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曲水流觞,花灯初会(上)
绕了一大圈,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去哪了?”在听风亭前迎接她的,是夙那张顶着人皮面具永恒不变的冰山脸。
易言冰还沉静在与好友诀别的伤感中,实在没什么心思再同他胡闹或是抬杠,于是她干脆当做自己没见着这人,继续如游魂野鬼慢慢飘荡。
夙跟上来,摘掉少女头顶那片碍眼的青叶,随手往地上一扔,语气平直道:“青龙使离阁了。”
“让我静静。”
易言冰虎着脸,有气无力地推了推堵在面前的夙的手臂,却没推动他。
为彻底清除曹东倾身后余下的几股庞大的地下势力,同时应付宫中方得知曹国公讣告而寻死觅活的太后,还得兼顾西南边境那边蠢蠢欲动的南蛮部落,这几日夙可谓忙得分身乏术,恨不能一寸光阴掰作两半来用。
好不容易借着今日宫中宴请群臣,他佯装醉酒私底下寻了机会出宫。也不知是易言冰的小身子滋味太美妙诱人,还是夙禁欲多年初次开荤、犹如猛虎开闸……总之这几夜他都是顶着身下巨大的帐篷,在龙榻上辗转反侧孤枕难眠。
本打算好好教训一番当日把他搞得苦不堪言的臭丫头,以慰这些日子以来不得宣泄的渴望。却不料,两人刚一碰面,落入夙眼帘的竟是易言冰无精打采、连爪子都懒得伸出来挠他一下,为了别的男人半死不活的颓丧小脸。
实在看不过去,夙二话不说牵起易言冰小手,拖着她往外走去。倏的闻见她身上似有其他男人的气息,他越发紧了对她的钳制。
“喂,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不……”
易言冰挣扎过,却抵不住夙固若铁钳的掌控,终被他半拉半抱到隋玉门外,塞进一条可坐可卧的青灰色蓬船。
一路沉默着,任由夙摇橹,船很轻易地通过了湮月阁各种禁制,最后抵达流晶河上。
也不知今夕何夕,满河飘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竟把此处装点成亿万星光璀璨的迢迢银河,明亮如白昼的河面好似望不见尽头。易言冰心情再沮丧,也禁不住被这从未看过的美丽景象吸引过去。不由爬到舱外,坐在夙脚边远眺,一时竟看呆了。
刚好颔首发现此景的夙微翘唇角,手中船橹轻拨,身下的小舟便在银河中隙开一条漆黑小缝,顶着无数包围船只的灯盏,不停穿梭于熙熙攘攘的花舟中,往远处一条静谧的水道滑去。
“今儿个是什么节日吗?”
远离喧嚣银河,穿越一处黑漆漆的桥洞时,易言冰脱去了鞋袜,留一对莹白雪足荡在船外。过了桥,星光倒坠,洒在玉足上陪她一同轻踩冰凉的水花。
那十指个个饱满浑圆、脚掌色泽剔透粉嫩的俏足,引得夙仔细端倪了许久,口中心不在焉道:“三月十三,上祀节。”
“那是做什么的?”
自然清楚她出身皇城贵门,夙却不动声色问:“难道你并非芜都人氏?”
易言冰犹疑了数秒,继而缓缓摇了摇头。她哪儿人都不是……
见她否认夙心下疑惑,片刻后若无其事回答道她的问题:“可听过三月下绥江,醉拥芜都烟雨,笑看碧波流觞?”
