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这样一跪,男人猝不及防地伸出手臂想要拦他,拽他起来。自己带着这个孩子从8岁到18岁,他从没这样过,从没跪过谁。他膝下不是黄金,是他引以为傲的高高的自尊,是他的傲骨,是他从小到大不轻易认错的脾气。
这样一跪,男人听到它们一起碎掉的声音,碎得稀里哗啦。
“你起来!”他抓着少年的胳膊,这一刻,变成了一个严格又严厉的长辈,刚才的羞愧、难过、胆怯通通滚到不见,全世界就剩下这么一件事。他不能让少年跪下,不管因为什么事、什么人,他都不能让他跪下。
“你起来啊……”他又拉又拽,可自己的力气实在拗不过这个男孩儿,两个人力量级相差太大。于是男人换了个姿势,想要用两只手去拎他,哪怕把他的校服上衣扯破,撕出一个窟窿来,也要让自己心爱的男孩儿起来。
他这样一跪,男人的眼泪就掉下来,一起摔在了地板上。
“你让他跪着!”姥爷爆发出一声怒吼来,从来没有过的,像是要把整间屋子里所有木质家具全部震裂。
男人的动作也被震停了。
姥姥从后面冲过来,同样是伸出手臂,想要去扶跪着的少年。
“不用扶我,我今天跪在这里是为了求你们办事,不是我觉得自己做错了。”少年低着头说,表情上只有慌,没有一点儿颓然和退让,“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爸,我也不喜欢他,你们恨他,我也恨,我比你们更恨。可是有一点我和他一样,我喜欢同性,没错,我是同性恋,他……”他拉着男人的手,抬头看了姥爷一眼,“他是我男朋友。”
男人紧紧攥着少年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是指节还用着力气,要把人拉起来。
“他不是我的小老师,他是我男朋友,比我大很多岁,曾经是我爸的男朋友。”少年发狠地攥着男人的手,真想把皮肤都攥破,那样伤口再长上的话会不会就把两个人的手连接在一起了呢,“你们可以骂我没道德,没底线,没伦理,但是不要骂他了。骂他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们不要再骂了。”
男人蹲在少年后面,垂着脸,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这一切都太不体面了,归根结底是自己错得离谱。
他张张嘴,破纸一样的声音说出来:“对不……”
“不许说!”少年偏着头看他,“你不许说对不起,现在不许说,以后也不许说!你没对不起任何人,是我爸对不起你!”
“你这孩子……”姥姥的表情最为复杂,又想拉小老师起来,哦不是,这不是外孙的小老师,这是……自己外孙子的男朋友。
而他以前,是自己……女婿的男朋友。自己女儿喜欢的那个人,喜欢他。他和自己的女儿,喜欢过同一个人,现在喜欢的是自己的外孙。
一切的一切都让两位老人没法接受,甚至没法想通,两个人这几天已经气过了头,从那天在电视机里看见男人的一刹那就气懵了,但是都没有这样气过。
“你还敢带他回来?”姥爷指着少年,看着那双眼睛,就像看着当年执意和他们一刀两断的女儿,他们母子俩,连跪下的动作都是那么像,连理由都是一样,为了一个喜欢的人,一个不该在一起的人,为了一份傻到家的感情。
“他是我男朋友,我敢带他去任何地方,敢带他去见任何人。他被我爸藏了十年,我不想再藏着他了。”少年的嘴角带着同样角度的倔强,不看人,可是每句话都是冲着姥爷去,“那年,我妈死了没多久,我爸就带他回家了。我当时和你们想的一样,以为他接近我爸就是为了出名,为了换钱,地位,资源,所有你们能想到的我都想了……你们以为我是怎么对他的?我恨他,骂他,欺负他,就差动手打他了。你们以为我爸是怎么对他的?捧着他?没有,他毁了他。”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姥爷气得胸口直往外撞,“我也不想听他和那个混蛋的事,马上分手,你好好上学,不要和这些人扯上关系!”
“我不分手,我是我妈生的,这一点我随她,认定了谁就是谁,不可能分手的。”少年摇摇头,“我今天是来求你们的,不想和你们吵架。”
姥爷一拍桌子。“胡闹!你才多大就认定了?他找你是为了什么?”
男人闭上眼睛,果然,自己是不可能被接受的。
“我今年18岁,认定他难道不行么?”少年反问,终于和姥爷的眼对撞,“就因为我年龄是1字头,我认定一个人就不行么?凭什么?18岁和20岁有区别么?不是他找的我,是我不放他走,我爸对他不好,我想对他好,我有错么?他跟着我爸,从23岁到今年,最后被一脚踹开了,凭什么他不能再换个人喜欢,换一个只喜欢他的,特别喜欢他的,就想对他好的?”
