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若无其事,拍了拍裙角,手里握着一管紫玉短萧,还有一个啃的干干净净的梨核,小柱子和圆脸宫女拱手肃立一旁。
“你身这么轻?”他在想那高度,自己若跳,肯定会震了脚踝。
女子默声敛衽一福,请了个金安,他刚说完免礼,她便将玉箫塞进袖管,弯腰向地,拾起根树杈挖了个小坑,把梨核埋了。
他看不懂了,又被她的行为逗笑了。“这是何故啊?”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乱丢在这里得好多天才会烂,会引来很多苍蝇,我师姑从小便教导我,不可乱丢杂物,种在这里没准能长出一棵树苗。”
皇帝努力忍着笑,真是个思维特的孩子。
“朕方才听你的箫,含少商兮照清徵,犹如风入松壑,跌宕万千,以为是《风入松》曲,下阕又闻得平宫清商兮蹶跃徵,羽音圆清急畅,至高昂处,激越而和,竟有日暮沙漠垂,力战烟尘里之感,上阕为水,下阕为火,却是什么曲?”
静夜中女子一双眸子极亮,如露如星,她道:“是《窥月十二厥》,和合曲,我方才吹的是《入海》和《塞下》。”
皇帝微微蹙眉,却想不出来:“朕从未听过这个曲目,不知出自哪本曲赋?”
她道:“这是孤本,传闻不知哪朝哪代,一名蒙冤的死囚,在狱中临刑之夜所作,对着的一扇狭窄的角窗,月如银盘,几乎触手可及,他看的久了,月中窥物,恍惚中去遍了名山大川,大漠边陲,漂洋过海入华夷百国,最后回到故园江南小镇,由此经历一番,便觉天地广袤,苍生皆渺小,故而看淡了生死,枷镣在身,也觉轻松无羁,含笑踏步入往生,将谱子题在了墙上,后来几经流传,我师傅也只收集到前五阕的残谱,分别是《蜀道》《五岳》《入海》《塞下》和《水乡之国》,可惜华夷篇全佚。”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这才知道自己从来不认识她,像是沙砾中寻到了一颗明珠,璀然生华。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光深邃。“你可以将词曲和谱给我拟写下来吗?”
他没有说“朕”,说的是“我”。
定柔诧异了一下,淡然道:“可以。”
我与你已无干系了,只是你家一个婢子,给你也无妨。
他的眼睛舍不得眨一下,又问:“你既是妙真弟子,可曾习过真艺九雅?”
她想都没想:“自然习过,这是每日的功课。”
清辉如纱,朦胧映着面庞,他唇角一弯,眼眸煜煜,笑嗔道:“好个小丫头,你犯了欺君之罪知道吗?”
定柔眉心一拧,这人怎么变脸如同翻书啊!
他怕吓着她,忙说:“在淮南初见你的时候,为甚说雅乐诗歌一概不会,还有殿选那日,为何说自己字都认不全?不是欺君么。”
定柔仍旧理直气壮:“奴婢确实没撒谎,我师傅说,《说文》一册记载汉字足有一万零五百一十六字,我只算识得十之五六,可不是认不全吗。”
这个回答很狡辩,也很可爱,皇帝笑:“好,这个算你说的过去,那淮南呢?作何解释?”
定柔都忘了在淮南对他咋说来着,这个人真是个记仇的,她无奈,只好实话实说,坦白吐出八个字:“非吾所愿,莫可强求。”
皇帝身躯震了一下,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的话。
从来没有人如此坦率的回应,对他的拒绝。
“......师傅教授我琴棋书画,是为陶冶情操,修养品格,不是为了给什么人献艺,取悦于人的。”女子眉目澹然如初,姣好的五官,凝着朴实和敦城。
他怔住了,久久凝视着她,眼眸直如汪洋,此刻这个小小的一射之地,成了他眼中的世界,而她,便是这世界的唯一。
怎会?小丫头,我寻的那个人,竟会是你!
我竟错过了你整整三年!
小丫头望了望月梢,敛衽道:“敢问奴婢可以告退了吗?”
你要去哪里?
小丫头捂嘴打了个呵欠,今天......若......是不是唐突了?他略一思忖,摆了摆手指:“去吧。”
小丫头和圆脸宫女又福了一福,执着纱灯,退了几步,挽着手走向圆月门,然后听到脚步的飞跑声,很快远去了。
夜深以后,他驰马奔出淼可园,回了宫,叫开白虎门,走进昌明殿,打开一间暗室,里头落了一层灰尘,紫檀书格摆满了雕刻摆件,书案上甚至还有栩栩如生的五大殿,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长方锦盒,里头一排各式刻刀,好长时间不握,有些生疏了。
他记得有一年得到过一块绝品的金丝红玉,稀世罕见。
茜,秀美灵动也。
染绛茜草,红色也。
第二日定柔要换夜值,到了晌午换值去睡了,酉时来换,走到耳房的小院外,一个内监守在角落,拦住了她,恭敬地道:“姑娘,小的是殿前司的,皇上让奴才来取谱子?”
