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鄞州名士殷冲早年的作品,和他现在的风格差别很大,见过的人不多,墨堂主这边请。”白晋一面回答,一面引墨昀落座。
桌案上放着一个小巧的风炉,炉上架着一个印有飞天仙鹤纹的红泥陶罐,风炉旁的棋盘黑白棋子互相对峙,俨然是尚未下完的残局。
“茶如禅似道,酒亦儒亦侠。”
枭阁里的人都知道,朔风堂与烟雨堂的两位当家人,一人喜茶,一人好酒。
白晋隔着锦帕持着空陶罐在火炉上焙烤,待罐底温热后,从茶罐中取出少许晒干的茶叶投进陶罐,抖腕晃动陶罐,复又将陶罐置于火上炙烤,一股淡淡的焦香从中飘出,听见一声“噼啪”爆裂的响动,撤去陶罐,倒入准备好的沸水,只听罐内如晴天响雷,响声不绝。
白晋拿出青釉小茶碗,倒好两杯,将其中一杯推至墨昀面前,笑道,“有个说法,如水入罐内响声不绝,就是上好的响雷茶,其色浓艳,其味浓香。如果水入罐内没有声响,就成了色香味欠佳的哑巴茶,想要煮好这茶也得看机缘,显然,墨堂主就是这杯响雷茶等待的客人了。”
墨昀执起茶碗饮下一口,点点头道,“确是好茶。”
剩余的茶水放在火炉上煨着,白晋切入正题,“不知墨堂主深夜到此,是有何要事?”
还剩了半碗茶,墨昀把小茶碗放回桌案上,就再没拿起来过。“这些年来,冰河和犀龙帮一直是枭阁的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冰河这根钉子已经拔了,犀龙帮这根刺也没必要再留着。所以,我准备年后就带着我堂里的精锐下一趟燕州。”
白晋猜不透墨昀的用意,一抹异色从棕色的眼珠中一闪而逝,“事关枭阁的荣辱,我烟雨堂也该出一份力才是。”
墨昀轻轻笑了,“烟雨堂的力该用在刀刃上。”
白晋抬起头,“墨堂主有话不妨直说。”
挺好,困意来袭,墨昀也希望早点把话说开了,好回去睡觉。“白堂主应该知道,朔风堂堂主的位置,并不是墨昀心甘情愿接的。我既然对这个位置提不起兴趣,对比这更高的位置就更提不起兴趣了。白堂主想做什么,都不用顾及我。”
不等白晋接话,墨昀又道,“太-祖皇帝于乱世中起事,建立大燮后,大胆任用前朝旧臣,才开辟了云景之治。枭阁的杀手只有隐卫是认主人的,其余的,都只认立场。只望白堂主得偿所愿后,也能效仿前人,为我阁中的杀手,留一个好的归宿。”
对墨昀的话,白晋不敢全然相信,“我以为墨堂主是忠于阁主的。”
“墨昀所忠的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语毕,墨昀将剩余的半盏凉茶一口饮完,站起身来,“墨昀今日言尽于此,告辞。”
墨昀走出穿堂,摇光一直等在门外,见墨昀过来,赶紧把手炉塞进他手心,再将披风披在他背上,墨昀把手炉递过去让摇光暂拿着,自己动手系紧披风的系带。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朔风堂,看门人行完礼,就把东门关上了。这时候说话要方便许多,摇光低声问道,“主人,摇光有一事不解。”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把枭阁拱手让给白晋?”手掌被手炉烘暖了,周身的寒气也跟着散尽,因为墨昀特意下了命令让不许清扫庭中的落花,所以今夜的紫藤花瓣又比昨日多了不少。
摇光道,“是,属下斗胆说一句,白堂主的德行和才干配不上这个位置。”
墨昀轻轻笑了一声,“不,现在的枭阁最需要这样的人。”
墨昀回答得模棱两可,摇光还是未曾理解其意,便听墨昀又道,“他一心一意只来提防我,其实,即使我不挡他的路,他也未必就能成功上位。他们把阁主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凭花枝夫人下个毒,就能轻而易举地让阁主栽了跟斗。抛开这个不说,就说舒越,论地位,三堂之中,文书堂最弱,阁主换谁当,他都要居于人下,和从前没有分别,他又何必冒这个险与白晋结盟?”
摇光恍然大悟,“主人的意思是舒堂主存有异心?”
墨昀揉了揉眉心,“他们要争便争,斗个三败俱伤最好。”
摇光猛然停下脚步,“主人。”
墨昀向后挥挥手,“不用伺候我梳洗了,你去睡吧!”
