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盐欢
这人正是厂长马精维。
马精维挺着肚子,背着手。他低着头,眼睛却向上盯着陆云薄。
“陆云薄,你还敢打人了!”此人大腹便便,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
“马厂长,我没打人。”陆云薄不卑不亢道。
于立人顿时急了:“你放屁!睁着眼睛说瞎话。马厂长,他打我了。”
“我打你?我打你哪了?”陆云薄反问道。
“你拿椅子打我!”于立人喊道。
“是吗,哪伤着了?哪伤了给大家看看。”
马精维瞟了一眼此刻上蹿下跳的于立人,细皮嫩肉的,怕是连点磕碰都找不到。
“你你……你拿垃圾桶扔我。”
“我扔到你了吗?”陆云薄反问道,“于副科长,我连碰都没碰你一下,我就伤着你了?就现在,您但凡能从身上找到一块伤着了地方,你说我打你,我就认了。”
于立人一时语塞。
的确,扔出的垃圾桶没砸到他。另一方面,陆云薄刚拿起折椅,他就被吓得窜出了办公室。虽然刚才办公室里剑拔弩张,可他却没有被伤到一分一毫。
自己刚才在厂长办公室,添油加醋地说陆云薄怎么打他,但这会自己毫发未伤的身子,却用事实证明,他刚才说的都是子虚乌有。
“陆云薄!”马精维喝止住了两人的口舌之争,说道,“你是没伤着于副科长,但是你意图打人,造成了恶劣影响,这是要受处分的!”
陆云薄没被震慑到,反而愈发从容,说道:“早上的事情办公室里的人都看见了,于副科长一进办公室就骂我。还骂唐科长了。”
唐明亮本来在旁边闷着不吭声,突然被人提了一嘴,忙摆摆手,表情仿佛吃了柠檬,五官拧在一团。
陆云薄偷偷憋见了他慌张的样子,不禁暗笑一下。
抱歉了唐科长,大敌当前,我人数上吃亏,拉着你壮壮声势。
陆云薄继续说:“我承认造成了恶劣影响,但是厂长,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于副科长要是不先骂我,我骂他干嘛呢。他要是不先冲上来,我也不至于拿椅子。”
他没想到,这种混账话竟然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但是非常时刻得用非常手段,对付机械厂的这些蠢人,这种歪理可比逻辑有用多了。
“你……”于立人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马厂长,我和于副科长在办公室发生矛盾,是我们的错!”趁这个档口,陆云薄突然主动认了错。
他知道,马精维平日里处处维护于立人,继续争论谁对谁错,他讨不到任何好处。
于立人是坏,但是他的权威,只是建立在他对别人的蛮横上,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副科长,在有职级的领导中,是最小的官。
马精维毕竟是厂长,在机械厂这一方天地,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要是把马精维惹急了,结果是他无法预料的。
他还要参加技术比武,没有必要和马精维发生冲突。早上的事情,也和马精维没什么关系,此时不如先认个怂。
不过认怂的时候,得把于立人也带上。
“这件事,情节恶劣,影响团结,我和于副科长愿意接受处分。”
于立人一惊,陆云薄这错认得倒是快,但是话里话外,把他也牵扯其中。
陆云薄两句话给这事定了性,两人一并犯错,各打五十大板。
“陆云薄,是你动手打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于立人喊道。
“别说了!”马精维打断了于立人。
他听了半天,也听出了个大概,说到底就是两人吵架,经过于立人的嘴一说,他还以为闹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于立人这个蠢货!马精维心中暗骂。
旁人看来,都以为他和于立人走得近。但其实,他和于立人可不是一条心。
他处处纵容于立人,只不过是因为相比于唐明亮,于立人使唤起来更加方便。
机械厂人虽不多,但是老老少少几十个人各怀心肠,要想管理好,可得花一番心思。
钻研管理之道?马精维没那个闲心,也没那个脑子,于是便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放任于立人。
于立人蛮横莽撞,脑子也是一根筋,只要人里人外对他好一点,他就以为自己得了天大的靠山。而且,这种人捏着点权力就作威作福,底下的人都怕他。
通过这种方式建立了权威,管理起来就方便得多了。马精维时常为自己驾驭机械厂的手腕沾沾自信。
至于唐明亮,他是原厂长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样的人他可不想用。
陆云薄一脸沉着,于立在一旁急得跳脚,不知为何,唐明亮也牵扯其中。马精维看这情形,觉得一阵烦躁。
机械厂的事情,尽管让于立人去折腾,他根本懒得管,他有自己该琢磨的事情。
他现在虽然是厂长,但是职级还是副处长。
西联集团公司,共有九个厂长,三个正处级,六个副处级。
他也是副处级中的一个。照理说,厂长们的职级都差不多,也没有什么可羡慕的。
可是我年纪大了。马精维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稀疏的头发中日益增多的白发,时常感慨。
