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苏醒之后第一次感到鲜血沸腾。无论这个男人犯了什么罪,都不应该这样惩罚他,不能用绳子把他这样吊在密室里。
“我们不能不管他,就这么走了,”我抗议道,“这样不人道。”
“他的所作所为本来就不人道。”伊芙琳说,她的冷漠第一次吓住了我,“我母亲派戈尔德来整理家庭画像,别无他事。他甚至都不认识管家,然而今天早上他跟踪管家,用一根火钳把他打了个半死。相信我,塞巴斯蒂安,他应得的惩罚还远远不止这些。”
“还会怎么处理他?”
“一个警官正从镇上赶来,”伊芙琳说着,引我出了这间小屋,关上身后的门,她的心情立即变得明媚起来,“父亲想让戈尔德明白他很恼火,就这些。啊,这肯定才是我们要找的房间。”
她打开了厅对面的另一扇门,我们进了一个小房间,这里四壁全是白墙,一扇小窗户上糊满了灰尘。不像其他房间,这里通风不畅,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旁边还堆着很多柴火,预备往里填。角落里有张铁床,管家正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灰色的毯子。我认出了这个家伙,他正是早上给我开门、放我进去的那个被烧伤的人。
伊芙琳说得没错,此人受到了残酷的对待。脸上有可怕的瘀伤,伤口处还是青紫色,干了的血迹弄脏了枕套。痛苦破坏了他的睡眠,他不停地呻吟,若非如此,我差点以为他已经死了。
一个女仆正坐在旁边的木椅上,腿上摊开了一个很大的本子。她不过二十三岁,娇小得仿佛可以塞进口袋,帽子里露出了金色的头发。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把本子合上。意识到我们的身份时,她立即站起身来,匆忙抚平她的白围裙。
“伊芙琳小姐,”她结结巴巴地说,眼睛盯着地板,“我不知道您会来。”
“我的这位朋友要来看望柯林斯先生。”伊芙琳说。
女仆棕色的眼睛望向我,然后又一次看向地板。
“对不起,小姐,他一上午都没有醒,”女仆说,“医生给他吃了一些助眠的药。”
“那么他不会醒过来啦?”
“没试过呢。小姐,您上楼来的动静不小,可他的眼皮动都没动。如果那样都唤不醒他,真不知道怎样才行。他呀,不再理会这个世界了。”
女仆又看向我,停留了很久,好像认识我的样子。接着她把目光投向地板,继续那种沉思的状态。
“对不起,请问我们认识吗?”我问女仆。
“不,先生,不算认识,只是……昨天晚餐时我服侍过您。”
“是你给我送来了一张便条吗?”我激动地问。
“不是我,先生,是玛德琳给您送的。”
“玛德琳?”
“是我的贴身侍女,”伊芙琳插了句话,“宅子里的人手不够,我就让她到厨房里帮忙。哦,很幸运,”她看了下腕表,“玛德琳给猎人们送点心去了,大约下午三点钟就能回来。等她回来,我们一起问她好了。”
我接着把注意力转向这个女仆。
“你知道那张便条吗?”我问她,“可能你知道便条上写了什么……”
女仆摇了摇头,拧着手。可怜的姑娘一直盯着地上。我有些可怜她,就道谢离开了。
* * *
(1)萨维尔街(svlle row),又名裁缝街,是伦敦西区一条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老街。从19世纪初开始,萨维尔街便逐渐聚集培养起来世界顶尖的裁缝,现在这里成为高级定制男装的圣地。
(2)原文此处为蝙蝠侠(btmn),蝙蝠侠常行侠仗义,救人于水火之中,此处是管家救过勋爵之意。
第七章
这条大路通往镇子,我们每走一步都会觉得两边的林木在逼近,这和我之前的预想不太一样。从书房里的地图看这条大路,感觉是费力地从林子里开辟出来的。而现实中这是一条宽宽的土路,上面坑坑洼洼,落下的树枝散在四处。森林从来都不能被驯服,不会服从人的意志,哈德卡斯尔家没法让这个森林邻居做出让步。
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往何处,但伊芙琳相信可以截住返回的玛德琳。私下里,我怀疑她不过是找个理由晚点回到大宅罢了。其实并不需要找借口,在和伊芙琳相处的这一个钟头里,我今天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完整的人,而非某人的残余。风雨之中,有个朋友陪伴左右,成为我一天中最快乐的事情。
“你觉得玛德琳会告诉你什么?”伊芙琳边问,边从路上捡起一根树枝,拋回到林中。
“昨天晚上她给我送来的那张便条,把我引进了树林,后来有人袭击了我。”我回答。
“袭击!”伊芙琳打断了我,惊讶万分,“在这里吗?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玛德琳能告诉我是谁让她送的便条。她甚至可能看了那张便条。”
“你不用加上‘可能’两个字。”伊芙琳说,“我在巴黎时,玛德琳就是我的贴身女仆。她很忠诚,也会逗趣,但真是太爱偷听、偷看了。她也许把偷看来信当成工作的额外福利。”
“那你可对她够宽容的。”我说。
“不得不宽容,因为我付不起太高的工资。”伊芙琳说,“她告诉你便条上的内容后,你如何行事?”