***
凌云釉充分怀疑自己被徐飞白厌弃了,她三番五次上他院里找他打听秦州的下落,也是巧合得见了鬼,每次去人都不在。
今日总算被她逮着了。
徐飞白冲她挥手微笑,脚步没停,“嗨!早上好啊!”
凌云釉好不容易逮着他了,哪肯这么轻易地让他溜了,粗暴得拽住他的前襟,“徐飞白,你不是暗恋我吧?”
徐飞白被她这句话吓得大惊失色,“你少瞎说,小爷心里有人……哎呀!你别这样行不行?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仿佛被抓住的不是衣裳,而是清白,徐飞白嫌弃地拉着前襟往反方向拽,终于将前襟从她的魔爪下抢了回来。
凌云釉白他一眼,“徐爷真是日理万机,日日去寻你你都不在,躲我干什么?我是洪水猛兽不成?”
徐飞白轻嗤一声,“就你会的那三瓜两枣,不值当小爷躲你。”
凌云釉气个倒仰。可以啊!还搞起人身攻击来了,凌云釉忍下这口气,“我问你,秦州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徐飞白瞪大眼睛,连呸三声,“秦州好好的,你咒他干嘛?年后有个任务要出,他不过是被墨昀派到犀龙帮在湖州的分舵做暗哨去了。你知道的,那小子擅长这个,可能好几个月都不会回来了。”
他话刚一说完,忽然听到天边一声巨响,大晴天的,日头还高悬在空中,竟然就无端炸了一个惊雷。
凌云釉看了眼雷声的来处,扭转头问徐飞白,“我怎么没听说这事,你没骗我吧?”
徐飞白没想到她这么敏感,努力压制内心的悲戚,强颜欢笑道,“我骗你干什么?你要不信,就去问墨昀。不跟你说了,我去看看裴云。”
想到云叶,凌云釉眼中的光倏然暗淡了几分,她轻轻得拉了拉徐飞白的袖子,“别去了,他现在除了云叶大概谁也不想见。”
***
自那日陈大夫给云叶行完针,又喂了两次汤药,云叶昏迷了整整一天,翌日傍晚时醒了,还不等裴云和她说上一句话,就再次昏睡了过去,这一觉,云叶睡了整整五天,裴云便不眠不休得守了五天。
隐卫端来一盆热水,裴云细致得帮云叶擦脸擦手,擦完手,怕云叶冻着,把手重新塞回被子里,裴云静静看着她,她以前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手安分地搭在肚子上,睡姿极乖。他在的时候,就要整个人窝进他怀里,但她很安分,一个晚上都不会动一下,睡前是什么姿势,醒来还是什么姿势。
裴云俯下身,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柔声道,“你怎么还不醒?脸都饿瘦了一圈了。”
云叶的眼皮忽然动了动,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张开了眼睛。
裴云一直在等这一刻,俯下身亲吻她的眼睛,“终于醒了?”
云叶虚弱地笑笑,“等很久了?”
裴云点点头,目光温柔缱绻,“足有一辈子那么久。”
云叶看着她,泪花一点点从眼底泛上来,裴云伸手过去想要替她擦眼泪,手被她一把握住贴在脸颊,云叶吸了吸鼻子,“裴云,我其实不怕死,我只是舍不得你。”
裴云微微笑起来,“不要说丧气话,你努力活下去,我会一直守着你。”
云叶放开他的手,努力撑起身子,紧紧搂住裴云的脖子,“云叶这辈子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一件也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
裴云配合她伏低身子,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不是你的错。”
从前他问师傅为什么不娶妻,师傅说因为还没有遇上想娶的姑娘,徒儿长大后如果遇见了想要娶回家的姑娘,一定要与那姑娘相守一生一世。
裴云将云叶搂紧了一些。
原来他与云叶的一生一世,竟然这么短。
云叶松开他的脖子,已是满面泪痕,“裴云,我没办法继续陪着你了。”
若自己是个普通人,还可以安慰自己,自己还有救,一定能够好起来,自己能够继续陪在裴云身边,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生儿育女,再过五十年,她要比他先走,她无法眼睁睁看着爱人离去,她先走一步,在奈何桥畔等着他,她不用等很久,裴云就会下来陪她,他们再一起,饮下孟婆汤,共同奔赴下一个轮回。
她不奢求来世还要再一起,这一世已经足够好,她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他,嫁给他,便不再奢求来世。
可是没用,她是一个大夫,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身体。云叶怨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选择成为一个大夫,这时候连自我欺骗都做不到。
裴云轻轻吻上她流泪的眼睛,声音温柔而坚定,“你活着一天,我便守着你一天,你若是不在了,我在心里守着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