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族的学堂规矩甚是宽松,三日上课,一日沐休,如此轮换。
这一日恰是沐休,映雪躲在房中翻书写字。初九素来是闲不住的,便约了長君对弈。
亭中,未回在一旁侍奉茶水,曲觞则侍奉点心,茶烟熏得暖意融融。初九一袭红衣,看在長君眼中,又是明艳,又是清纯,两种风致浑然一体,格外勾魂。
“你穿红色,真是好看。”長君不动声色地抿了口松萝苞茶。
初九却一心放在棋盘上,心里头研究着摆阵列势,“快,到你了。”
長君也不急,仰颈将茶一饮而尽,随后将一颗黑棋子摆上。
他二人在此摆棋闲话,端的是闲云野鹤的心境。忽有一阵中气十足少年人的笑声传来,里头有十足十的戏谑意味。寻声看去,分明是狮族的典君公子和黧君公子。
初九见这二位公子,只觉得眼中熟悉得很。细细回忆,这两位狮族的公子,与長君走得很近,从前他们听学时,总爱与長君走在一处,插科打诨,笑闹戏谑。
典君以扇柄刁钻地掀开亭檐垂下来的烟岚色轻纱,笑道:“我说少主怎么不肯与我们一处喝酒,原来在这里养了个水灵灵的美人。”
黧君的性情平和些,他道:“快走罢,莫坏了人家的事儿。”
闻言,長君唯恐他们的调笑使初九羞赧,便不由自主往前拦了拦,护住初九:“你们不去与豹族的几位公子喝酒,来这儿打什么秋风?”
典君的指尖儿绕着扇穗,笑道:“讨杯茶喝,成不成?”
“不成。”長君也不客气。
初九却想着,这二位公子到底是長君的故交,不能失了风度。因用眼示意未回,奉上两盏松萝苞茶。
这棋局对弈到一半儿,忽然被打断,还是被两只无所事事的狮子打断,長君心里没由来地觉得不虞。
偏偏这两只狮子还不会见机行事,倒赖在此处饮茶,暂时不打算走了。
長君的心里不虞,嘴上便格外耿直。
“你们俩若是失约了,豹族那边怎么交代呢?”
“快走罢,莫晚了。”
“哎,你们怎么还不走啊。”
典君一壁饮茶,一壁笑道:“多看你家的小美人两眼,你这倒怄起来了。”
長君心里惦记着方才的气氛和未行完的棋:“你到底走不走?”
黧君体贴地迈出亭中,等着典君。典君向長君一笑,随后握着折扇离去。如此,長君的气儿才顺了些。
“初九。来。”長君示意初九落子。
回想起方才長君的言语,初九忍不住将唇角弯起来。長君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体贴的百依百顺的模样。没想到他在自己的故交面前,倒是另一番模样。
“初九,怎么了?”
“没什么。”初九落下一颗白棋子。
原来,長君也有如此可爱的时候。
“我赢了。”一局终了,長君笑乜着他。心里盘算着该要个什么彩头。不若,就要初九再变出一回原身,给他揉一揉罢。
自从蔻香来到龟族听学,山高水长,她的爹娘便束手无策,管不到她了。从此以后,蔻香日日吃茯苓糕,将练功焚香斋戒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去。
“你莫吃了。日日吃这个,腻了不曾?”長君在房中饮酒,顺便吐槽一下族妹。
“怎么会腻。”蔻香道,“你日日对着那个坤泽小美人,不也不曾腻味。”
锋刃恭谨地上前侍奉,为兄妹二人的杯盏里添了凫花酒,酒香凛冽,满室醇郁。
“哎,族兄!”
“怎么了?”長君将酒一饮而尽,侧过身子,微微慵懒地看着蔻香。
“你又换剑穗啦?”蔻香随口道。
長君望了她一眼,什么都不曾说。显然是不愿意搭理她。
在仉山,長君收藏的剑穗,不下五千条。他日日换着佩戴,几年间几乎都不曾有重样。便是带来龟族的剑穗,也有上百条。
“你怎么天天换剑穗啊。”蔻香勾唇一笑,戏谑道,“族兄,你好骚啊!”
闻言,長君即刻握起斩霜剑,想要将这个口不择言的族妹祭了剑锋。谁料蔻香也不吃眼前亏,利落地端起剔红方盘,里头有她的茯苓糕。蔻香笑嘻嘻地跑出寝房。
長君也不曾深追,也不曾当真动气,只道:“好极了,蔻香,往后你一辈子别来这儿!”
