的老师面前不知所措的小朋友。海棠用指头一点点描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他僵直着身体,抿着嘴,又是紧张又是期待。海棠又摸了一把他的脖子,黎鹞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真敏感。
海棠暗自感叹。
海棠这姑娘,看着乖巧规矩,实则胆大妄为。当初觉得救起来的陌生人可爱,天时地利人和就可以来一发。丁点儿后悔都没有。要是再没机会遇见,她也不牵挂。就这么过了呗。
可莫名多了这许多后来。
现在看他更可爱了,反而愁。若是不谈来时不谈归去,哪来的烦恼呢?她开始想以后了。
海棠热乎乎的手臂忽然圈住黎鹞后颈,黎鹞吓了一大跳:“怎么了??”
海棠低头,黎鹞不由自主闭了眼,温软的触感印在唇上,一触即分,像春天的花瓣落下来。黎鹞愣是没缓过来。他想说点什么,又担心呼气的声音吹走了这花瓣。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
这样很好。黎鹞心想。就这样。
海棠轻轻笑起来,仿佛被春风挠了痒痒的花树。他看在眼里,暗自纳罕,明明是夏天呀,天气炎热,海风也是咸的,怎么就觉得那么甜呢。
还是海棠先说话:“今天阿德叔给我家拿了两斤蛤蜊,晚上一起吃么。”
黎鹞反问:“怎么吃?”
“水煮啊。”海棠理所当然地回答。花鸟岛人都这么吃,新鲜的鱼和贝类是这里最常见的食材,简单煮一煮滋味就很美了。
“又水煮啊?我给你做辣炒的吧。”黎鹞兴致勃勃。他在游泳队的时候,一帮大老爷们儿,集训啊参赛啊的时候,都是黎鹞做饭。没办法,他最挑嘴,不委屈自己的同时也会带上兄弟们。
“你能吃辣吗鹞哥?”海棠指的是他的腿。
“能。医生说我恢复得好,不用忌口了。”黎鹞面不改色说瞎话,“连口吃的都不能随心,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海棠懒得跟他讲道理,心想着就让他尝一口,大不了剩下的自己全吃了好了。
他们一起出去买调料。
下午不太热,海棠推着他专挑树荫下走,风一吹就很舒服。黎鹞很紧张,他上次出医院还是偷偷跑出来跳海那回。
外面的阳光,感觉跟能杀菌似的,整个人都被扫描了一遍。只是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病菌。
路上人不多,这边医院多,看见少女和缺了腿的男人似乎也不见怪。黎鹞几次想要自己推,海棠都笑他,这有什么的,一会儿东西都你拿呗。我就负责你。
树叶里漏出的光斑在水泥地上游来游去。海浪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听不真切却又无处不在。一只猫从红砖墙上慢慢走过去,路过两人头顶时摇了摇尾巴。
“鹞哥你看,猫咪咪!”海棠指给他。黎鹞看到了,呆呆地点点头。
怪,他以前怎么就不知道一只土猫可以这么优雅迷人呢。
走到超市门口,隔壁花店家的小孩把一只小狗抱出来:“海棠姐姐,这是我家阿黄的崽崽。”海棠眼睛都亮了,接过来爱不释手。
黎鹞就看着她。
海棠长得结实,兴许是从小浪里来去惯了,胳膊腿儿都浑圆紧实,小腿肚上有肌肉。别看小小个的,抱着可沉了。
他抱过。
黎鹞心里得意,觉得嗓子眼儿痒痒,那种忍耐不住想咳两声的感觉。
他看海棠喜欢那狗子,让她在这里玩,自己进超市买东西。
结账的时候,收银台上摆着一排花花绿绿的安全套,他鬼使差地拿了一盒:“一起结。”
收银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轮椅。腿。安全套。
黎鹞感觉残肢跟针扎了似的,坐不住,他恨不得跳起来,立刻夺门而去,可是他不能,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只能硬着头皮把账结了。心头窝火,不知从何说起。
出超市的时候,他把那盒安全套从塑料袋子里拿出来,揣进兜里。硬纸壳的棱角隔着薄薄的布料硌着他腿肉,怪不舒服的。但他拥有这个秘密。龌龊又甜蜜。
他出来时刚好海棠把狗崽崽还给那小孩。海棠一见了他就笑,眯着眼,脸圆圆的,汗水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她真好看。黎鹞想。
是他的小花朵啊。他无比骄傲、满足又痛苦地感叹着。
“都买好了?”海棠朝他走来。一步步,轻盈又欢快。
真好啊,他爱的女孩是健康的。
“鹞哥,我刚才在想,”海棠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你说,我做你女朋友怎么样呀?”
黎鹞这一刻起开始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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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