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黑水席卷过整片林子,一棵又一棵树承受不住冲击而倾倒。水龙一番肆虐,直到倾尽沼泽泥潭才逐渐平息。
夏醇在朦胧之中依稀感觉有人抱着自己,强有力的臂膀紧紧环着他的腰,任凭水流如何强劲,那股力量也十分从容。
待他醒来的时候,月亮依旧挂在天上,鬼僧已然消失。他身下一片湿泞,伸手一抓都是淤泥。仰面朝天地愣了许久,夏醇才回过来,身体猛地一震,就想翻身起来去找那小鬼。
身体这么一动,他才感到浑身湿透,四肢无力,后背隐隐作痛,胸口沉闷不已,竟然没能起来。他下意识摸向胸肋,想检查一下有没有伤到骨头,这么一摸却摸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夏醇拨开脸上湿漉漉的头发,垂眼一瞧,小鬼像个树袋熊似的趴在他胸口,两只短胳膊搂着他,身体有规律的起伏,似乎睡得正沉。
怪不得喘不过气来,原来身上趴着这么个小东西。夏醇松了口气,又倒了回去,在小鬼后背上摸了两把,庆幸这次没再把他弄丢。
不过昏沉的时候,是谁抱着他躲开那些树的?夏醇按了按眼睛,怎么也想不起那人长什么样子,只依稀记得看到一条条金色的流光,仿佛金漆涂绘的画一样,在水中异常清晰。
又缓了一会儿,夏醇逐渐恢复体力,感官知觉也随之苏醒,不由得有些别扭起来。他无法与人肢体接触,若不是当时情况危急来不及多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抱那小鬼。
现在感到孩子紧紧贴着胸口,夏醇紧张起来,呼吸越发艰难。他搂着孩子坐了起来,端详着孩子的面容,心中有些为难。
小孩长得确实很漂亮,五官精致细腻,可以说是瓷肌玉容,如果带到外面怕是走不上十步,会被围观群众留着哈喇子跪求摸一把亲一口。
但夏醇总有一种冲动,若不是太不人道,他真忍不住要把小鬼扔出去。不过或许是个四五岁孩子的缘故,夏醇的身体反感度不算太高,还能咬牙坚持。
他擦了擦个人终端,启动后发现还能用。他的微量粉丝竟然还等在“醇爷们儿”的直播间里,见他重新连接上线,顿时激动不已。
“主播你还活着,我他妈都要崩溃了!”
“真是命大,我还以为这一次真是最后的直播。”
“主播好人有好报,救了孩子,自己也没事。”
“吓哭我了,真的,我妈问我是不是又失恋了……”
“没事没事,”夏醇单手搂着小鬼站起来,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安慰观众,“我可是吃过鬼的男人,怎么能被这么一点风浪击溃。孩子也很好,只是睡着了。我目前是在……在……”
视线扫了一圈,夏醇才意识到不对劲。他原以为自己会随波逐流被冲到林子里,想不到水流旋涡般卷过,他像抽水马桶里的废纸一样被卷到了泥潭最底部。
月光洒落一地清辉,那片沼泽湖水竟然被抽干,偌大泽潭变成幽深天坑,想爬出去都不知从哪开始。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两步,小鬼忽然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处蹭了蹭。
“你是不是醒了?”夏醇拽了拽小鬼的胳膊,“要是醒了的话,我就把你放下来了。”
小鬼不吭声,也不放手,活像是长在他身上的挂件,只用那双月光下烨烨生辉的眼睛凝视着他,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好像在看什么美味佳肴。
夏醇:“怎么,看见我就想起烤螃蟹的滋味了?小吃货,我放你下来自己走好不好?”
小鬼不答话,又把脸埋在了他肩膀上,紧紧搂着他不放手,把夏醇气得直想笑。
天坑之中泥水清空,正中塌陷之处,露出一座怪模怪样的建筑物,下半部陷在泥里,上半部黑乎乎的,连月光也照不亮,隐约能看到飞檐脊兽,像是一座庙宇。
夏醇拧干湿淋淋的胡子,从野人变成泥人,踩着坑底软烂的淤泥走到近处,才发现这座庙宇朱漆已尽数脱落,只余下被泡得腐朽发黑的墙体和光秃秃的柱子,真不好形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666,找到传说中的屠恶寺了!”
“讲真,这地方看着有点吓人。”
“镇压魔物、有八百金刚驻守的屠恶寺就这么一小点?我不信。”
传说中屠恶寺虽不供香火,不纳香客,却也该是宝刹森森,妙法庄严,怎么也不该只有这一点规模。
就在观众情绪高涨地讨论眼前建筑时,夏醇已经踏入庙门,正对着院落中央的大殿一脸严肃地说:“各位修仙党们,这就是传说中的屠恶寺了,当然不是全部,而只是一部分而已。”
正如他所说,古庙墙垣塌了大半,除了面前尚算完整的大殿之外,绝大部分依然深埋泥沼之下,仅能看到一座塔尖和几个屋顶。
夏醇打开终端的照明系统,踏入屠恶宝殿,顿觉冷风扑面,本就湿透的衣服贴着身体,这下更难受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却惦记着小鬼:“冷不冷?”
