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沈忆然打着哈欠,端着个木盆,缓缓向柴房而去。他得了乐远行的吩咐,要给小狼洗个澡。
待他懒洋洋的推开柴房门,这么一瞧,居然有位黑衣少年赫然坐在当中,沈忆然骤然一愣,倒退几步慌忙出去,在院里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揉了几次还挂着眼屎的眼睛,这才鼓足勇气再次进门。
可是,那少年并未消失,依旧直挺挺坐在地上。
少年冷淡的看了一眼沈忆然,接着便听见杀猪般的叫声响彻云霄。
乐远行听见沈忆然的惨叫声,以为是莫含情上门找他算账,脸色一变,弹指间便站在了柴房门前。
他冷厉地探头一看,却见柴房里坐着位黑衣少年。
少年低着头,沉寂如夜,静如深渊。
乐远行愣了片刻,愕然道:“你便是莫含情?”
这声音悦耳,很是熟悉,少年人缓缓的抬起头,一见是自己朝思夜想的食物,态度瞬间软了许多,他淡定问道:“那是谁?”
乐远行顿时了悟:“你是小狼?原来你竟能化成人形。”还是如此出尘不凡的容貌,眼如星子,鼻似山脊,只是他此刻色平静,过于出色的五官便静默潜伏在这淡然的表情下,如泼墨写意的一副山水画,墨色淡淡,看似不着意,却暗藏陡峭山峰、湍急大河。
少年皱起眉:“我有名字。”
乐远行这才发现少年的眼尾微微下垂,这让他觉得这少年警惕的眼里,分明还有些怯生生的意味。
“我叫徐新恨。”黑衣少年站起身,柴房便立刻低矮起来,他朝乐远行走去,立在他身前。
沈忆然大惊失色,赶紧躲在了师父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
若说沈忆然从徐新恨的态度中,瞧出的是“不好惹”三字,那么乐远行得出的结论则与他大不相同。在乐远行看来,徐新恨骤然来到一个陌生环境,有防备之心乃是正常,且他有问必答,明明十分配合。凭着他教育过天帝的资质,让只兽飞升还不是手到擒来?
想到这里,乐远行信心十足,端出高人的语气,认真道:“小狼,我愿收你为徒,你可愿跟着我修行?”
修行?徐新恨双眼霍地一亮,若能有些修为傍身,吃了乐远行的计划是不是可以提前不少?
徐新恨问道:“你很厉害?”
乐远行傲然道:“能与我一战的......人魔,不会超过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在徐新恨面前晃了晃。
徐新恨果然色一动,若能学了这人的本事,再夺了他的金丹,我岂非世间第一人?
乐远行看他很有兴致的模样,不禁以为这少年是个可塑之才,又怕他少年心性,不过一时兴起,于是警告道:“兽多是受惠于天地灵气,所谓修炼,大多随心所欲,任性而为,可你若跟了我,则要勤勉自制,小狼,你可做得到?”
徐新恨想,若能得到你的金丹,别说勤勉自制了,就是让我日日头悬链锥刺股,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我也做得来。于是他爽快地点点头,目光深远地凝视着乐远行,干脆唤道:“师父。”
乐远行笑了,自从穿书以来,第一次发自肺腑的笑了,他想他一定要认真栽培小徒弟,好好培养师徒之情,这样就算后半生被困在书中,有了这新收的徒儿,也不怕杜南秋要将他赶出师门。
无论哪个门派收了前途无限的弟子,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在乐远行这里更是难得,毕竟他臭名远播,方圆一百里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来报仇寻事,已是他的大幸,收新徒弟这种事,纯属春秋大梦。
于是,乐远行不顾沈忆然一副要吃人的表情,还是命杜南秋将后院唯一的一只鸡宰了,又将地里刚冒头的菜拔了,东拼西凑做了四五个菜,说是欢迎徐新恨的晚宴。
晚上,星满夜幕,春风柔柔,乐远行望着师弟徒儿十分满意,除了沈忆然胖了些,个头矮了些,别的人都是龙姿凤章,颇有他乐远行的风采。他一向事业为重,穿书而来也惦记着带领师门走出贫困,重新做人。
于是他问道:“咱们师门可有名字?”
甘九游嚼着鸡腿,一双浓眉蓦地紧了,哼道:“名字没有,倒有个无梦城百姓送的别名。”
“哦?”