“你别说了。”男人摇了摇他的手臂,“起来吧。”
“我不起!我就跪着!”少年甩动小臂,上身却是挺直,“那我问你们,我妈死了之后你们为什么不管我了?她死了我没死啊!你们……就算再不喜欢我,每年看我一次都不行么?哪怕你们给我打一个电话呢,都不行么?”
姥姥用手捂住眼睛,将脸转到另一边去。另一边是餐桌,上面仍旧放着一个装满了橙子的果盘。其中一个橙子已经剥开。
“我妈不要我了,你们也不要我了,我爸更不管我,你们以为是谁照顾我的?”少年抓着男人的手,试图将他往面前拉,“这10年……要不是他在,你们以为我每天就高高兴兴地长大了?要不是他,我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了。我知道你们怎么想,他想唱歌嘛,和我在一起也是为了给他自己铺路,可实际上那个比赛是我让他去的,他被我爸甩了,人也是我找回去的,凭什么……”
少年气得说不出来话,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气得堵住喉咙。当他再发出声音,已经沙哑。
“我带他来这边住,原本想要租这个小区的房子,可是来不及,我没时间,我们就住在附近的酒店里。不是因为要带他接近你们,是因为我爸找到他了,他欺负他,他要强.奸他!我又没有办法。我还得上学,我又弄不过我爸……我只能带他来找你们,我爸不敢惹着你们,我就想着……让他住在你们附近。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会碰上?我最不想让他和你们碰上了,恨不得一辈子不见面,你们不知道他,他也不知道你们……”少年喋喋不休,“他不敢说他是我什么人,只好骗你们。”
姥爷原本是站着的,这时候又坐下了,姥姥赶紧端来一杯热水,给他吃了几片药。
“他和我妈一样傻,他们被同一个人骗得没法脱身……他这些年来什么都没干,除了等我爸回家,就是照顾我,容忍我傻逼一样的臭脾气,给我做饭洗衣服,原本他可以唱歌的。如果他再不离开我爸,可能下场和我妈一样,都活不下去。”少年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眼皮一动,看向了前面,“你们呢?这些年你们在哪儿?我妈死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呢?你们为什么不出手收拾我爸,杀了他啊!如果你们当年收拾他……你们为什么不出手?为什么……让他活到现在?”
“那一年,你妈妈和你今天一样,跪在同一个地方……”姥爷捂着胸口的位置,忽然慢悠悠地开了口,时间一晃而过,跪在这里的人换了一个,“那天……家里有很多人,看着她长大的,还有她的同学。很多很多人……”
姥姥也坐下来了,回忆起那一天,痛苦交织着他们每一根经。
“我们不同意她和你父亲在一起,坚决不同意。”姥爷和姥姥一起摇头,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艺术家,可以不考虑那个人的出生背景经济条件,唯一期望的就是对女儿忠诚,可是这一点,那个人都做不到,“她像疯了一样,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要与他们为敌,只有她才了解你爸爸。”
少年愣愣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些。他马上看向男人,就立刻搞懂了曾经发生过的事。自己的妈妈也是被精操控过的人,只不过,她没有逃出去。
“她觉得我们都误解你爸爸了,觉得我们都要害他。”姥爷不敢抬头,不敢看个地方,不敢看外孙的眼睛,如果自己那一天态度软一些,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也不会激化,“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正式和我们断绝关系。她给我们最后磕了一个头,说,从今以后,无论她将来过得好与不好,是生是死,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姥姥从看着地面,变成了看着天花板。和女儿有关的东西都可以收起来,可是孩子好像只是下楼玩儿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她走丢了,没有回家。
“我说,好啊,只要她离开这个家门,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管她。她给我磕了个头,就真的走了,走了,真的走了。”姥爷仿佛在几秒内迅速衰退,仿佛能用眼睛观察到他的皱纹在生长,女儿去世之后,他们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了,可是后悔吗,每一天都后悔,只是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因为他们亲口承认关系已经断绝,撑着一口气,也不愿意迈这一步,“她就那么走了……”
少年的身体稍稍弯曲了一下,用手指触摸膝盖底下那块地板,好像灵魂重合了,第一次,离自己的妈妈那么近。
“就因为你们不出手,我爸没有受到一点儿惩罚……”少年疲惫地说,“现在……你们能不能帮帮我?我真的求求你们了,我承认自己没本事,我弄不过他。只有你们能帮我,就这一次,以后再有什么事我自己想办法,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屋里安静,好像万物都开始保持缄默,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姥爷才站了起来:“什么事?”
男人瞬间抬起了脸,仿佛看到一只手,朝着他们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