其他的厂长,大多都正值壮年,前途无量,职级还能升。而自己,要不了两年就该退休了。
当年他通过关系,在机械九厂当上科长,后来又坐上了厂长。
但可惜,他的关系网也仅限于机械厂,到了集团公司,人事关系盘根错节,仙斗法,他想通路子往上升,根本没人搭理他。
另一方面,他领导的机械九厂,规模算中等,但是比起业绩,更小的六厂七厂却是他们的一倍。
马精维满脑子想要升职,却又不得其法,人情走不通,业绩搞不上去,年龄又越来越大。
就这么忧心忡忡,有一天马精维却不知怎的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升不上去,那就趁着还没退休,多捞些油水。
我可真够傻的!马精维直骂自己开了窍晚。至此之后,马精维满脑子就只想着捞钱。
刚才在办公室,他正在和一人说话。那人想把自己在开采队的儿子,从一线调岗到后勤,知道他认识开采队的队长,就拿了钱,来走他的关系。
他打眼瞧一下,那一沓钱里少说也有五千多。还没说两句,于立人就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把我喊出来,就是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马精维心烦意乱,恨不能踹于立人一脚。
“陆会计,口头警告一次!写一份一千字的检查交上来。好好反省!今天下午不用上班了”马精维下了结论。
“马厂长,不能这么就算了。”于立人急了。
马精维没理于立人,只是带着愠色撇了他一眼,满脸的不耐烦。不过是两人互相骂了几句,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只想让事情赶紧收场。
“就这样!”马精维又看了一眼陆云薄。说完便转身离去。于立人追在后面,嚷嚷着什么,但是马精维头也不回,依然背着手,一步也不停下。
“马厂长,这文件……”唐明亮喊了一声,又马上住了口。
马精维看起来特别烦躁,陆云薄又刚受了处分。
实在不是个好时候。他暗道。手里的文件还是晚些再给厂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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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立人总算是消停了下来,早上这场战役,虽然最后落个口头警告,还要写检查,但是陆云薄仍然觉得自己干得漂亮。
有备而来的感觉确实不错。
陆云薄回到办公室,于立人不知所踪,估计还是不甘心,去找马精维了。看马精维刚才的态度,想来不会再理会这件事,所以他并不担心。
人群还在议论纷纷,必然是关于他的。他进来的时候,梁杰瞟了他一眼,又连忙躲闪开眼。
陆云薄来到座位前,有个人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低声问道:“陆哥,厂长没把你怎么样吧。”
说话的人是张小泉,早上众人对陆云薄的手表议论纷纷的时候,就是他用切割机的声音帮陆云薄解围的。
“没怎么样,口头警告,明天开大会批评。”陆云薄满不在乎地答道。
“啊,这么严重?”
张小泉两个月前才入职,算是个刚刚上班的毛头小子。在他听来,公开批评可是不得了的惩罚。
“嗨,不就是挨骂嘛,严重什么呀,别操心我了。”陆云薄敲了敲张小泉拎着的工具箱说,“快回去干活,别摸鱼。”
“摸鱼,摸什么鱼?”
“啊啊。没什么,就是好好干活的意思。”
“啊?”张小泉一头雾水,“陆哥你说什么呀。”
陆云薄只觉一阵错乱,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正了正身子,假装义正言辞道:“别问了,好好干活,回去上班。”
糊弄走了张小泉,他终于可以安静地待一会儿了。
他打量着自己的桌子,放在左手边的笔筒,一个拉线式台灯,右手边一叠文件,文件上的内容全是些意义不明的官话。
桌子下方,从左至右,排列着三个细长的推拉式抽屉,里面塞满了杂物。
这张桌子,没有一处不透露着疲劳与枯燥,他竟然坐了十年。
十年后机械厂西迁到新的地方,换了新的桌椅,然而陆云薄的桌上,永远还是这些东西。
他的左脚边有一个绿色大铁盒,上面挂了一把大锁。
这铁盒,就算是保险柜了,里面放的是机械厂的账本和各种往来票据。
陆云薄欠下身子,摆弄着这个所谓保险柜。
上面的锁头虽大,但用的是老式撘扣,非常脆弱。锁头再大,只要敲掉锁扣,这盒子自然就打开了。他用脚轻轻踹了一下铁盒,铁盒稍稍移动了一下。
还开什么锁呀,这东西一抱就走了。
他无奈地笑笑,这就是机械厂的最高安保设备吗?上辈子他的账本没出过事,真是谢天谢地。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保险柜。柜子分两层,上面是归纳整齐的票据,和一些重要文件。下层放着厚厚的账本。
账本下,还压着一本薄薄的书。
他稍稍抬起账本,从账本下抽出那那本书,书的外面包裹着一层棕色牛皮纸,纸的边缘有些许磨损,颜色也有些暗沉。
那书他一直放在单位的柜子里,这样才能给他上辈子平庸的人生,带来稍许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