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马听得很认真。但是并没有问多少问题。因为蝶裳说的已经足够详细,同样的,也足够乏善可陈,她和自己母亲以及兄弟姐妹相处时间太少,相应的,细节也就少。
“炎月舞在那座岛上陪了我五年,是跟我相处最久的……亲人了。”
蝶裳最后说道。
龙马沉默不语。
蝶裳全程都是用日语跟他说话,国语虽然不是他的强项,但龙马能感觉到蝶裳叙述中微妙的不同。
她从头至尾都用“母亲”这个词来称呼那位生下她的女人,这个称呼很庄重,也很有距离感,是蝶裳给了那位女人一个隆重的称谓,以及无法贴近的一颗心。
包括里面所有的人,她都会用一种礼貌客气的语调来叙述,即便是让人觉得受伤害的地方,她也会轻描淡写的带过,仿佛这些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一样。
能这么淡定,只可能说明,她受的苦不只是这些。
唯独在描述她的姐姐炎月舞的时候,蝶裳的眼睛透出一些温情,虽然这位姐姐似乎也有些过错,但也是蝶裳难得能享受到的一些亲情的暖色。但更有意思的是,她说炎月舞是亲人,而不是家人,或许对这位姐姐,也是基于血缘关系上的亲近吧。
总起来说,这些回忆,对蝶裳来说委实算不得好。
蝶裳说完,两人陷入沉寂,蝶裳垂眉看着毛茸茸的地毯,似乎陷入了以往的回忆里,这回忆即便不是伤痕累累,也绝对称不上温暖治愈。
龙马想要缓解一下气氛,他想了想:“那其实,你并不是姓羽生吧?”
“嗯?”蝶裳发出了一个回的音节,然后有些不自然,她是觉得骗了龙马不好,“不是,是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临时给自己起的姓氏,因为要有身份嘛……”
后面声音很小声。
“怎么会想起这个姓氏?”
“因为那段时间,炎月舞在喜欢一个运动员,也是姓羽生,就被我拿来用了……”换句话说,这姓用得非常随性。
龙马笑了下,然后又问:“那蝶裳呢?”
“蝶裳是我自己的名字,我的中文名字。”
蝶裳的家族虽然是移民,但早就定下规矩,家族里每一个成员都会有一个中文名字,中文名跟他们对外使用的英文名完全不一样。而且蝶裳父辈这些人都是由蝶裳祖父起名,是完全按照中式辈分排名给起的。到了蝶裳这一代,男孩依然遵循旧俗,女孩起名就很自由了。
蝶裳这一辈女孩的名字里,炎月舞的名字是最特别的,三个字,加上自己的中文姓氏,一共是四个字,炎月舞自己特别稀罕这个中文名,亲近的人都要喊她中文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也不能例外。
“中国也是有姓氏的,那你原本的姓氏是什么?”
蝶裳情一顿,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我父亲是姓林。”
“不过我从没被人冠过这个姓氏。”她很快又说道。
龙马微微一愣。
“我的名字只是蝶裳,没有姓氏,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因为在我六岁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了。”
蝶裳给龙马解释,这里的没有身份,是蝶裳在那个家族中被彻底抹掉了存在。六岁的时候,她的母亲报了她已经死亡。
这也就意味着,六岁以后的蝶裳,对外其实就是一个死人。这也是为什么她只能在那个小岛上,因为当她独自离开的时候,几乎寸步难行。除非像炎月舞等人陪同,蝶裳才能像她一样逛街、消费,或者是动用一些手段或权利,才能让她住在医院里被取脊髓。
龙马:“……”
“所以,关于那个家族的姓氏,也没有留在我身上。”蝶裳还没有留意到龙马的震惊。
她不一样的,从没有人认可她是那个家族的人。她只是被人起了蝶裳这个名字而已,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称呼,但没有自己的归属。
哪里都不是。
“据说这个名字是因为母亲生我的前一天晚上梦到三月的蝴蝶纷飞,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当然,我在那个世界也没有属于自己的身份,所以有没有这个姓氏也无所谓。”
说到这里蝶裳叹了口气,不是难过伤心,反而是一种调侃似的。这时候她看出龙马的震惊,她能猜到龙马知道这些事情后并不会轻松。
她说得有点多,希望能让彼此的气氛更放松一点,但转而一看,龙马并没有什么表情,蝶裳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他的表情认真也严肃,看起来不容亲近。
蝶裳心里微微一沉,尽管早做了准备,但真的看到这一幕,她还是不可抑制的涌起巨大的悲伤。她匆忙撇过头去,察觉到自己失态,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的年龄也是真的。我真的比你小一些。”
这次换蝶裳来调节气氛了。几秒后,她听到龙马低低的笑了一声。
“我知道。”他低声说道。
因为许久没说话,龙马声音微哑。他清了清嗓音,看了看时间。
十点了。
“累了一天了,不早了,你先休息,我们有时间再说,好不好?”