蔻香躲在院落里那一棵桂树下,口里还塞着甜腻的茯苓糕,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发出声音。
恰好初九来为長君送西瓜。他身后跟着未回,未回端着一个木雕回纹托盘,里头是初九亲自切成薄片的西瓜。
每回初九来寝房寻他,他都能欢喜好几个时辰。此番初九前来,長君连忙迎出去:“初九。”
未回将托盘放到殿内罗汉床的矮几上,随后躬身退开,侍立在一旁。
“西瓜。”初九还是穿着那一身红衣,只见他衣襟和袖口各以金线绣了三只锦鲤,深红腰封上则绣着瑞珠。
从躲在桂树下蔻香的角度看,初九当真是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只可惜是坤泽之身。
長君向初九扬唇一笑,两个人目光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偏偏此时,長君发现了躲着的蔻香,他还不曾消气,方才的那一节还未过去。長君伸手想给她一个教训,谁料蔻香躲过去了,正躲在初九身后。
“嫂嫂,哎,嫂嫂!嫂嫂救我!”
事发颇急,初九自然未反应过来,这姑娘唤的“嫂嫂”正是自己。
“長君,这位姑娘……”
長君道:“是我家中族妹。名唤蔻香。”
初九回首,只见一个妙龄的明艳佳人笑着坐在树下,她一袭鹅黄鸳鸯长裙,唇红齿白,顾盼生姿。
蔻香又道:“嫂嫂!”
初九这才意识到,这四声“嫂嫂”,唤的都是他。
虽然初九身为坤泽,但终究是个男子。被如此称呼,心中不禁有些羞窘。如此一来,蔻香与初九,便算是结识了。
有上一遭抄写《风华集》的前车之鉴,今日的骑射课,長君怎么也不敢逃席了。
玳瑁龟夫子唤小厮将试技堂的院门启开,令弟子们都带着武器进入其中。除了初九身为坤泽,不必前来,其他人都在。便是旁听的蔻香,也手持她的七耺锏立在一旁。
“今日这是要做什么?”
“夫子莫不是要我们比试罢?”
“也许是!”
几个兕族的世家子弟们窃窃私语,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充满期待。
玳瑁龟夫子坐在八仙桌前,捋动自己积年的白胡须道:“来,一个一个上场,比试,但是为师有言在先,比试内力,不得用剑术,点到为止。你们都是同窗,不得伤了和气。赢了的留在台上,若是输了,便下台罢。”
原来,夫子是要摸清每个弟子的内力修炼到何种程度。
百兽家族的世家儿女,都要修习内功,整合天地日月的灵气,为己所用。若论天资,自然是龙族与狮族的两个乾元居上,中庸们整合灵气的能力,比不上乾元。若论修行,弟子们在修习上用的心便深浅不一了。
此时此刻,相熟的弟子们讨论着,定是龙族的映雪拔得头筹。其一,她身为乾元,天赋异禀;其二,也是映雪在修行上最是上心,日日见她不是抄经便是打坐,几乎不曾松懈。
而長君,虽然也是乾元之身,但是他性情不羁,又嗜好广泛。日常不是喝酒便是玩香,不是撩拨小坤泽便是换剑穗儿,还时不时逃个课,谁也不见他多用功。
果然,几番比试下来,留在台上的,正是映雪。
映雪的武器是昙云绫,雪生生的一段绫绸,平日绕在袖子里,比试时缠于皓腕,使人眼花缭乱。昙云绫使到极处时,映雪周身便浮现出半透明的白龙纹,气势恢宏。
玳瑁龟夫子向来把映雪看作自己的得意门生,龟族便喜欢这般冷淡而优秀的人。虽说映雪性情孤僻,但是比那个三日不见一回的長君强的太多。
長君正躲在远处,与蔻香闲言。他想着,若是夫子注意不到自己,今儿便不必上了,何必与心上人的冰山族姐比这么一场。
“族兄,你看!她真的好美啊。”蔻香望着映雪,满面往,“女乾元都这么美的吗?啊,我怎么就不是乾元之身!”
映雪的美,倘若比拟起来,便是雕成花纹的一块冰。清冷,锋利,目空一切。由于原身是白龙的缘故,映雪的面颊上有几片半透明的鳞片,每当她立在阳光下时,鳞片都会泛起流光溢彩的光泽。
長君随口道:“你也不比她差什么。”
“族兄,你仿佛不曾上场?”
“嘘。”長君轻声说。
好巧不巧,此时此刻,玳瑁龟夫子的余光看见躲着的長君,因拖长了声音唤道:“長君,長君!拿起你的佩剑,到老朽这里来。”
被发现了,躲不得了。長君起身,随意地掂了掂手里的斩霜剑,一抬眸,恰好与高台上的映雪四目相对。
映雪的眼里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