少女昂首,好的冲他眨眼,“然后呢?”她问他。
那一刻夙只觉得好似刚刚流晶河上的满天星河、灯火全部都映在了易言冰黑白分明的眸里。无来由的心头一紧,忽如有谁推了一把他心底花园里空荡荡的秋千,秋千飞得老高老远,摇曳不止,久久不肯平息。
直到易言冰拉拉他裤腿,他回过才继续道:“上祀乃祓禊,即女儿节。芜都女儿家这一日都会贴花钿,放花灯,再饮兰山酒。”
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的小言公子打趣夙道:“呵,你明是个男子,怎地这么清楚这些闺阁情趣?莫不是……有那样的癖好。”
“哼。”眼看少女恢复了往日的风采,夙对她的调戏嗤之以鼻,随后不再接话。他自然不会告诉易言冰,作为一国之君若是连皇城每年最经典的节目都不知道的话,该有多昏聩无能。
小船儿七转八绕的入了条羊肠小巷。因得人们都聚到了类似流晶河、月鸾湾,碧水道或瘦西湖这几处热闹的主干水路,因此两人所在这处街道除了水面上寥寥数个单瓣莲形状的淡粉色纸灯,四下渺无人音,只余路旁几间铺子犹还透了些隐约灯火,极是安逸恬然。
“等着。”话音未落,夙足尖一点,飞身上岸。不过半盏茶功夫,回来时手中已捧了四五盏做工精美各色不一的琉璃花灯。他身轻若燕掠到船头的身手,不可谓不风流倜傥玉树潇洒。
易言冰见他如此,却忍不住轻轻嗤了一声,双眸笑成两弯新月:“哎哟,我们夙大少爷可真大方,买些寻常纸灯便罢了,怎么的还被人哄得买了琉璃花盏?”
见夙依稀不解,她回首指指河道下流拦起的网子,解释道:“纸花不值几个钱,自然没人要。可这琉璃一块便是一锭银子的,自会有店家循环利用,明天一早便打哪来,回哪去。然后待得明年,又能大赚一笔。”
夙再落魄时,好歹也是皇子身份,身旁少不得人伺候着,自然对那黄白之物不曾在意。尔今第一次深入接触到普罗大众的生活,听易言冰分析得头头是道,嚼着商贾手段也着实趣味横生。方才在卖灯的地方,他只顾捡了自己认为尚算看得过眼的几只,自诩眼光独到的他,怎知现在会被小言公子贬得一文不值,但也对她这番理论无不认可。一来二去没再顶嘴,夙忍下这个闷亏。
“哎,虽说挺浪费的,但还真是漂亮。”易言冰没错过夙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遂眸子亮晶晶地从他手里挑了盏杜若形状的纯白花灯,拿在手上仔细赏玩了会儿。
这掌心大小的琉璃灯雕刻灵秀细巧,不止含苞待放的花瓣栩栩如生,就连吐丝的蕊心子也是用的浅金色蜡烛雕刻成型,再嵌进去灯里。倒也算物有所值,没辜负夙那些个银子。
她想了想,掏出火折子点燃灯芯,也不许愿,俯身随手便把灯放入水面轻柔一推,任它缓风轻摇的被水推往另几盏纸灯旁。
不知怎的,越看她越觉失落,口中细声呢喃:“好好的,何必要鹤立鸡群,这么可怜……”
“如此便不会了。”
不知何时,夙已上前与她并排而立。点燃一顶青兰灯,远远一抛便让它落到了那盏杜若身旁,紧偎相依。
一时间,一人坐,一人站。遥遥相对无言,视线交缠追逐。
易言冰先耐不住这暧昧陡增的氛围,讪讪然颔首避过夙逐渐变得热切而深刻的目光。
“怎么不许愿。”
隔了好一会,夙先出声打破僵持。
“许愿嘛……也好。”易言冰收回荡在船外的双腿,改坐为跪,双手合十,阖眼低声许下心愿:“愿朔风解意,佑他俩一世平安,我亦可远望当归!”
离阁之日遥无期,温玉、剑奴这一去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复见。至此,易言冰也只好期盼异世唯二的两位挚友好好活着,再无其他。
知她话中指谁,夙蹙眉睨她,似有几分怒其不争道:“我是说你!”
“我?”易言冰哑然,转而懒洋洋坐靠蓬沿。因联想到自己身世,而支颐托腮一笑:“有或没有又有何差别?”忽而忆起当日曹东倾死前宛如毒咒的话,易言冰难免失落,自嘲道:“如今我插翅难逃,何来什么心愿?呵,曹国公果真一语中的。”
易言冰以为夙不知情,所以未留意到对方眼有一瞬阒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