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照进殿内,谢宴似从回忆里醒来,落在顾明容身上的眼不自觉温柔了许多。
原来顾明容是在意在他心里的地位,真是个傻子。
当日拿到诏书他就知道是真是假,只是先帝的确不曾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后来一琢磨,多半是想让他和顾明容互相牵制。至少他日后起了异心,顾明容就是顾桓彻的最后一张底牌。
但为什么顾明容会提前拿出诏书,告诉他这件事,谢宴至今也不是太明白,分明这么做,两人都会成为朝中大臣的敌人。
顾明容手握兵权,又自幼一身反骨,从不遵守礼法、规矩,在京城里时,虽不流连烟花之地,但也是个混不吝的霸王。
至于为什么答应顾明容,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盯着顾明容脸上的郁闷,谢宴低低一笑,别开脸不去看他,只望着窗外的晨光,想起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年在木棉藤下两人都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不打不相识,顾明容朋友不少,但大多都和他一样性子顽劣。
谢宴的性格在顾明容世界里,就是独一份。
顾明容的行径在谢宴眼里更是新鲜,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新鲜事一样。
从能骑马射箭后,顾明容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性格桀骜又心气高远,不服输、不服打,每日和三五好友在城外马场、练武场比试,身上的伤从多到少,全是谢宴帮着处理。
先帝登基早,对顾明容颇为放纵,只要不干出违背律法的事,任由他在外玩,连老太妃都看不下去。
直至十六岁那年,顾明容一杆子挑了个侯府的小公子,把人家打得满地找牙,一问是对方当街调戏民女。
先帝无奈,把顾明容塞进了京郊大营去做个新兵。
谁知顾明容不仅不抱怨,还混得风生水起,磨砺了两年难逢敌手,兵书熟记于心,先帝望着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弟,大手一挥,下诏让他随军去平定西边祸乱。
顾明容一战成名,少年将军威震一方。
“谢仲安,你一直笑,你是在笑我幼稚还是在觉得我好笑?”顾明容在战场上那点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谢宴面前被碾了个稀碎。
二选一的问题,有那么难选吗?
这个笨蛋,就算是江山社稷更重要,难道不会哄哄他,明明知道他会陪着一起守住大燕江山。
闻言谢宴笑道:“顾明容,我当时可以不答应跟你合作,更可以联手朝臣压住你,我们各走各的道,你说,我为什么答应你?”
“什么意思?”
谢宴起身靠近顾明容,微微俯身靠近道:“你我相识不止十年,你猜猜看好了,我为什么答应。”
言罢谢宴转身往外走,步履轻快,好似心情不错。
见状顾明容心里跟猫挠一样瘙痒难耐,咬了咬牙,只觉谢宴这副得意的模样,像极了从前养在院里的那只猫。
起身追上前,顾明容冷声拒绝,“不猜。”
谢宴故意遗憾道:“既然王爷不猜,那边等吧。”
“你又在卖什么关子,二选一,有那么难吗?”
谢宴学着顾明容刚才的模样扬了扬眉,轻笑一声,大步走出内殿。他确信,有一日顾明容肯定能猜出来。
今日猜不到,往后也一定明白。
盯着那抹身影,顾明容牙根发痒,捏了捏拳头。
小气鬼。
“自己猜就自己猜,还没有本王办不到的事。”
经过一夜的照料,顾桓彻的病症终于稳定,有胡太医和谢宴在一旁守着,谢宴心宽许多。
看着院子里新调来的内侍,知晓是从前王府的旧人,点点头嘱咐几句便往长乐宫外走。
含章殿还有不少事没处理,时间紧迫,他得先回去把手里的事处理完,不然堆积起来,又要几个日夜连轴转。
常卫习惯性跟上谢宴,刚开口就被谢宴拦住。
“公子——”
“守着陛下。”谢宴转身看着常卫,心里已有了打算,“其余事,过阵子再说。”
闻言常卫心里一惊,望着谢宴终是什么都没问出口,点了点头,“是。”
靠着门框的顾明容扬了扬眉,朝向郯使了个眼色,向郯立即会意。
向郯跟他多年,水里来火里去的,什么阵仗没见过,该做什么事情,不需要过多交代也知道什么为重。
余光看见谢宴走来,顾明容直起身,“让他在我手底下待几个月,肯定比现在机灵。”
“他的事,我会处理好。”谢宴摇头,低声道:“磨砺是少了些,但自小跟在我身边,品行、为人我了解。”
顾明容撇下嘴角,觉得他在谢宴心里的地位一跌再跌,心情不佳地跟上去。
早知道该多在床上躺几天,伤好了,这人的心也跟着硬了。
回到含章殿,昨晚那堆文书还在堆在桌案上,谢宴揉了揉眉心走过去,拿起笔望了眼正坐下的顾明容。
“你打算把向郯留在长乐宫?”