甘九游:“恶人派,人人都唤咱们恶人派。”
话音刚落,杜南秋很铁不成钢的瞪了乐远行一眼,沈忆然尴尬的咳嗽一声,傅如松担心地望着她师父,只有徐新恨专心致志的看着碗里的鸡翅膀。
没想到乐远行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好问道:“既然如此,你们几位还肯跟随于我,一定是知道我乃明珠蒙尘,看似不堪,实则能力非凡?”
沈忆然闻言,扑哧一笑,鸡骨头从嘴里飞出,恰好砸在杜南秋的衣袖上。杜南秋厌恶的站起身,甩手就走。
乐远行好心道:“大徒儿,这可都是你的手艺,不再多吃几口?”
杜南秋没应声,一头扎进屋子里,哐地一声摔上了门。
乐远行望着那扇歪歪斜斜的木门,认真道:“南秋不像会下厨的人,没想到手艺这么好。”
甘九游瞟着那扇门,讽刺道:“他是个孤儿,七八岁被你从人贩子手中买了回来,从那时候起,便被你逼着做饭,当然手艺不错。”
乐远行:“.…..”
乐远行忖了片刻,想到大徒弟的主角光环,赶紧站起身,找了干净的碗筷,又用清水冲洗一遍,将每个菜夹了些,挑了个最大的馒头,转身往杜南秋处而去。
众人悚然,尤其是甘九游暗自捏紧了筷子,心想师兄难道要越过我,直接传位给杜南秋?
杜南秋自然也吃了一惊,颇有些呆愣地收下了碗,直到乐远行走出好远,也没回过。
乐远行施施然回到座位,不顾眼前和身后的疑惑眼,呷了口劣酒,继续道:“你们也知道,我受的伤不轻,好些事都记不起来,为了咱们日后的相处,有必要加深一下对彼此的了解,不如……你们各自说说,为何入了师门?”
甘九游闻言脸色一变,霍然起身,颇有些不自然道:“灶上还蒸着一笼包子,我得赶紧去看看。”
沈忆然见甘九游没了影,喃喃道:“每次说起身世,师叔都如此慌乱。”
傅如松忽道:“因为他是被东冥甘家赶出来的。”
沈忆然猛然转头,两颊赘肉一抖:“东冥甘家,那不是九重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你是如何知道?”
傅如松耸耸肩:“听我姐说的。”
“你姐?”
傅如松摸摸鼻子,没有继续回答,转而向乐远行道:“弟子投奔师门,是因为这里人少。”
乐远行不解:“人少?”
傅如松点点头,色淡然:“咱们师门大概是全九重人数最少的修道门派,在这里修炼,安静、安心。”
乐远行:“……”
沈忆然色黯淡,道:“徒儿和小师弟一样,是师父捡回来的。”
想必是想到自己的孤苦无依,沈忆然垂下了头。
乐远行见状拍拍他的肩膀,想到这徒儿是他穿书以来和他说话最多的一个,不由诚挚道:“忆然,师父就是你的家人。在你孤单时,师父会陪伴你;在你无助时,师父会支持你;在你落难时,师父会帮助你。”顿顿,又道:“新恨,这番话,也是师父要告诉你的。”
徐新恨眸光闪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忆然则抬起头,原本落寞的情早已被震惊和怀疑所取代,他上下打量着乐远行,试探道:“师父,您老是不是想支金豆子?”
乐远行心道,他这反派的形象深入人心,一时半会怕是难以让人接受他的改变,既然如此又何必心急,且享受几日做反派的好处。
现实世界,乐远行年少成名,先帝弥留之际,又被委以辅佐新帝的重任,大义之下,懒散本性只能藏身于严厉谨慎的盔甲之下,数万年来,竟不曾放松过一回。眼下身为反派,又在书中,随心所欲而活,想必是不打紧。
虽然如此打算,但做了数万年的严师忠臣,话一出口,语气还是严肃:“为师怎是那般人物。”
并不是疑问句,沈忆然和傅如松还是一起点了点头。
乐远行尴尬了一瞬,继而找补道:“师父如此名声,你们还能诚意跟随,可见我这个师父还是有些可取之处。”
沈忆然长叹道:“那是因为我们无处可去。在世人眼里乐远行的徒弟和乐远行,差别并不会太大。”
乐远行在现实中享受过的荣耀,顷刻间全化作他最强烈的自尊心,他一拍桌子,郑重道:“从此以后为师会好好教导你们,也会让师门咸鱼翻身,扬眉吐气。”
沈忆然和傅如松被乐远行的气势感染,不禁坐直了身体,一直未曾开口的徐新恨却淡淡道:“师父,桌子......裂了。”
酒足饭饱,众人伸着懒腰回房休息,唯有心事重重的乐远行和茫然的徐新恨留在院中。
徐新恨四处看看,疑惑道:“师父,我睡哪?”
