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釉独自在书房愣坐了许久,直到听见雨声,她渐渐回过来。意识到自己对所中的毒没有任何了解,决定不再继续消沉,平白浪费时间。
午时月见居换守,现在值守月见居的是开阳和贪狼。凌云釉这会儿没心情和贪狼那二愣子打太极,直接找上开阳,让开阳帮她把陈大夫叫过来。
开阳老实坐廊椅上避雨,贪狼不见踪影。凌云釉刚迈出屋门,摇光举着油纸伞匆匆走近。“云釉姑娘。”
自从自己被禁足月见居,凌云釉就未曾再见过摇光,觉察出摇光不同寻常的急切,凌云釉觉得不安,“你看起来有些着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书房里发生的事三名影卫并不知道,天权也只是对摇光说凌云釉似乎和婢女起了争执。因着自家主人对凌云釉的重视,所以凌云釉的一举一动摇光都极其看重,月见居里发生过什么,他也会时不时地向主人禀报。先前自家主人急着出门,摇光心想主仆之间发生龃龉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先帮主人收拾行李去了。不想主人前脚一走,柳莺姑娘就出了事。
摇光道,“柳莺姑娘现在在莲鹤院。”
凌云釉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莲鹤院是卞松月住的地方,对柳莺,她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情,抬手把乱发撩到耳后,“她去那儿做什么?”话音刚落,凌云釉手上动作顿时僵住,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她是不是出事了?”
摇光叹息一声,道,“去看看吧!”
仿佛有一只手在心上揉捏,凌云釉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抬眼看向从屋檐上倾泄而下的雨帘,她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在意的。
在意她的背叛,也在意下毒之时她内心是否挣扎过。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又觉得这些都好像不重要了。
她埋头冲进大雨里,摇光唤她的声音被雨声盖掉,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柳莺的声音。
“小姐,奴婢这一生,真的太长太长了。”
凌云釉一口气跑到莲鹤院,大雨肆无忌惮地冲刷着人世间的蝇营狗苟,雨帘模糊了视线,能见度只够她看清楚前方地上躺了一个人,却看不清那人的体貌。
尘封于记忆里的故人接二连三地从脑海里晃过,为了保住她的一口口粮被乞丐砸死的爹爹,带她去偷橘子却被管家活活打死的小哥哥,她背不出来书被罚时偷偷塞馒头给她的兰姐姐,还有出逃扬州时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的拾荒姑娘。
她其实是个害怕寂寞的人,父亲离世以后,她伶仃一人,在乱世中奋力求生。吃不饱,穿不暖,吃再多苦受再多累她都不害怕。她害怕的是那些给过她善意和依靠的人,一个一个从身边离开,最后仍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如果早知这长长的一生只是一次又一次逼不得已的告别,当年还不如和爹爹一起死在那场饥荒里好了。
她的力气已经被强烈的悲伤尽数吸走,只能拖着瘫软的腿艰难地靠近地上的人。
烟青色衣料上那一朵素雅的百合刺痛了凌云釉的眼睛,她麻木得站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来,伸手去触碰柳莺颈上的长命锁,足金的锁面上雕刻着一只小巧可爱的戌狗,下面缀着六片精巧的金锁片。手里还死死捏着另一个长相差不多的长命锁,不过上面雕刻的属相不是戌狗而是卯兔。
凌云釉的眼睛胀痛得厉害,她轻轻地摇了摇柳莺,“柳姐姐,雨下大了,我们回家了。”
无人回应,凌云釉又加大力气摇了两下,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仍合得紧紧的。
一瞬间,凌云釉出现了幻听,她听见了雅安的声音。“云釉,雅安会保护你的。”
接着是林然,“能来伺候小姐,林然很高兴。”
最后是柳莺,那声音跨过生死间隙,从生的彼岸传过来,说不出的悲戚绝望。“小姐,奴婢这一生,真的太长太长了。”
她终于撑不下去,跪在雨中,捂脸痛哭起来。
卞松月撑着伞站在院门前,遥遥凝望着她。凌云釉似有所感,缓缓抬起眼,她慢慢站起身,一步
一步地来到卞松月面前,“是你干的?”