“有这个打算,长乐宫交给其余人我不放心,而且向郯办事可靠、为人机灵,又有陪我上战场的经历,让他保护小皇侄再好不过。”
谢宴点点头,继续埋头处理手上的东西,“那也好,不过他调来宫里,你身边岂不是空了。”
“接替他任务的人过阵子就回来,还有个朋友一起来。”
“我认识?”谢宴对顾明容的朋友,只记得几个,大多都是以前在一块练武的那群人,如今也都各自被家中押着做了大不大小的官。
顾明容忽地想到什么,卖关子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幼稚。
谢宴无奈失笑,觉得顾明容比顾桓彻还幼稚,这举动的目的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望着手里的文书,谢宴脸上笑意敛去,想起了过两日的行刑。
鄞州案在外人眼里彻底结案,对他们而言却不过是个开始。
鄞州案和安南王顾植牵扯颇多,如今周齐已死,安南王妃病逝,周家上下被牵连其中,真正的主使却置身事外,他倒是很佩服顾植的缜密。
从周齐被抓到安南王妃病逝,每一个环节都是反复推敲出来的最好脱身之策。
连周齐死在狱中,从疑似自杀到他杀,连凶手的理由和身份都毫无破绽,环环相扣,一招移花接木,将自己彻底撇干净。
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都指向周齐,周齐是死有余辜,杀死周齐的凶手是旧仇得报。
“你与安南王往来多吗?”谢宴突然看向顾明容问了一句,他对安南王的了解仅限于鄞州案相关,对过往的事情都不算了解。
其实连京中百官,他也是接下这担子时,花了好几日才全部记住。
顾明容停下笔看他,好似在回忆,突然笑了道:“在京里,我只和你往来多。”
骗鬼。
谢宴懒得搭理顾明容的胡说八道,横他一眼,“只当我没问。”
“这可是实话,难道你以为我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吗?”顾明容一脸委屈道:“你明明知道,你在我心里排第一,谁知道你心里我排第几……”
“王爷,你不是三岁孩子了。”
顾明容反驳道:“再大的年纪,你也该一视同仁。”
“……罢了,随你。”
真是不可理喻,谢宴低叹一声,决定闭嘴做事,不然顾明容能在他耳边说一整天。嘴上语气不耐,却在低头时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其实待在宫里的日子太过无趣,得有顾明容这般活得有声有色的人在身边才算活着。
傍晚朝会取消的事果然和谢宴猜想一样,掀起一阵不满。众臣敢怒不敢言,只能到含章殿明里暗里劝诫谢宴要以大局为重,不要放纵顾明容一人把持朝政。
接连两日都还有人进谏,谢宴连口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顾桓彻醒了后,恢复不错,休息两天又生龙活虎,每日功课完成后,拉着阿婪要这要那。
七月二十一,鄞州案主犯行刑。
从昨夜飘起的细雨早行刑时竟然变大,百姓站在刑场外围,低声讨论着案情,只觉大快人心。
谢宴撑了一把伞站在人群中,身边顾明容色肃然,低声道:“顾植也来了。”
“他怎么可能不来,自然是要看着人头落地,他才会高枕无忧。”
“不知安南王妃在九泉之下,可会甘心,一死也未能保全家中族人。”
“她不无辜。”
台上刽子手在两人说话间,手起刀落、血溅七尺,周遭百姓有胆小者捂住眼睛,等松手时,尸体已经被抬下去。
谢宴扫过台上血迹,转身往街上走,才走两步,手里的伞被顾明容拿过去,微微错愕后笑了笑,任由他撑着伞。
并肩走在街上,经过一家酒楼时,恰好撞上从里面出来的人,抬头看清对方是谁,同时停住步子。
顾明容色自若,“堂兄也来送他们最后一程?”
闻声顾植抬头看两人,旁边的随从已经撑开了伞候着,“总是亲戚一场,只当是替她送送。”
“真是情深义重,让人动容。”
顾植失笑,扫过顾明容身边谢宴,眼果真一片慈蔼,“倒是忘了恭喜谢太傅,谢家好事将近,与端王府结为亲家。”
谢宴闻言眼波不惊,抬手还礼道:“多谢王爷。”
“年轻人有一身抱负是好事,只是切记不可急躁,否则怕是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落得个草草收场。”
顾植的眼太过明显,顾明容蹙了一下眉,笑着上前将谢宴挡在身后,勾了勾唇角:“棋局尚未分出胜负,这番话未免言之过早。”
“落子无悔,下一步可不能太轻率。”
“堂兄提醒的是,我记下了。”
顾明容:我今年三岁,那我排第一?
谢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