小鬼色淡然,似乎并不在意降低的温度。夏醇摸了摸他的脑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依然没有反应,再度被无视的夏醇怀疑他可能是个哑巴。
大殿左右两边面目模糊的罗汉像只余眼珠子狠厉地瞪着,令四下更添几分黑漆漆阴惨惨的气氛,全然没有佛殿不容侵扰的圣穆,倒像是个鬼寰。
两排高大的石柱擎起屋顶,在大殿中间夹出一条甬道。夏醇朝深处走了几步,出乎意料的是,正中央本该供奉着佛祖金身之处的石台,却竖着一个漆黑之物,顶端直戳到房顶,粗细需两人合抱。
夏醇走到跟前,发现那东西本身并不是黑的,而是贴了一层密密匝匝的黑纸,纸上还绘有红色印记,千百年过去没有丝毫褪色,殷红如血,只是看不出是字是画。
有观众猜测这就是佛祖封印在寺庙中的魔物,夏醇挑挑眉,心说魔物怎么会是根柱子,难不成是妖猴的定海针?他绕过石台,拨开从上面垂下来的陈年破物,看到一片褪色的寺观壁画。
壁画大部分都失去了痕迹,模糊中只能大概看出是娑婆世界的苍山泱水、三界五行。他正端详画中一颗贯穿六道的大树,就听身后有人说:“我知道这里镇压着的是什么了。”
夏醇立刻转身,见是丰羽织和蒙萌,顿时松了口气:“你们都没事吧?”
蒙萌看上去还好,将湿漉漉的头发束了起来,倒有几分飒爽。她似乎对探秘极为感兴趣,虽然经历了一番惊险,此时却满脸兴奋。
丰羽织脸色稍差,可能是被鬼僧那道灵光击中的缘故,又被水流带着在林中撞来撞去,看上去不大精,只是仍旧保持着几分修行者的端方。
夏醇:“那个女鬼呢?”
丰羽织掏出一个绣有银色丝线的暗红色锦囊晃了晃:“被我及时收进了仙元锁魂袋里,跑不了的。”
夏醇:“女鬼倒是没什么,只是那个鬼僧究竟什么来头,我在当地可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鬼,他又为什么对我们出手?”
丰羽织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他原以为即使花上一点功夫,怎么也能将鬼僧收入囊中,未曾想自己完全不是对手,受了伤不说,反倒让客户照顾他,今年的年终奖肯定是没了。他走到壁画前,指尖沿着大树的轮廓划动,声音沙哑道:“没想到它真的存在于人世间。”
夏醇的注意力这才回到壁画上,他虚心求教道:“丰先生,它是什么东西啊?”
小鬼忽然揪了揪他的胡子,夏醇捉过小鬼的手腕示意他别闹,等着丰羽织的解答。
丰羽织按了按虚软的胸口,缓缓说道:“娑婆世界当中,有一小世界名为阎浮提,其名因世上独一无二的阎浮树而得。阎浮树自河流中生长,水中有赤色金沙隐泛紫光,被视为帝王之色,誉为阎浮檀金。佛像金身之金即为此阎浮檀金。”
“阎浮树虽然身在人间,却扎根于鬼道之下,开枝散叶于天道之中。它日日耳濡目染佛祖讲经,躯干浸沐在人间烟火之中,又通过树根将恶鬼作为养料汲取。”
说到这里,他看向那漆黑之物:“依我看,这就是阎浮树了。”
“是不是……有点儿小啊?”蒙萌仰头向上看去,虽然在这大殿里确实很高,但依照传说中贯通六道来看,这阎浮树不是一般小。
丰羽织也是猜测:“因为被佛祖灭去原身,只留下了当中的某一段吧。上面那些血咒符纸,应该就是封印的符咒。”
“这么说,这些黑符不能撕掉了?”夏醇突然问。
丰羽织淡笑一声,带着几分对蒙昧凡人的同情说:“不是能不能的问题。黑符应该是佛印六道封魔符,别说是凡夫俗子,就是我道中人也无法轻易撕掉,解开封印。”
夏醇咳了一声,一手托着小鬼的屁股,另一只手举起一张黑符:“我刚才摸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掉了一张。”
丰羽织:“……”
见丰大师紧张起来,夏醇说:“上面贴了那么多,掉一两张应该没事吧。”
封印魔物的符纸不是随便贴的,必然是法力达到一定程度才能封住其魔性。不过此时四周杳然无声,并无异样,贴满黑符的“定海针”毫无动静,并未如丰羽织所想那样天崩地裂日月失色,跳出个张牙舞爪的黑面大鬼。
看来这应该不是阎浮树,否则佛祖亲自降下的六道封魔符怎么可能被人随手一抹就掉了。
夏醇替直播间的观众问:“丰先生,佛祖为什么要降罪于这棵树?”
“那是因为……”丰羽织正要解释,却被一阵清冽的铃声打断了。
殿中三人同时一惊,齐齐转头往门口看去。庙门前徘徊着冷冷幽影,手中那根散发着赤色暗光的金刚降魔杵令人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