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觞为二人端来几盘点心。有梅蕊姜丝、秘制杨梅、茯苓糕。
長君随手将茯苓糕往蔻香那儿推了推:“龙族少主,闺名映雪,她是龙王的侄女。是龙王的薨逝兄长的女儿。”
兄长薨逝后,龙王叙善厚待侄女,将其立为少主,行为德厚流光,一时间在百兽世家传为佳话。人人皆道龙王人品贵重,宅心仁厚,担得上一族之王。
想到这一桩,長君便有些为自家初九委屈。明明初九是龙王的独生子,龙王却偏爱侄女,厚此薄彼,对初九的疼爱少了许多。
也许是轻视初九身为坤泽。
“族兄,咱们莫说这些了,无甚意思。”蔻香把茯苓糕撕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扔在乱石上,引鸟雀前来啄食,“往后你若是娶了龙王的小坤泽,那他便成了我的嫂嫂……”
長君拿起一颗深紫杨梅,道:“是了,正是你的嫂嫂。”
“那我去龟族见他,可要给新嫂嫂带些佳礼。”蔻香戏谑道,“这才是咱们一家子的礼道!”
長君微微一笑。他面颊上有一抹象征狮族王室的烛日图腾,显得格外风骨遒劲。
狮王处理政务的地方,正是非徵殿。此宫殿坐落于仉山正中央,七进七出,恢弘巍峨。回廊中坠着狮族的图腾经幡,院落里则是各代的祖先石雕。
狮族的规矩乃是十日一朝,三日一会。每每逢朝逢会,狮王总是将長君唤来,要他坐着旁听,利于学些为政之术。
自然,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时日渐久,長君有些耐不住了。他会在袖中偷偷藏几盒新得的精致香料,研究把玩,打发辰光。于是,明面上瞧着,狮族少主正襟危坐,听得仔细。实际上,他在思忖这种香料是什么滋味,那种香料配什么香炉,乐此不疲。
这一日,又是狮族的奉朝之日。狮王在高台上听长老们议事,唇枪舌战,彼竭我盈。而四下一纱之隔,長君在百无聊赖地思忖着,送给初九的西瓜酒,到底该唤个什么名讳才妥帖。
临退朝时,狮王忽言语不善,尽力压制,方不至于怒出朝上。原是有一个常年为狮族效力的家族,到这一任时,忽有谋逆之心,亲近他族,图谋不轨。今日东窗事发。
到了这要紧的时候,長君便把什么西瓜酒暂且按下不想。仔细听着自己父亲的意图。
“王,老朽以为,必得处死逆贼,正一正我族的纲纪!使那起子有不轨之心的小人不敢背叛!”
“王,倘若不处死,旁人定以为我狮族族风不正——”
“王……”
眼见着父亲都要拿主意了,长老们都劝说是严惩处死,想来父亲的意思也差不多是如此。
長君思忖片刻,蓦然间直起身子。
锋刃和曲觞在少主身侧服侍多年,观此情形,便知道少主有事向王上禀报。因一左一右掀开纱幔。
狮族的长老们也觉得狐疑,多年来,少主甚少在朝上进言,只是旁听。不知在这么一桩事上,少主有何事所说?
長君几步走到狮王身侧,悄声道:“父王,何必为此事动怒。”
狮王道:“此事,诸位长老主张严惩,你有什么说的?”
長君压低声音道:“虽说逆贼可恨,理应处死。可他也为我狮族效力一千余年了,先辈劳苦功高。此事处死他,唯恐寒了狮族众人之心。倒不如咱们凡事儿莫要赶尽杀绝,留那么一线,方显出父王的风度来。”
狮王的目光留在案牍的折子上,状若无意道:“依你看?”
長君理了理自己的广袖,道:“不若把这家臣流放羲荒,剥去灵力,从此父王再也见不到他,也与处死无甚差别。只是成全了狮族的仁厚名声。”
狮王勾唇一笑,忍不住拍一拍他的肩:“你说得倒也有礼,这些年,不曾白白让你在朝上旁听,倒也有长进,长进不少!”
