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室里这场争执以一连串的打手心收场。
姜羡余因殴打同窗挨了三十戒尺,左手手掌充血红肿,宛如熊掌。
他甩甩手,朝谢承龇牙,眼睛受疼痛刺激而泛红,掩盖了前世的回忆带来的异样。
赖宏也因寻衅滋事挨了二十戒尺,疼得当场掉泪,还自以为隐蔽的凶狠地瞪了姜羡余一眼。
姜羡余撇开脸不看他,实则差点忍不住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覃云汉和温清因在课室喧哗挨了五戒尺,前者又因为没有写完功课多挨了二十下,左手肿得比姜羡余还高。
教训完这群“顽劣”的学生,刘夫子让众人各自归位,准备上课。
谢承要回秀才班,临走之前,回眸看了姜羡余一眼。
姜羡余朝他挥了挥“熊掌”,笑容灿烂依旧。
直到谢承离开,姜羡余唇角的弧度才降了下来。
他不后悔方才动手揍人,却害怕谢承以为他顽劣不驯——他不想再让谢承失望忧心了。因此方才见到谢承过来,他立刻有些紧张。
他遇事冲动,一听对方侮辱谢承就忍不住动手,若是谢承自己,肯定会有兵不刃血的法子整治对方。
所以他下意识就听从谢承的指示,说松手就松手,说道歉就道歉。而谢承一如既往值得信赖,不仅能解决麻烦,还从不叫他吃亏。
他如今虽然挨了打,却不觉得疼。因为他和谢承赢了。
所有人都会记得谢承大度讲理、不卑不亢,赖宏则轻狂狭隘,目中无人。
至于他自己,在旁人眼中到底是逞凶斗狠的莽夫,还是仗义可靠的兄弟,都无所谓。
只有谢承,他不舍得让旁人动他一下,哪怕只是一片羽毛。
……
午间下课铃一摇,童生班的少年最先涌出课室,奔向饭堂。
姜羡余和覃云汉的左手肿得厉害,一片黑紫,比饭堂今日的烤猪蹄颜色还要深。
覃云汉捧着左手“嘶哈嘶哈”的吸气,疼得眼泪汪汪,“清啊,帮我打饭,我要吃烤猪蹄。”
“……好。”温清瞥了一眼的他手,咽下劝说的话。他戒尺挨得少,如今已经不怎么疼了,揽下照顾“伤患”的活,“小余哥呢?”
姜羡余对疼痛的承受能力比覃云汉强上许多,他不在意地甩了甩手,“你们先去,我等谢承。”
覃云汉:“那温清去打饭,我去给你俩占座。”
姜羡余:“嗯。”
铃摇第二遍的时候,秀才班也散学了。姜羡余现在饭堂门口张望,看见谢承的身影,立刻朝他招手。
谢承和身旁的同窗道别,朝姜羡余走了过来,“手怎么样?”
姜羡余往后背了背手,“没事儿,早就不疼了。”
谢承显然不信,微微蹙眉,正要开口,突然被打断。
“小余!这儿!”覃云汉朝他们挥舞“猪蹄”。
姜羡余拉住谢承的衣袖,“走走走,吃饭去。”
书院饭堂的菜色不错,每餐一荤两素是包在束脩里头的定式,足以饱腹。若要额外加菜,则需另付银子。
比如今日这烤猪蹄。
姜羡余右手抓起猪蹄,朝温清道:“谢啦,一会儿让谢承给你银子。”
温清摆手:“不用,这顿我请。”
覃云汉啃着油汪汪的烤猪蹄,感动道:“清清你真好。”
温清抓着他的手将猪蹄塞进他嘴里,“吃你的。”
谢承却没急着动筷,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朝姜羡余摊手:“手。”
姜羡余瞥见那瓷瓶,乖乖伸出左手,嘴上却道:“不用,都没见血,一会儿就消肿了。”
谢承却很坚持,从瓷瓶中倒出活络油,握着姜羡余的手掌轻轻按揉。
“嘶——”姜羡余吃痛,谢承立刻放轻了力道。
“没事,你用力,揉散瘀血才好得快。”姜羡余却不在意那点痛,只微微蹙眉,“你何时去的药房?”
谢承:“识墨从家里带的。”
姜羡余以为是识墨备着给谢承用的,全然不知是谢承专程吩咐识墨回家取的。
谢承也没解释,若无旁人地给姜羡余擦药,“疼吗?”
“不疼,可以再重点。”
“这样?”