谱子?定柔这才想起来。
昨夜回来就睡了,没誊写。“我还没写好,明天再来拿吧。”
内监又拦住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婴儿巴掌大的小锦盒,塞到了她的手里,“皇上让给您的。”
定柔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内监便趁着四下无人,走了。
定柔一头雾水。
打开盖子,赫然装着小叶紫檀木雕刻出来的一只,猴子,对,就是猴子。
那猴儿欲作跃树状,长得甚小巧,雕法趣致可爱。
他说我是猴子?
好吧,师傅从前也说她像只小猴儿,猴儿才会成日爬树。
翌日晨起换了值,揉着眼走回来,差点和一个人撞上,又是那个内监,定柔回屋取了一卷写好的桑蚕纸,递给他,内监又从袖袋取出一个更大的锦盒,塞给了她。
又是猴子,这次多了两只,一只雨花石的,一只岫玉的,还有一只是......泥塑,然后雕刻出来五官,或啃果子,或梦游打呵欠状,或瞪眼嗔怒状。
没事净送人猴子干嘛啊?
前晌睡饱了,午间起来到值房吃了饭,下晌无聊的很,在屋子里打扫了一遍,后颈全是汗,打来水沐浴了,拿起针线筐子和未做完的针线,走偏僻的小路,找了个清静的地方。
离上次那个假山湖不远,几棵参天的泡桐树遮出一方荫凉,四下静谧的像是世外之源,麻雀落在不远处啄着狗尾草籽,找了个平坦干净的山石,坐下来,对着绷子绣衣服上的仙鹤。
刚做了几针,听到一个脚步声,麂皮靴的,好像是男人。
果然,一个明黄衣袍的身影极快地走进来,束发螭纹金冠,腰系白玉带銙,定柔以为自己看错了,慌忙起身行礼,皇帝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刚散了一个廷议,听说她独自来了这里,便让人清理了耳目,跑着追来了。
他面庞线条柔和,眼中带着融融的笑意。“快免礼,以后私下不用这样,朕......我不在意的。”
定柔愈发疑惑,也赖得多想,大约他是来问道曲谱的事吧。
复又坐下,继续捻着针刺绣。
皇帝径直坐到了身畔,定柔嚇了一跳,忙挪到了一旁,他要作甚啊?
皇帝没有再靠前,笑了笑,不能让她觉得他是个轻薄的人,女子埋头做着针黹,静静望着她,细细地端看,细微至每一个眉毛、眼睫,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深深刻在心里,越看越惊叹,心里说:“从前没这么近的瞧过他,原来,她长得这么可爱!”
一袭二等宫女的齐腰宫裙,娇艳的淡紫色,衬托的面颊美玉生晕,不施丁点脂粉,十八岁的姑娘,正是美貌芳华,乌莹莹的头发绾着齐整的百合髻,鹅蛋小脸,两弯柔柔的细眉,浅颦长蛾,天然无需裁剪,双眸翦水脉脉,零露漙兮,清扬婉兮,眼睫长长的鬈起,小鼻子高挺俊秀,更惊艳的是那樱桃小嘴,直如一两岁的孩童,唇上有小小的褶,弧度俏美玲珑......他的心渐地狂跳起来,怦怦怦击撞着心口。
愈跳愈快,几乎喘不过气。
怎会这样?
握拳抵着唇,努力换气,让自己平复,却毫无作用。
从前以为,女子里头,容貌最让他满意的是林纯涵,霞韵月姿的人儿,水晶剔透,现在才知,这世间还有增一分太艳,少一分太淡,清丽与娇媚,小巧与美的浑然契合。
不由自主往下看去......猛瞥见了十指“雪葱小段”,心头惊了一下,果然是她!纤纤出素手,指甲粉透莹润,似破壳的珠贝,那天在淮扬街头,马车珠帘后的人,是她!
