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金澄澄的桂花落满龟族学堂的后山。
映雪与初九姐弟两人,在长亭中对坐。案上摆着棋盘,棋子纵横交错。
初九穿了身月白广袖纱衣,倒是格外清新。他一着急,那兔耳朵便从头顶上冒出来了。
映雪行云流水地落子,颗颗不假思索,仿佛有无限把握一般。
“哎……族姐!我下错了!”初九察觉到不对,想要悔棋,“方才摆错了,饶我这一遭罢。”
映雪那清冷含霜的眼眸凝在他面孔上,淡淡道:“不。落子无悔。”
初九委委屈屈地扁扁嘴唇,这一局又输给族姐了。每一遭与族姐下棋,自己几乎就不曾赢过。
他和族姐自小下棋,下了不知几百年。于是二人便讲究个不成文的规矩,输的那个人摆棋盘。
摆棋盘的总是初九。
映雪腕上挂着只白玉镯,她落子时,玉镯泠泠作响。
这一局,又是初九输了。
“初九,在玩什么呢?”初九身后蓦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却是長君。他一袭黛玄色袖袍,衣袂及地,足踏白靴,越发显得剑眉星目,有些蔑见俗尘的尖锐贵气。
長君身后是两个小厮,他从狮族带过来听学的。一个名唤锋刃,一个名唤曲觞。
闻言,初九转过脸去,笑道:“与我族姐下棋呢。”
映雪提起裙裾起身,淡淡道:“長君公子,请。”
初九疑惑道:“族姐?你怎么要走了?”
映雪道:“还有些课业未完,初九,你陪長君公子。”
映雪离去,長君便坐在她方才坐的地方。他本想戏谑一句“恭送族姐”,又恐怕初九羞窘,便依礼道,“恭送映雪姑娘”。
長君见到初九,心中便颇为欢喜。他随手将斩霜剑搁在案上,初九留意到,他的剑又换流苏了。这一遭是冰蚕丝玉蝉流苏。
“来,我和你下棋。”
初九眨眨眼,在他动作之后落下一颗白子。
長君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初九身上。随后落下一颗黑棋子。
二人你一颗、我一颗,不知不觉,黑白子便摆满了棋盘。
初九到底心思纯稚,不会围追堵截。
長君便故意往要不得的地方落子,随后遗憾地说:“呀,我输了。”
起初,初九还不起疑,后来,便也慢慢地昧出了里头的关窍。長君是故意输给他的。他们下了五局,長君输了四局。还输的不动声色,输的有理有据。
输的缠绵悱恻。
那厢初九在心里思忖着,長君也打着他的小算盘。只要初九赢得多,他便会愿意常常与我对弈。
長君揉着剑穗流苏,笑道:“来,我们再摆一局。这一次,一定不让你得逞。”
初九将几颗白棋子把玩在掌心,勾唇道:“你是故意的吧?”
長君挑眉:“故意什么?”
“故意输给我。”
長君摇摇头:“怎么会。”
他身后的锋刃和曲觞,眼见着自家少主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彼此相视一笑。少主不爱在诗赋六艺上下功夫,偏是在讨小坤泽欢心上一套又一套。
長君继续摆着棋局,笑道:“再来。倘若我再输了,便把个宝贝输给你。”
月上中天。初九穿着丝睡袍,在房中吃着西瓜,看着话本子。正想推开窗子,唤他的贴身小厮未回送过来碟桂花糕,谁知却不见未回的踪影。
窗外守的小厮,换成了旁的。初九看在眼里,十分陌生。
按理说,未回要时时跟着初九,片刻不能松懈的。初九是坤泽之身,修不得术法,毫无自保之力。偏偏未回此时不见了。
初九搁下西瓜,正要出门,却被小厮拦了回去。
“你们是谁?未回呢?未回——”
便有一抹身影蓦然间刺入他的视线,强势地将初九横抱起来,送入房中。随后是门扉被关上的声音。初九心里陡然一惊,闻到抱着自己的人身上有一痕邪气的冷香味。
初九抬眸,只见抱着他的人正是蛇族少主溯皎。
溯皎面孔阴沉,仿佛是在做什么重若千钧的事情。他先是将他放在榻上,随后撕开睡袍。
初九虽然挣脱不得,还是寻了机会,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溯皎来不及恼怒,只是思忖着,今夜算是兵行险招,倘若趁夜将初九玷污了,那蛇族便只能将这个小坤泽嫁给自己了。哪怕受些责罚,又有什么难的。
溯皎记得,所谓坤泽,便是身下那仙去处自有暗香袭来。果真,此时房中旖旎起来。
“你放开!你——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初九口中的父亲,便是远在陵海的龙王。
溯皎听着身下少年的嘶吼,下意识伸手扼住他咽喉,决不能让他把人引来,功亏一篑。
偏偏这个时候,门外起了骚动,随后是刀剑没入的声音。
“初九!”