“唔……可以。”
温清:“……”
怎么感觉怪怪的,饭还没吃完就饱了。
奈何谢承的动作过于自然,理所当然到其他人都没多想。
除了姜羡余。
一开始还没什么,药油初触冰凉,有清爽的草木香,揉开了却火辣辣的刺激着手掌,渐渐发热。
随着谢承或轻或重的动作,这点热度仿佛从手心直达心脏,燃起了一路不对劲的火苗。
“差、差不多了……”姜羡余耳夹微烫,连忙把手抽回来,不在意的甩了甩。
谢承收回手,不忘叮嘱:“暂时不要碰水。”
说完又不放心姜羡余大大咧咧的性子,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将姜羡余的手包了起来。
姜羡余挣扎:“没、没必要吧……”
谢承不但坚持,还给他打了一个花结,然后将瓷瓶递给他,“每日早晚擦一次,直到消肿为止。”
覃云汉见他俩“忙完”,伸出自己的左手,“谢哥,给我来点。”
谢承抬了抬眼皮,将瓷瓶推给了覃云汉:自己弄。
覃云汉:“……”
果然,谢哥的宝贝只有小余。
温清无奈摇头,将他脑袋往碗里按了按:“吃饭吧你。”
……
谢承的药油效果突出,下午散学时,姜羡余的左手已经不怎么疼了。
他也将上午挨打的事情抛到脑后,牵着马同谢承一道回家。
只是没想到,两人离开书院的时候,又遇见了赖宏。
谢承瞥了赖宏一眼。
赖宏撞上谢承冰冷的视线,连忙畏缩地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他不怕对自己动手的姜羡余,却有些怵谢承方才的眼。
从前他与谢承接触不多,却一直看不惯他。只是他不知道,这种看不惯,本质是源于深深的嫉妒。
嫉妒对方出身富甲,嫉妒对方学识过人,嫉妒对方受人追捧,还能依旧不卑不亢。
今日一个没忍住泄露了内心的不满,却衬得自己像个丑角。
他愤愤不平,咬牙握拳,谁知左手巴掌剧痛,嘶了一声连忙松开。
再抬头,谢承已经和姜羡余走远了。
……
谢承要去谢家商铺查账。
每店每月的账本由掌柜核对后汇总到一处,每季一查。谢承十六岁那年,谢父就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姜羡余闲来无事,也跟着谢承去查账。好在各店的掌柜都认得他,知道他与少东家交好,不觉他的出现有何不妥。
谢家祖上是玉雕匠人出身,谢承的曾祖父谢琅更曾入选宫廷工匠,曾为圣人雕玉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圣人赏识,赐下一座玉矿。
谢家因此开设了琅玉斋,又得到了圣人的亲笔赐字。
数辈经营下来,谢家除了琅玉斋,还开有制售金银首饰的金玉阁,制售胭脂水粉的玲珑坊,制售绣品成衣的琅云阁。
以及诸多房产商铺。
谢承今日去查的是琅玉斋的账目,各地分号账本汇总起来,堆成高高一摞,姜羡余看着就头疼。
谢承:“若是觉得无聊,你便先回去吧。”
但姜羡余还惦记着有事和谢承说,便摇了摇头:“我在这儿等你。”
谢承没再劝,让铺子里的伙计给姜羡余上茶水和点心。
姜羡余倒也会享受,从谢承的腰间解下钱袋,掏出一小块碎银递给伙计,“去买两碗咸豆花。”
翻开账本的谢承抬头瞥了他一眼,心里纳闷,眼前的少年为何对咸豆花百吃不腻?
想了想还是没问,将手中的账本翻完,换做下一本。
姜羡余一边吃着豆花,一边看着谢承刷刷刷的翻着账本,连算盘都不用拨。
姜羡余忍不住探头瞟了一眼:唉!头大!还不如谢承好看!
他盯着谢承瞧了半天,渐渐发现对方看账本的速度慢了下拉,眉头也越皱越紧。
“怎么了?”姜羡余问。
谢承合上账本,起身出去找到铺子掌柜,沉声道:“重新核查账目,我七日后再来。”
掌柜的脸色一遍,连忙应道:“是。”
姜羡余跟在谢承后头出了铺子:“出什么事了?”
谢承表情恢复如常:“无事,账本有些错漏罢了。”
“哦。”姜羡余没纠结太久,毕竟他向来信任谢承,谢承说“无事”,那就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转而提起今日愁了一天的问题:“许久未见,不知道桑柔姐最近如何,小启轩应该又长大了吧。”
他只从前世谢承与谢桑柔的只言片语之中得知桑柔姐的婆母待她不好,但怎么个不好法、矛盾又是何时产生、桑柔姐到底受了多少委屈,一概不知。
但他觉得自己既然重活一世,就有必要提醒谢承,帮他保护好桑柔姐。
谢承看向他,“下回休沐,带你去看望阿姐。”
“好啊。”姜羡余笑着点头,“还有段大哥——说起来,八月你去金陵考试,正好可以探望段大哥。”
段书文中举后便考入金陵国子监求学,逢年过节才有空返回扬州。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桑柔姐的婆母才有机会刁难她。
话及此处,姜羡余又突然想起,桑柔姐提过,段大哥明年春闱第三次落榜,之后一病不起。
这才有了前世桑柔姐丧夫归家一事。
但此事他不知该如何提醒谢承,总不能无缘无故怀疑段大哥身体不好。
他纠结地拧住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