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念一想,自家公子又是劝主上,又是劝少主,百般操劳,何曾有不消瘦的道理。『地址发布邮箱 ltxsba@gmail.com』
初九摇摇头道:“哪里那么容易瘦的。”
未回取过一段灰猞猁皮做的抹额,笑道:“公子束上这个?暖和。”
初九颔首道:“无妨,来罢!”
东翮殿中,叙善亦是由着小厮服侍,换好礼服,预备到狮族赴宴。
他身前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女官跪在地毯上,为龙王系上腰间玉璧。与初九那儿不同,在龙王身边,无论是多亲近的小厮,都不敢与龙王调笑而言。
按照规矩,狮族宴请了龙族的龙王和少主二人。虽然无论是谁都心知肚明,这场欢宴,龙王可能来不了,而映雪少主定是来不了。但为体面,狮族的拜帖还是妥妥帖帖地送到映雪那里。
叙善也在心中默认,映雪今日定是不出席的。谁知他礼服未整好,忽然有映雪的贴身侍婢翠烬躬身到殿外禀报:“回主上,少主已收拾妥帖,随时可以跟随主上赴宴。”
如何今日映雪愿意出席?叙善先是感受到一阵蹊跷,随后是无穷无尽的欢喜。这时不时意味着,映雪快要走出来了?
而在途中,初九听未回说这次宴会上也会有族姐,更是心花怒放。
他在心里揣测着,族姐会穿什么衣裳赴宴呢?她寻常时候,十日里有八日是要穿白衣的,可是在那些重要的节日,她也会换一换颜色穿。譬如墨绿、玄紫、苍银。
一至狮族,只见要设宴的酬欢台上缀满描画十二花的灯笼,还有一群侍女守在一旁,预备点烟花。甫踏入酬欢台,便闻得一阵龙涎香,暖馥馥直要熏得主宾皆醉。
初九落座后,发觉旁人的席案上都摆着美酒,唯独自己的席案上摆的是不温不火的清茶。想来由于身孕的缘故,狮族不许自己饮酒。
長君坐在他身侧,笑道:“初九,我带了一坛相思。只可惜你喝不得。无妨,我便喝给你看。”随后他取出一坛西瓜酒,为自己倒了满杯。
初九却出手将酒坛夺过来,搁在自己身后,谑道:“你倒会算计,自个儿享受,又把我馋住了!我不喝,你也别喝了。”
長君取过一方青碧瓷杯,倒满清茶,投降道:“都听阿九的。来,不喝酒,我便陪你喝茶。”
听了这么一句,初九的心里又是暖,又是感动。忍不住便偷偷在桌案下握住長君的手。
开席后,当真是锣鼓声喧,笙歌鼎沸。南墙有乐师吹箫奏笛,脆敲编钟,丝竹落错有致。中央则是一群舞伎翩翩起舞,海棠红的水袖甩得人眼花缭乱。
席间,初九偏过头看自己的族姐看了三五回。映雪坐在叙善的下首,穿一袭绛紫华衣,青丝垂在身后,一缕一缕地散开,任谁惊鸿一瞥,都要叹一句,不愧是女身乾元,当真风华绝代。
只是映雪正襟危坐,面孔上是对世间诸事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今日开宴,最受关注的,除了狮族留后之喜,便是龙族这一对令人一言难尽的叔侄。众人都以为,映雪不肯见人,定是留在自己宫中,不肯出席宴会的。谁料竟然在宴上见到了映雪,她还坐在自己叔父身边,两个人仿佛谁都不介意。
百兽族众人对她的态度,不是怜悯,便是好。
而龙族的对面,便是蛇族的席位。溯皎态自持,听着丝竹,看着舞伎起舞,无限惬意的模样。人们看到他,便想起上一回長君拔剑之事。今日至酒过三巡,他也不曾闹出什么风月轶事。
映雪无心于歌舞,她将桑落酒倒在红玛瑙杯里,随后一饮而尽。同时,她左手的指尖,紧紧镶嵌入掌心,留下一痕尖锐的痛楚。
其实,映雪何曾想开,哪怕是在这样盛大的欢宴上,她还是无法被感染。喧嚣热闹都是旁人的,她心中只有孤冷。
破天荒地,溯皎倒不曾招惹初九,只是频频对映雪和叙善举杯。
長君以雕筷夹给初九一块儿茯苓糕,低声道:“来,你尝一尝,这个好不好吃。蔻香喜欢这个,都喜欢了几百年了。”
初九咽下去,随后道:“这糕点清甜得紧。茯苓糕?是名唤茯苓糕来着?嗯……与菱角茶的滋味倒配。”
長君对映雪陡然出席的消息,也觉得惊愕。不过惊愕一瞬间便罢了,他心思的大半都在初九身上。旁人如何如何,倒无心去研究。
宴上旁人见狮族少主与那小坤泽恩爱非常,彼此敬茶调笑,皆十分羡慕。人人都暗道長君果真有福气,映雪无心情爱,他这楼台不近水,也能捞到月亮。内帷得了这么一个美人,何等快活。
初九道:“哎,你看,我族姐来了!她时不时跟我父王……把这事儿过去了啊?”