“我会报告警方,”我说,“希望能让这件事就此作罢。”
在下一个弯路左拐后,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进了林子。土路纵横交错,再回望,便看不到来的路了。
“你知道要去哪里吗?”我紧张地问,将一根低垂下来的树枝拂走,不让它挡住脸。上一次进林子时,我就找不到归路。
“我们跟着这些走,”伊芙琳扯着钉在树上的一块黄色布条。它和我今天早上跌跌撞撞跑到布莱克希思时发现的那些红布条相似,那段记忆更加让我不安。
“它们都是标记,”她说,“田庄看守用这些布条在林中导航。别担心,我不会让你迷路。”
她刚说完,我们就来到了一个很小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口石井,木头井架已经坍塌,卷起水桶的铁轮也锈住了,陷在泥里,差不多被落叶掩埋。伊芙琳高兴地拍着手,深情地抚摩着满是青苔的石头井沿。显然,她希望我没有留意塞在石头缝里的字条,也没注意到她想用手指盖住那字条。因为友谊,我没有拆穿她的伪装,当她回头看我时,我忙将眼移开。布莱克希思里肯定有人在追求伊芙琳,我虽然不好意思承认,但的确有些嫉妒这封密信和写信的追求者。
“就是这里,”她说着,戏剧性地挥了一下胳膊,“玛德琳回宅子时肯定会路过这块空地,一会儿就该到了。她三点钟就回宅子,因为还要帮忙布置舞厅。”
“这是什么地方?”我边问,边四处张望。
“这是许愿池,”伊芙琳回答,她靠着井沿往里面看,“我和迈克尔小时候常常来这里。我们往里面扔小卵石来许愿。”
“那么,小伊芙琳·哈德卡斯尔都许过什么愿呢?”我问她。
她皱皱眉,这个问题使她茫然无措。
“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我都记不得了。”她说,“一个拥有一切的小孩,还会许下什么愿望呢?”
还会渴望更多的东西,所有人都是这样。
“就算能想起自己的事,你大概也没法告诉我。”我微笑着说。
伊芙琳拍拍手上的土,疑惑地看着我。可以看出,她燃起了好心,还有愉悦——是在熟悉的地方,不期而遇陌生事物而带来的愉悦。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吸引了她,意识到这点我有些失望。
“你想过吗,如果恢复不了记忆该怎么办?”她柔声细气地问着,这个问题显得气氛缓和了许多。
现在不知所措的人,换成了我。
最初的疑惑一闪而过,我努力让自己不再自怨自艾。不管怎样,我的失忆不过是挫败,还谈不上悲剧。我记不起来安娜的事情,的确带来了很多麻烦。然而我探寻塞巴斯蒂安·贝尔的身份时,也发现了两个朋友,看到了一本写满注解的《圣经》,还有一个上了锁的行李箱。在这世上活了四十年,只有这么一点点痕迹。没有妻子为我俩逝去的岁月流泪,也没有子女担心深爱的父亲无法归来。这样看,塞巴斯蒂安·贝尔的生活,似乎是容易失落的闲适生活,同时也是值得哀悼的艰难人生。
林中有树枝断裂的声音。
“侍从。”伊芙琳说。回想起瘟疫医生的告诫,我浑身的血液变得冰冷。
“你说什么?”我边问,边疯狂地用目光搜寻森林。
“听那声音是侍从,”她说,“他们正在捡树枝。不怎么体面吧?我们没有足够的仆人来准备烧火炉的柴火,所以客人需要派他们的侍从来捡树枝。”
“他们?有多少侍从?”