蝶裳也看了下时间,知道龙马作息规律,自然不会反驳,她点头说好,龙马站起来,蝶裳还坐在那里没动,只微微蜷起腿仰头看他离开。
龙马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了句:
“晚安。”
门关上的声音响起来后,蝶裳身体细微的颤抖了一下。
第二天,龙马起得很早,并没有叫她,他以为蝶裳还没醒,但实际蝶裳已经醒了,只是有点不知道怎么见他,愣是等到了离开的门响后她才起来。
但总是要面对的。龙马中午没有回来,但晚上还是要面对的。但龙马买了乌冬面,很自然的问她可不可以做。
蝶裳说可以。
她去做乌冬面,龙马照旧在厨房陪她,勤快的打下手,不时的问她这个怎么做。龙马国中时期家政课一直是头疼的科目,这么多年了依然如此,得亏现在有了营养师。
蝶裳一边做饭一边心里想着,不防龙马又说道:“哦对了,我给你带了一台电脑过来。”
“嗯?那个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啊,你不是有自己的推特和s吗?也可以过去看看啊。”
蝶裳一顿:“你知道我有推特和s?”
龙马看她一眼:“知道。”
蝶裳咳了一声:“玉城这都告诉你了啊。”
“应该说,你的推特和s开通那么久都没告诉我才对吧,”龙马看她一眼,“三年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女朋友是个画手。”
蝶裳:“……”
她眼有点飘忽,心虚了。
玉城之所以有蝶裳的账号也是蝶裳离开时给他的。当时蝶裳走得很匆忙,很多事她都没处理完,就都交给了玉城,她还为此特意列了一个处理的单子。其中那两个账号蝶裳授意玉城可以帮她注销。但玉城一看账号内容,没舍得给她注销,后来就给了龙马了。
无他,只是因为那两个账号里都是蝶裳的画作。其实,虽然蝶裳不常在别人面前画画,但龙马也是知道的,毕竟他去过蝶裳家,也看过她课件悄悄设计画稿。但龙马不知道蝶裳把自己的画发表在了网络上,甚至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手。
蝶裳觉得理亏,不说话。龙马本来就没别的意思,看蝶裳心情转而开始低落,立刻不好意思的缓解气氛:“我都看了,你的画。”
蝶裳嗯了一声。
她还想着那点尴尬,龙马说话时有点分,继而缓过来,色微微一变:“呃,都看了?”
“嗯,都看了。”
蝶裳:“……”
她色有点古怪,随即默默的转过头去盯着乌冬面,心里忐忑,七上八下的想着希望他没看到。
“你最后一幅画,上面的字我一眼就找出来了。”龙马在这个恰好的时机又说了一下。
然而,他清楚的看到蝶裳单薄的小肩膀颤抖了一下,继而耳朵红了。
龙马笑了。
当初玉城给龙马这个账号时,他已经把他知道的关于蝶裳的信息说得差不多。然后给了他这个账号,说他如果感兴趣可以看一下。
龙马看了,发现那是蝶裳经营的一个账号,里面全都是她的画。蝶裳给自己起的名字叫昼夜。
她毫无疑问是一位非常秘的画手,账号里只有自己的画和简单的解释,对于自身其他的信息不透露丝毫,也从不分享自己私下动态,尽管如此依然收获了几万的粉丝。龙马发现她的画内容涵盖也很广,并不拘泥于一种题材,但凭借细腻的画风依然树立了自己的风格。
龙马是按照时间顺序看的,从三年前开始看,一直看到蝶裳离开。三年里蝶裳画了一百三十六副画,发了一百三十六条消息。他一张一张的细细的看,最开始蝶裳应该只是想要展示自己的作品,也看得出还比较青涩,内容多是风景画还有滑冰的少女。后来有段时期她似乎很喜欢拟人化,画了很多拟人的图片,连网球和球拍都被她变成了拟人,一个是萌乖的小男孩,一个是身材修长的少年,还有拟人成美少女的樱花。又有一段时间她画了很多服装设计图,都是关于花样滑冰的表演服,龙马看了一下,最新的几条信息真的有人做出了实际的衣服晒给她看。她最后的时候很喜欢画各种建筑物,包括设计的过程也会晒出来,用法越来越专业,龙马知道,她说过想学建筑学。
蝶裳的最后一幅画,是一张许久不曾涉及的风景画。里面的画风很温暖,绿草地上画了一个网球拍和一颗网球,以及露出一半的队服,蓝白相间的队服,一眼就看得出是青学网球社的队服。
龙马看了几秒就发现了散落的袖子上有玄机,乍一看以为是描线,细看时能看到是一排字母。
龙马没看懂那排字母的含义,转而一查,他的心情渐渐酸涩起来。
那是罗马文,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