他觉得像是瞬间找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纤巧莹腻的小手捻着银丝线,极是利落,手中是一件黛蓝色桑波缎的夏衫,男式的道袍,是慕容槐的罢,她在给父亲缝缉夏衣。
不明白,便是从小没有养在一处,也不可能同样的女儿,如此不同啊,慕容艳闲暇时,只会描眉点唇,总是用很多的胭脂,将唇涂得红红的,他说不出的厌恶。
便是慕容岚,在行宫短短的日子,也是使出浑身解数地取悦他,琵琶不离手,小曲歌儿萦绕不断,听得夜里闭上眼耳边还在唱。
绷子里绣着一只仙鹤,针针刺破绸缎声,从襟边到下摆,道袍样式新,对襟直领,袖摆宽松,全无一般道服的拖沓之感。
飞针走线......飞针走线......他终于知道这个词不是夸大的,她手极快,绣完了鹤咬断了线,换上蓝色的绒线,纫起了袖缘,手如磨锋利的剪,没几下便好了。
坐在那儿,静的像一幅画,光影婆娑下,身线胧着柔和的光晕。
他想起自己画过林纯涵,画过握瑜,画过徐相宜和司徒安然,此刻,恨不得飞跑回去,取了画轴,将眼前女子缝纫的样子,完完整整临摹下来。
他突然发现爱极了,这个做针线的安静样子。
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机会的。
他对自己说。
“我幼时也爱到树上去顽,只是母后管的严。”她久久不开口,他只好先找话头。“......后来大一些,便忙起来了,再没机会,你上树是为什么呀?掏鸟窝?”
定柔抬眸看他一眼,又低头看针线,道:“摘果子啊,为什么要抓了小鸟的窝?”
他笑道:“不是小鸟,是鹞鹰,在御苑的白杨树,我那时七八岁吧,沿着竹梯上去,攀了一大段才能够到。”
定柔惊讶:“那个鸟凶猛的吧,幼鸟出生喙就尖利,你不怕啄伤你的眼睛啊?”
他道:“那时还真不怕,随身带了弩机,我想着它们若伤我,我必先伤了尔等,没想到母后来了,将我诳了下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定柔听得咂舌瞠目,难不成威严无限、雍容端方的皇帝陛下也被打过屁股?
这个人是有多无聊,来同她说这个,可能因为同样喜欢上树的原因吧。
想着,便忍不住笑了出来,抬指将一缕发拢到耳后。
皇帝又看呆了。
那一抹腼腆......
小丫头,你会不会如林纯涵一般,和我在一起之后,所有的美好,成为了想象。
他微微挪了挪,离她稍稍近一些,她低着头没发觉。“你的小字是定柔?”
“嗯。”
“谁给你取的名字。”
“祖母。”
“你祖母也是道家弟子?”
“不是啊,我记得她喜欢拜观音像。”
他疑惑道:“那可能不是你祖母,薇亦柔止,草木新生也,柔而立,柔而正,柔而坚,你的名字是祝福的意思,在任何逆境都可以脱胎换骨,获得新生。定字为刚,柔者刚之反,立地之道,曰柔与刚,这是《易经》说卦中的句子,为你取小字的可能也是一位道者,并且精通占卜的,意为荏苒茜草,逢春新生。”
她点头:“也许祖母的意思是要我做人如磐石,心坚不可撼,陟遐自迩,处事如蒲草,荏苒若韧,百折不挠,百辱不屈。”
他笑了:“据我所知,除了你七姐姐,身世特殊,你的姐妹皆是以女子品德为小字,为什么给你取个祝福新生?你可遇到过什么置之死地的事情。”
定柔听到玉霙,不由对这个男人反感起来,准备不答,但又想着现在人家做着奴婢,不好明着得罪,于是不冷不热地道:“没有。”
皇帝看出了她眉头闪过的思虑,知道不肯敞开心扉,不由愈发要探究个根底,他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情,知道她所想所喜。
“当真没有?欺君罔上可是重罪。”
定柔只好无奈地说,手上也没停:“我即好生坐在这里,毫发无损,无病无痛,过去种种便是消逝殆尽了,我自忘记了,有和无,有何区别,徒添烦恼。”
皇帝从未听过这般豁达的话。
自来女子无不是对着他倾诉,博得怜惜。
林纯涵初进宫的时候,每夜躺在怀里,含泪说着在林国府的种种不公,甚至虐待。
她做完了衣袍,叠在一旁,拿起针线筐子整理线,他看到里头躺着一只吉祥如意大红福袋,想是给静诚妹妹孩儿,还有一只鸡心形的荷包,雨后天青色的料子,坠着丁香色同心结络子,绣着一尾芝兰,那绣法简约,煞是清雅。
这......
他伸手去拿。
定柔眼疾手快,猛然抢了过去,他有些不高兴,“给我看看。”
她竟揣进了袖袋。“抱歉,不方便。”
他生气了,像个要糖的孩子:“我最喜欢雨后天青色,喜欢芝兰花。”
“真的不方便,请见谅。”她起身福一福。
“奴婢告退了。”
她竟真的走了,头也没回一下。
他闷闷地坐在原地。
哥们已入魔,看官们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