長君笑着摇摇头:“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过去。”
弑父之仇,不比旁的。
長君听小厮悄声禀报后,雷霆震怒,指尖勾住那珍贵的碧玺剑穗,竟将那剑穗扯了下来,镂空的碧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锋刃和曲觞面面相觑,都急着劝自家少主息怒。
自从陵海出事以来,初九为映雪日夜悬心,唯恐她有什么想不开的。甚至连身子都瘦了。而映雪却为一己私欲,要将初九送到蛇族去,以饱她的私欲。
怒火在長君心中蔓延着,他自小万事顺遂,甚少动怒,可是但凡一怒,那必是毁天灭地地失去控制。
長君蓦然抽出斩霜剑,银光乍起,在四下幻化出狮族的图腾。長君深红的眼眸溢满邪气,已腾云起身,往陵海追去。
“少主,少主千万息怒啊!”
“怎么办?天哪……”
“少主!少主息怒!求少主再做打算——”
可長君如何肯理会小厮们的劝告,提剑而去,同时运生真气,将杀戮之妄凝在斩霜剑上,握住剑柄的指节都微微发白,显然是用力到了极处。
宴上,初九受了惊吓,却何曾坐得住,他知晓此时長君要去对族姐不利。委屈、痛苦、震惊、恐惧凝在一处,死死攥住心口。他自也顾不得什么筵席之仪,提起衣袂便往外追去,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便是拦住狂怒的長君。
奈何他身为坤泽,修不得灵力,无法独自腾云,只能一路狂奔而去。
叙善尚不解此时的形势,他既顾不得初九,也顾不得映雪,只是询问着下属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長君即将接近陵海,驾雾腾云之时,好歹恢复了几分理智。他想,决不能动手杀了映雪。归根结底,映雪都是初九的姐姐。倘若自己杀了映雪,那初九便不肯跟着自己了。只是他心内火气颇盛,不向映雪发泄出来是不成的。
他转念又想,当初在龟族比试内力,自己与映雪打了个平手。无妨,就算自己动了杀意,全力向她出剑,想来也不会杀死映雪。但凡映雪本能地防御一二,一切都不会无可挽回。
她与溯皎交易,要把初九赠给旁人。着实是蛇蝎之心!
不知不觉,他便闯入陵海。映雪并不在安意殿,反而立在海昇宫前,她微微昂着头,侧面是无比的清冷自持,颇有冰清玉洁之意。長君看到她容颜,怒意更甚,呼之欲出。
映雪的绛紫华衣的衣袂裙裾随风飘动,她臂上还拢着几段明黄披帛。
“少主……您——”
“少主留!”
翠烬和青缗都连声呼唤,提醒映雪小心满身杀意的長君。映雪却恍若未闻,目光只是落在海昇宫那镶满夜明珠的檐角。
長君手中稳稳端着斩霜剑,一言不发地靠近。
便在映雪行云流水地侧过身时,長君眉间凝着阴鸷,手中发力,斩霜剑霍然刺入映雪的胸口。
“啊——少主——”
“御医!快唤御医来!快!”
“啊,这——怎么办?来人啊,来人啊!”
四下侍女们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有去唤禁军的,有去唤御医的,七颠八倒,人仰马翻。唯有映雪和長君二人一言不发。
長君听到映雪胸前内丹碎裂的声音,先是感受到一阵蚀骨的快感,随后是天翻地覆的恐惧。快意有多少,恐惧便有多少。
他……当真把初九的族姐杀死了!他杀死了初九的亲人!
出乎長君意料的是,映雪连一分一毫本能的抵抗都不曾有,难道……她本来便不想活了?!
哪怕是被長君亲手斩杀,映雪却连看他一眼都不曾。她的表情,既有痛苦,又有解脱。她渐渐地后仰在地上。落地时,由于内丹破碎,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她逐渐变成一只通身菱纹鳞片的白龙。
在那一瞬间,長君心中的恐惧到达了顶点——他作出这样的事情,初九还怎么有可能原谅他?
白龙眼眸闭阖,安详地睡着。身下血流不止。
随后,長君听到初九犹如竭泽之鱼的呼吸声,就在自己身后。
他颤抖着回首,鼓起勇气抬眸一望,果真是初九。
初九浑身颤抖着,仿佛连呼吸都不顺畅。他的眼眸里映出一片血色。
是初九追过来了。
長君忽然很想解释,不是我要杀她!我没想杀她!是她自己连防御都不防御的!我……
可是他悲哀地意识到,说什么都无用,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初九仿佛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一切,他屏住呼吸,跌跌撞撞地靠近那早已死去的白龙。
“初九……”長君向他那里走过一步。
“别过来!”初九厉声道,再望他时,眼里是十足十的冰冷恨意。随后,初九的眼泪狠狠砸在白龙的鳞片上。
此时此刻,整个陵海已经乱到极致。所有的御医匆忙来诊脉,都说少主早已回天无力。禁军也持刀而至,奈何長君是狮族少主,他们也并不能不经审问地斩杀,只将他压在一旁,等待上头传令如何处置。
“族姐……姐姐……”初九哽咽地都说不出话来了,他将面颊贴近白龙,可白龙的身体已经渐渐凉下来了。
初九并不曾身佩武器,他茫然地四下寻找着,随后迈入海昇宫,取过摆在屏风旁的金鞘长剑,未曾有一分一毫犹豫地拔出剑来,便向長君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