溯皎一双灰黛色的眼眸蓦然睁大,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扼死初九,第二个反应便是这样行不通。到底怎么才能全身而退?
長君将门扉踹开,手持斩霜剑,快步走到初九身边。
初九回首,门扉后的月光里,有两只被斩断身子的青蛇。他们都是溯皎的小厮,看来是被長君杀死的。
初九正待穿上外衣,却见得長君冷面持剑向溯皎刺去。剑气陡生,满室银辉。
溯皎却反手取出丝鞭,眸中是十足十的笑意:“你不敢杀我。”
是的。長君不能杀他,他是蛇族少主,地位不比寻常。長君若是杀了他,便不好向蛇族交代。
谁知長君是不顾后果的,斩霜剑直直向長君逼去。初九衣裳都不曾系好,便伸手握住剑柄,硬生生挪了个方向:“别!别冲动!”
溯皎眼眸中流泻出几分冷意,身形一隐,踪影已不见。他清楚得很,再留下去,于自己无益。
房中如此兵刃相接,哪怕是夜半,也闹得人尽皆知。映雪由侍女碧纨提灯引路,走了过来。她见房中情形,只问道:“初九,到底是怎么了?”其他兽族的子弟也赶了过来。
谁知溯皎去时,将门扉前两个小厮的尸身都带走了,如此一来,竟是死无对证。龟族要按照長君初九的说辞将他定罪,也没有证据。
与坤泽有关,又发生在夜半,这桩事便有那么几分香艳。兽族的子弟们窃窃私语,时不时拿目光瞥向凌乱披着外衣的初九。
映雪却不曾安慰初九,她往四下望了望,问道:“未回呢?”
须臾后,有一抹身影从桂树下钻过来。却是初九的小厮未回。“少主……少主恕罪,奴才不慎被人下了药,如今才醒过来,求少主……”
映雪微微抬眼,谁也看不出她的悲喜:“按着规矩,自个儿去领罚。”
随后,众人便从初九的房中离去。長君本想留下,陪伴初九,曲觞悄悄儿提醒自家少主,这个不合规矩。何曾有深夜乾元与坤泽共处一室的道理。長君只得依言不舍地离去。
翌日清晨,長君便由着小厮服侍,穿着齐整,前来初九房前瞧他。未回被人责罚过,挨了杖刑,身子便有些直不起来。
初九走出房间,色已恢复如常。想来已从昨夜的惊吓中恢复过来。看着長君长身玉立在侧,心中有些庆幸,亏得昨夜自己拦住了他,否则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長君走得匆忙,不曾束冠,青丝一缕都未绾。他理所当然地握住初九的腕:“怎么样?你还好吗?”
初九将手腕抽出来,温声道:“我很好。”
長君冷声道:“那杂过血统的蛇,只恨昨夜没能给他一剑!他连你都敢动!”
初九道:“若不是我拦着你,昨夜你就要酿成大祸了。”
長君又道:“你拦我做什么?”
初九看着他眉眼:“你若是杀了他,狮族便与蛇族结下梁子了!”
“结梁子便结梁子,我们狮族,还怕蛇族不成!”
初九叹了叹道:“你如此,我要怎么放心。”
長君轻轻转动着自己指尖的黑玛瑙錾银戒指,犹自有些意难平:“你不放心,我便放心了?只恨你如此招惹人惦记。像是块儿点心似的。想来,我早一日把你娶回狮族,才是正经儿。待我把你娶回去,定是要妥妥帖帖地藏起来,谁也不让见。”
初九听他说的这些,只怕是早把自己当他的人了。
若说起中意,初九也的确中意他。
不知为何,他说到“要妥妥帖帖地藏起来谁也不让见”时,初九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
身为坤泽,命不由己。
長君道:“怎么了?初九。”
初九转过身去,思忖着道:“若我,若我不是坤泽之身,你还是如此中意我?”
長君笑了笑,不知他缘何有此一问:“自然。我中意的是你,哪怕你是中庸之身,甚至是乾元之身,我还待你如今日。”
闻言,初九心中还是暖的。他侧过身去,望着長君,诚恳道:“你可曾知道,有些时候,我会怨恨我自己身为坤泽。”
少年的嗓音,清脆而中气十足。人人只道坤泽珍贵难得,初九却宁愿是中庸之身。有凉风伴着桂子拂下来,簌簌落了两人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