卞松月一手撑伞,另一手绞着胸前的发辫,抿着嘴唇笑起来,“你下不了手,我帮你啊!”
凌云釉抬手狠狠扇在她春花般明媚的脸上。
卞松月脸歪向一旁,白皙的脸颊上,五根手指印赫然在目。她慢条斯理地蹭去唇角的血,自嘲得笑了笑,“凌云釉,你真的是个好难讨好的人。”
“杀林然,杀柳莺,就是你讨好我的方式?”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平静,对眼前这个与她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人,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该有的情绪。
嫌伞累赘,卞松月索性把伞扔开,目光落在柳莺身上,“我其实搞不明白她,给你下毒,又来求我救你,到底图什么啊?”
凌云釉目光紧紧锁住卞松月的脸,“卞松月,你也许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世上有多少跟你一样美貌的女子?却未必跟你有一样的命,她们没有自保的本事,在这人吃人的世道中艰难求生,被践踏、被凌-辱,被迫害,你可以选择一个你想要过的人生,她们却连选择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你这样的被老天爷眷顾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柳莺她为什么会这样做。”
卞松月的左臂自然垂下,藏在袖里的手不自觉得握紧,尖利的指甲嵌进肉里,丝丝缕缕的痛意从手心漫开。
卞松月始终沉默不语,凌云釉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确实对我不错,助我杀丁嫦,帮我除阳平,在羌戈你甚至甘愿代我去赴险,我都知道,但我并不感激你。”
“你从不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总是自以为是地对我好,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感动我,还是为了感动你自己?”
“从前,就当你瞎了眼,当我认错了人”,凌云釉从怀里拿出一个草编的蝴蝶,上面还留着红褐色的印记,那是从凌云釉心窝中流出来的血。她将草蝴蝶掷到卞松月身上,然后向后退行三步,她脚下的土地并不平展,雨水在低洼处蓄起一个水坑,在两人一间划出了一道天堑。
“你我之间,往前有恩有怨,今日皆一笔勾销,从今以后,我凌云釉同你不共戴天。”
林甘雨饶有兴致得撑着伞看完了这一出好戏,凌云釉回过头看到她,她正站在柳莺身边,雨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她看起来并不在意,有些惋惜得道,“怎么就死了,我不是已经答应放她下山和妹妹团聚了吗?”
一道寒光从凌云釉的凤眸中飞速闪过,这是她第二次见林甘雨,玉手举着天青色的八骨油纸伞,这个动作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可惜,墨昀曾在她手腕上留下的那道疤却生生破坏掉了自然天成的美丽,留下了一道无法忽略的瑕疵。
凌云釉的视线从手移到她的脸上,轻轻笑了笑,“林甘雨,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也不知怎么就把自己陷进了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境地里来。追究你为什么想要我的命也没多大意义,我们来猜一猜,如果你死了,墨昀会不会伤心?若是我死了,他又是否会亲自取你的命?”
这番话成功触到了林甘雨的红线,她的眼里泛起了怒意,“你不过是一枚棋子。”
凌云釉看了一眼了无生气的柳莺,她明白,这种时候悲伤最是无用,她看起来越镇定越淡然越容易打击到对手。她冲着林甘雨靠近一步,凑近她耳边,呵气如兰,“就算是棋子,也是墨昀心上最重要的一枚。”
林甘雨攥紧右手,倏然明白了凌云釉的用意,紧绷的肩背舒展开来,侧过脸盈盈笑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七日涅槃并不会要你的命,只会让你慢慢丧失五感六识成为一个废人,我倒是想看看,你变成这幅样子以后,墨昀还会不会青睐你。”
凌云釉浑身湿漉漉的,鬓发粘成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连绵不断的雨水在额头分流,顺着眼睛向下流去。眼皮被雨水冲刷着,眨一下眼,就有雨水灌进眼眶。凌云釉强撑起眼皮,睁大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不想这么早杀你,林甘雨,你会杀人,而我,会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