随后,長君退回座上,继续考虑他的西瓜酒。狮王见長君所言有礼,心中在骄傲的同时,也觉得熨帖。便依長君所言,处置了家臣,又显出狮族的赏罚分明,又显出仁厚风度。
有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明日那一旬之长的寒食假期便要结束了,長君便觉得,十日不见初九,似乎是隔着三十多个春秋。
只可惜西瓜酒酿成,至少也要半年之久。長君望着小厮们埋酒的树下,感觉今日便想要取出来,赠给初九。
这一遭回到龟族的学堂,不只有長君和几个表兄弟。蔻香也去学堂“旁听”。
等到酉时,才等到初九与映雪从陵海归来。
初九的小厮未回,怀里抱着两个包袱,替初九整理寝房去了。長君连忙凑上去,一把握住初九的右腕,轻声道:“初九,一旬不见,不知你想我了几回?”
晚风微暖,桂树上花影摇曳,隐约有窸窣声微不可闻。
初九被他握住,心中又忍不出颤了颤。
長君又贴近他的耳畔,呼吸声缱绻卷着耳垂:“我为你酿了酒。”
初九的余光望向族姐,只见花影远处,族姐背对着他和長君,正在看书。初九道:“酒?什么酒?”
長君揉着初九的雪腕,一寸一寸皆不放过:“你猜一猜,嗯?”
这几日,初九的情潮将至,又被自己中意的乾元如此一撩拨,自然身子深处会有淅淅沥沥的反应。
長君眼见着初九的颈子从雪白过渡到桃花色,且肌肤触指生温,逐渐意识到是什么缘故。偏偏他之装作不知,仍旧握住初九,任他如何挣扎也不松开。
初九只觉得自己气血上涌,身子变得陌生,却也不好推开他。只道:“長君,你且放开我,我……”
長君的语气是十足十的调笑:“你怎么了?”
“我……我得回去……喝药……”
说到底,長君也不预备今时今日便消受了初九。只得放他回房喝药,待初九喝完汤药,再出来见長君,天晚,一痕皎洁的冷月空悬天际,湖心光华潋滟,沉鳞竞跃。
初九与他并肩走在湖边,叹道:“十日一回地喝药,当真是烦得慌。说起来,我倒情愿自己是中庸之身,没有这些苦差事。”
長君握着他,笑道:“你若是中庸,我可怎么办?”
时有几痕细细碎碎的桂子落入水央,揉碎了水中的月华。初九的目光被桂花吸引,他恍若无意地叹了口气,長君只能隐约听见。
長君惦记着初九从陵海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今夜该多多休憩。便选了处湖边的六角长亭,扶着初九坐下,又脱下外袍与他披上。
初九斜倚着木雕亭柱,思忖片刻,道:“这衣裳你拿回去罢,我不冷。”
長君却还是不容拒绝地将手搭在他肩侧:“披上,凉。”
初九尝试着挣扎须臾,自然挣不过他。
却听得長君又道:“初九,你是坤泽,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办?往后,我便是你的乾元,你事事依我,我事事护着你便是了。”
闻言,初九微微抬眼:“在你眼中,坤泽是什么?”
長君这才想起,忘了什么时候,初九仿佛曾经说过一句:你可曾知道,有些时候,我会怨恨我自己身为坤泽。
如今想来,也许初九并不甘愿自己如此身份。
長君虽说中意初九,愿意与他共度一生。但是作为狮族少主,自小所接受的观念,便是坤泽不同于乾元和中庸,是养在房中绵延子嗣的。
長君揽着他的肩道:“你怎么了?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合心意?你既然身为坤泽,四海八荒内难得的坤泽,我便全心全意护着你、宠着你,难不成……”長君揉了揉他眼角,“你有什么顾虑?”
“長君,你误会了。哪怕我……身子与你们都不同,但我心里与你们也是一样的。”
初九暗道,我也有期盼,有追求,有思慕,有厌恶。旁人把我当成玩物倒也罢了,只你不行。
長君却并不曾多想,他只当是初九随口一说。古往今来,何曾有坤泽能自己做主的。
他温柔地摸了摸初九的青丝:“你说的都对。来,不若,今夜你变作个原形,如何?”一来,他是觉得,初九的原形是兔子,皮毛繁腻,更不易受寒。二来,把软软的金兔子捧在掌心,也格外有意思。
片刻后,初九当真变作原形,毛茸茸的一团。长长的耳朵竖着,三瓣的唇翕动不止。
長君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捧在掌心,指尖时不时触碰它的耳朵。兔子眨了眨浅碧色的眼眸,那一瞬间,简直要把長君的心活活化了去。
長君低眉而笑,又伸手揉弄兔子的后颈,感受着它的温暖。心中暗想,坤泽,本来就是该被豢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