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十九岁的皮囊下,藏着二十五岁的灵魂。
它尝过前世的苦与甜,熬过经年的相思与等待,历经刻骨的绝望与汹涌的恨意,在万念俱灰中走向灭亡。
偏又在此后才得命运垂青,回到十九岁的夏日。
这一年,他视若至宝的少年,风华正茂,鲜衣怒马,明媚如初。
他以为一切回到诀别之前,万般遗憾都还来得及挽回。如今却从细枝末节中惊醒——他的少年,也许同样来自多年之后。
只是不知,少年究竟是从未来哪个时刻返回。
谢承忽然生出一丝惶恐不安,一种因为事态超出预料而无法掌控的惶恐不安。
“阿承?阿承!”
谢承猛然回,看向谢桑柔。
“好端端为何发愣?”谢桑柔疑惑道,“阿姐同你说话呢。”
谢承敛眸收回心:“阿姐方才说什么?”
谢桑柔:“前几日书文来信,说要接我去金陵,还说是你提醒了他?”
“是……”
谢承的确曾写信给段书文,提过此事。
“我并非有意插手阿姐家事。”谢承解释道,“只是姐夫常年待在金陵,同阿姐两地分居,不像寻常夫妻那般,能够互相扶持,互相照顾,总归不是办法。”
谢桑柔:“你是怕我留在婆母跟前受委屈吧。”
谢承没有否认。
谢桑柔:“其实就算你不提,我同你姐夫也考虑过此事。”
只是碍于段母,不好开口。
在此要庆幸段书文为了和谢桑柔说私房话,会悄悄寄信回来,没将此事写在寄回段家的家书里。
谢承:“那阿姐和姐夫仔细考虑。若是需要帮衬,只管开口。”
谢桑柔闻言微微一笑,看向谢承,“阿承果真长大了。你能体谅出嫁女的难处,将来必定也会是个好丈夫——如此说来,爹娘可有提过何时给你说亲?”
谢承怔愣片刻,而后答:“爹娘的意思是,考取功名之后再谈也不迟。”
“这倒也是。你若能高中,定能觅得上好良缘。”谢桑柔道。
谢承轻轻一笑,未置可否。
何为上好良缘?
更雄厚的家世出身?更美丽的容貌长相?还是更优秀的性情品行?
诸多可能与选择,都不如他的少年。
只可惜,前世他在少年死后才彻底醒悟过来:少年就是他的至宝,他的求而不得。
“哇!”
外间传来小启轩欢快的呼声,小人儿哒哒哒跑进来,“娘亲!舅舅!小舅舅说要带我骑马!”
姜羡余跟进来解释:“我说再给他做一套骑马装,改日带他去骑马。”
谢桑柔笑道:“他才多大,如何骑得了马?你可别应他。”
小启轩听见娘亲话,兴奋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趴到娘亲膝头撒娇:“骑马马……”
姜羡余道:“不碍事,我就带着他骑马溜两圈,也不是要他现在就学会。”
谢承也道:“既然启轩想要便做吧,左右不过一套衣服。做好之后,我让伙计送到段府。”
又对小启轩道:“那时舅舅再带你去骑马。”
小启轩眼发亮,看向谢桑柔。
谢桑柔点了点他的鼻子,“还不快谢谢两位舅舅。”
小启轩立刻展颜笑开,竟像模像样地朝朝谢承和姜羡余作揖,“谢谢舅舅,谢谢小舅舅。”
将三个大人逗笑。
谢桑柔摸了摸小启轩的后颈,见他出了汗,唤来婢女带他去换衣服。
然后起身辞行,“时间不早了,今日我和启轩就先回去了。”
姜羡余:“阿姐留下一道用饭吧,聚仙楼的雅间早早就定好了。”
谢桑柔摇头:“启轩答应回家陪祖母用午饭,我们就不留了。”
姜羡余还要再劝,谢承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恐怕又是段母要他们早些回去。
“我送阿姐回家。”
这回谢桑柔没有再拒绝。
谢承和姜羡余骑马,护送谢桑柔的车架回段府。
姜羡余将小启轩抱上马背,让他先体验了一回骑大马的感觉。
小启轩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眼炯炯发亮。
谢承看见着如今气色红润的小胖墩,想起前世他被段母养得孱弱的可怜模样,眸色有些冰冷。
这辈子,要尽早处理了段母这个麻烦。
……
送完人,谢承和姜羡余去聚仙楼用饭。
姜羡余还不知自己重生的秘密已经暴露,还旁敲侧击地问谢承:“桑柔姐和小启轩看起来过得不错,应该没在段家受委屈。”
谢承一顿,微微拧眉:“阿姐不曾提过——你为何这么想?”
姜羡余眸光微闪,避开谢承的视线:“我听说的嘛……隔壁刘伯母同我娘谈天,总担心她女儿在婆家受委屈,说是婆母毕竟不是亲娘,怎么都隔着一层。”
谢承看着少年回避的眼,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恐怕是真的。
少年的变化可以追溯到离家出走那日,如今唯一能庆幸的是自己比少年回来的早一些,能藏住那点不同,不被对方察觉。
如同藏住前世他一直藏得很好、连自己都不知的爱慕。
但少年多次提及阿姐,都怀疑阿姐过得不好,可是按理来说,他前世离家数载,音信全无,又怎会知道阿姐过得好不好?
可转念一想,前世姐夫病逝、阿姐带孩子离开段家,被段母闹得纷纷扬扬,在扬州并不是秘密。也许,远在他乡的姜羡余也略有耳闻。
思及此,谢承几乎可以肯定,少年与他一样重生了。
一时间,谢承竟然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少年。
若是少年同他一样死后重来……
他想问问他,前世离家时为何那般决绝;还想问问他,如何能狠下心数载不归;更想问问他,那些伤口……还疼不疼……
谢承忽然不敢再看姜羡余,垂眸盯着杯盏,掩饰内里翻涌的情绪。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异,“……你说得有理,我会提醒阿姐,断不会让她受委屈。”
姜羡余自个儿正心虚,没有注意到谢承的反应,闻言放心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言尽于此,相信谢承心中有数,定会为桑柔姐撑腰——一如前世。
至于段大哥,姜羡余琢磨着亲自去金陵探望一番。
谢承八月便要去金陵考试,他正好可以随行。
正想着,雅间门突然被叩响——
“少爷。”
琅玉斋的掌柜匆匆进来,色焦急,“少爷,那些账册……确实有些问题。”
姜羡余一愣,转头看向谢承,却见对方一派淡定,似乎早有预料。
“可查出问题所在?”谢承搁下筷子,端起茶盏漱口。
掌柜躬身请罪:“在下无能……”
他看了姜羡余一眼,见谢承并未要对方回避,便低声将实情道出:“做假账的痕迹似乎能追溯到数年之前,要算清数目,恐怕得彻底核查。”
谢承将茶盏一放,叩在桌面清脆一声——
“那便给我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