“每个来访家庭都带一个侍从,还会有更多家庭抵达,”伊芙琳说,“我看大宅里已经有七八个侍从了。”
“七八个?”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亲爱的塞巴斯蒂安,你不舒服吗?”伊芙琳边问边抓住了我的胳膊。
在其他场合,我会喜欢这种体贴和这种真情流露。可此时此地,她的细心让我觉得尴尬。我该如何解释装扮成瘟疫医生的怪家伙警告我留心一个侍从呢?这个称呼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然而我一听到这个称呼,心中就升起极度的恐惧。
“对不起,伊芙琳,”我说着,可怜巴巴地摇摇头,“我还有更多的事要告诉你,但不是在此时此地。”
我无法面对她质询的目光,只好环视空地四周。三条小路相交通向林中,其中一条小路径直穿过林间,通向水边。
“那是……”
“湖,”伊芙琳的目光越过我,“我想算是个湖吧。查理·卡佛就是在那里杀死了我弟弟。”
瞬时我俩一片沉默。
“对不起,伊芙琳。”我最后开了口,为自己的冷漠和不体贴窘迫不安。
“你是不是觉得我冷酷无情?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想起都觉得似乎从未发生过,”伊芙琳说,“我甚至想不起托马斯的样子。”
“迈克尔也这么觉得。”我说。
“那没什么好惊讶的,事情发生时,他比我还小五岁呢。”她将双手抱在胸前,幽幽地开口,“那天早晨我本该照看托马斯,但是我想去骑马,他总在烦我,所以我就和他玩捉迷藏,然后甩掉了他。如果我不那么自私,他就不会出现在湖边,卡佛也不会向他动手。你想象不到这个想法如何纠缠着那时的我。我睡不着觉,吃不下东西,胸中只有愤怒和自责。谁要安慰我,我就恶语相加。”
“是什么改变了你?”
“迈克尔。”她的笑充满希望,“我待他很是刻薄,可以说糟糕至极,但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看到我的悲伤,就想让我好受一些。我觉得他不一定知道怎么回事,真的。他只是对我好罢了,可就是他让我不再自我放逐。”
“因为这件事,你去了巴黎,好逃避一切吗?”
“我没有逃离,几个月后父母送我出去了。”她咬着嘴唇说,“他们不能原谅我,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我知道出国本来是对我的惩罚,但在我看来,背井离乡反而成了好事。”
“然而你又回来了。”
“你说得好像我愿意回来似的。”她苦涩地说,风在林间呼啸而过,她紧了紧自己的围巾,“是父母命令我回来的。他们甚至威胁我,如果拒绝回国,就剥夺我的继承权。我不答应,他们就威胁要剥夺迈克尔的继承权。于是我就回来了。”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冷漠地待你,却还要为你举办舞会。”
“舞会?”她摇摇头,“噢,亲爱的,你真的不明白这里的内情吗?”
“也许如果你……”
“明天就是我弟弟被害十九年的忌日,塞巴斯蒂安。我不知道为什么父母要纪念这件事情,就在我弟弟遇害之地重新开放大宅,请回当年被邀请的同一批客人。”
她的声音里升腾起愤怒,又夹杂着痛苦的悸动,我想尽力将那痛苦拂去。她将脸转向湖水,蓝色的眼睛湿润了。
“他们将忌日伪装成舞会,还以欢迎我归国的名义邀请客人,我觉得可怕的事情即将降临在我身上。”她接着说,“这不是庆祝,是惩罚,五十个客人即将在这里盛装见证我的惩戒仪式。”
“你的父母真的这样恨你吗?”我震惊地问道。此刻的感觉让我想起今天中午,那只小鸟撞到玻璃上时,我胸中涌起的深切同情,也为命运骤然而至的残酷鸣不平。
“母亲早上给我一个口信,让我到湖边来见她,”伊芙琳喃喃道,“但她没有来,我觉得她根本没想来。她就是想让我站在这里,在悲剧发生的地方回忆过往。这解答你的疑问了吗?”
“伊芙琳……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必开口,塞巴斯蒂安。财富是灵魂的毒药,我父母拥有财富太长时间,而参加这场聚会的大多数宾客也是如此,”伊芙琳说,“他们的礼节不过是面具,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看到我痛苦的表情,伊芙琳笑着拉起我的手。她手指冰冷,眼却是温暖的。如同一个登上绞刑架的囚徒,她拥有着脆弱的勇气。
“噢,别担心,亲爱的朋友,”伊芙琳说,“我有过太多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你可别因此失眠,那可没什么好处。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顺道为我在许愿井许个愿,虽然我知道你自己有更迫切的烦恼。”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小小的硬币。
“拿着,”她说着,把硬币递给我,“我觉得小石头不管用。”
硬币抛进井里,井很深,硬币没有落在水里,而是砸到了井底的石头上。尽管伊芙琳建议我给自己许个愿,我还是放弃了,而是祈求她可以从这里得到救赎,摆脱她父母的诡计,获得幸福和自由。许愿的时候,我像孩子一样闭上了眼睛,希望睁开眼睛时乾坤逆转,愿望将成为现实。
“你变了好多。”伊芙琳低语着,面容泛起情感的涟漪,显然是意识到自己言语不慎而感到不安。
“你以前认识我?”我惊讶地问她,从未想过伊芙琳和我之前有过交往。
“我真不该说这些。”她说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