乐远行所居的山头,除却正堂,一共有三间房,乐远行独居一间,傅如松占去一间,剩下三人挤在一间。
乐远行想想,道:“你大师兄几人的房间里,或许可以挤出些位置。”
徐新恨摇摇头,道:“师父,徒儿想和你一间。”
“和我?”乐远行讶然,他从没有和人同居一室的经历。
或许是乐远行的表情过于吃惊,徐新恨只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他想离食物近一点,这难道有什么不对?
乐远行想想,推脱道:“为师睡相不佳,还要打呼磨牙。”
徐新恨扭开头,心中对乐远行找的借口不满又不屑。
乐远行凝视徐新恨,不知为何想到他那天帝徒儿的身上。数万年前,陛下还是太子,还是个别扭的少年,他们二人脾气不怎么对付,他说寅时练功,太子殿下卯时才会现身;他说今日学习御剑,太子殿下偏要如何学呼风唤雨。
那时乐远行也还是个毛头小子,心气高脾气大,严肃又严谨,不懂如何和少年打交道,不畏天帝身份,每次二人争锋,他都是硬碰硬,对小太子骂和罚双管齐下,重拳之下,师徒二人斗了一百年,直到太子继任,二人的关系才缓和下来。
乐远行想,若当时对小太子能和颜悦色些,是不是二人的关系也能比现在好上许多?
再看徐新恨,自认不能再犯如此错误,于是和蔼一笑,道:“睡在为师那间倒也无妨,只是……”
徐新恨竖起了耳朵,余光悄悄瞟着乐远行。
乐远行笑笑,“只是,每日必须按时作息,为师上了年纪,早上睡不着,晚上熬不住。”
徐新恨点点头,似乎怕乐远行后悔,不待乐远行允许,拔腿进了屋子。
星隐月明,小院再次安静下来,乐远行负手而立,望着无垠广袤的天空。
自他穿书以来,已过三日,他那日得了情报说魔界异动,禀报了天帝后,往人间去见密探。
等他坐在约好的酒楼里喝酒,却听周围凡人都在谈论一本热销书籍,火爆程度,大有洛阳纸贵之意。原本乐远行不甚在意,忽然听见这书中的反面角色居然和他同名同姓,心中惊,吩咐小二去楼下书斋购得一本。到手后粗略一番,觉得与自己光辉的形象相去甚远,于是将书揣在胸前,专心等魔界密探。
可密探没等来,却等来追杀他的一行高手,他不欲搅乱人间,想引杀手往无人郊外而去,谁知道中了圈套,穿越进这本书里代替书中的乐远行成了反派。
他不知这是有人要害他,还是纯属意外,也不知该如何回到现实世界,但他一定要回去,要找到回家的路。
不知自己离开的这三日,陛下是否妥善处理政务?苍梧上大概会帮他,应该不至于堆积政务。还有,九重天上为了寻自己是不是闹翻了天?陶陶真君找自己喝酒又要扑空……
出间,有人轻哼道:“我看你明明挺能熬夜。”
乐远行一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小徒弟徐新恨去而复返,立在他身侧。
徐新恨道:“师父,你是不想......和我睡吗?”
乐远行摇摇头,心事重重的进了屋。
睡着前,他忽然想到,徐新恨虽然失忆,使不出一招半式,可不经意间还是能流露出很多高手的痕迹,比如方才,就连自己都没有听见他靠近的脚步声,难道这小徒儿的修为还在他之上?
胡思乱想着,乐远行沉沉睡去。他不知道,身侧的徐新恨翻了个身,目光诡异地看了他半响,还伸出手对着他心口的位置比划了一下。
黑夜中,徐新恨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