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真正进入密州城时,已是掌灯时分。
孟兴远跟着进城的路上,看到那些他原本以为是乌合之众的平天军井井有条地清理战场,押送俘虏。那些士兵欢天地喜地“缴获”各种物资,将能用的物资从刀枪箭矢到盔甲衣衫,连敌人的鞋都不放过,最后那些俘虏都被扒得只剩下兜裆裤后,才被押着离开。
有些狠,但没什么错。
至少,这些士兵对城里的平民秋毫无犯,还有人在城门口一个劲地冲进城的士兵喊着军规军纪,头一条就是侵扰平民者,掳掠者格杀勿论。
简单粗暴,行之有效。
得民心者得天下,孟兴远想,至少这一点,这个泥腿子出身的义军头领,比南安那些耽于享乐的君臣看得更加清楚,只是不知道他在收拢民心之后,真的只甘心于反燕复安吗?
楚逸比他兴奋得多,对他而言,青州那边已经执行过一次的事,再复制到密州来,算不得什么难事,尤其是当初在青州几乎是从零开始,甚至还得掰正燕西昭那些兵油子兵痞子,而现在打下了密州后,可用的人更多,反而比先前更简单。
至少,他和燕西昭,都不用再遮遮掩掩地藏着原本只以为自己知道的秘密,可用堂堂正正地拿出前世的经验来用。
反正,耿九尘自己就是个说不清楚的大号金手指,他们就算表现得再出色,也冒不过他去。
至少在孟兴远的眼里,看到耿九尘颁布的军法政令后,就立刻把他忘到脑后去了。
“耿将军说三年不征农税,然经营一州之地,养兵备战,所费不菲,不知这些银钱将军打算从何处筹集?”
耿九尘见这位老者一看到自己就两眼放光,一脸好之色,再看看旁边一副忍着笑的楚逸,心下大致有了几分猜测,倒也不再回避,当即反问道:“不知孟院长以为,天下最有钱的是什么人?士、农、工、商?”
孟兴远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莫非想从士人?商人身上抢……要钱?”
“有何不可?”耿九尘不解地问道:“不从有钱人身上征税收钱,难道还要继续扒穷人的皮?如此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结果会如何?孟院长熟读史书,不会不了解朝代更替,兴亡为何吧?”
孟兴远一噎,他何止熟读史书,孟家还曾经出过几代史官,专著经史,谈及史料,他若是自谦第二,只怕当世都无人敢称第一。居然……被这么个乡下来的泥腿子给鄙视了,那眼,简直像是在说“不会吧?堂堂书院之长,连史书都没读熟?”
不想问,多问一句都是耻辱。
“还望耿将军三思,士为国之栋梁,若无国士,岂能救国?”
耿九尘闻言一笑,说道:“先生也说了,救国才是国士,若先生口中的国士,小隐于山林,或大隐于朝堂,何谈救国?大安京都沦陷三十多年,先生见哪位国士出来救国?就连大安皇帝,不也忙着在江南捞钱,花钱买平安,生怕北燕再打过去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要救的国,是所有百姓之国,而非一家一姓之国。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才能培养读书识礼之人,否则整日连饭都吃不饱,还要时刻担心天灾人祸,那天下之大,何处能安放一张书桌呢?”
“若论读书,我是定然比不上先生的,可这过日子,不是单靠读书就行。还望先生三思。”
言下之意,他做出的决定,是绝不会更改的。
孟兴远却听得振聋发聩,他从未听过这般“邪说歪理”,可偏偏……又该死的让人动心。他原本就秉承孟子的“民为贵,君为轻”学说,在江南儒林中屡遭排斥,方才艰难地在山东一带建立临安书院,想要将《孟子》一脉传承下去。
可就算如此,多少代君君臣臣的思想灌输下来,他亦恪守君臣大义,从未有过如此胆大妄为的念头,就连此番前来,也是因为楚逸说耿九尘的志向是“反燕复安”,才会毅然前来,打算在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再为大安尽最后一份力。
可没想到,耿九尘口中的大安,和他心中的大安,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耿将军是打算动商税了?还是取消士族免税的待遇?若是如此,只怕将军会有不少麻烦啊!”
谁有钱,谁没钱,人人都知道。可为何官府收税的大头是穷人而非富人,谁心里还不明白吗?官官相护四字,皆因位置决定政策。读书本就不是穷人能读得起的,且不说书本和私塾的费用,单是书香门第,士族人家的藏书和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心得和经验,都是寒门子弟望尘莫及的。
能当官的,不是出自士族大家,就是即将步入这个阶层,自然要维护本阶层的利益,否则寒门子弟苦读十余年,不就是为了改换门庭,让自家也获得免税的权利,踏上另一个阶层吗?
耿九尘毕竟不是士族出身,不了解其中关键之处,孟兴远佩服他的“异想天开”和“远大志向”,却也不得不提醒他。
“士族豪绅根基牢固,枝广叶茂,便是朝代更替,也未必会动得了他们,将军若是贸然出手,怕是不利于民心稳定,尤其是治理地方,尚需他们出手相助,否则将军便是能百战百胜,这后方经济总是需要人手来经营管理……”
“我明白,”耿九尘有些意外他并未拍案而起骂他对士族不敬,反而有些“苦口婆心”地劝谏他要善于用人,倒是真有几分想法,并非那些思想顽固的腐儒,“先生所言极是,我也并未打算现在就取消士族优待。而是打算尽快拿下莱州之后,将整个胶东半岛连为一体,除了开荒种田外,还要发展海上贸易。商税之利,远胜于农税,以此厚利来补贴免征之息,加上我手下的兵原本就是农民,自耕自种,养活他们也不算难事吧。”
“海商?”孟兴远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拿下青州后,为何不是南下沂州徐州去投奔大安,而是反向东进,先夺密州,再谋莱州,如此最肥沃的胶东平原落入他手中,进可攻,退可守,又有海商之便,才是真正能长久经营下去的地方。
“原来,你打算经营海商……可若是被困于半岛之内,便是有海外来的商船,所获物品也不便出手,岂能得利?”
南安的泉州港就是因海商而兴起,但那里是因为有一整个南安作为他们的消费市场,加上南方富商如云,对海外来的香料和珍稀玩物需求甚多,出产的茶叶和瓷器丝绸又备受海外欢迎,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海商前来交易,彼此获利丰厚,才能长久发展。
而莱州和密州虽然沿海也都有港口,但在北燕国统治时期为了防备大安水军突袭,将码头摧毁,海船不能靠近,渔船不能出海,明明靠海却不能吃海,破败荒废得远远比不上南方诸港口。
更何况,现在的山东一带经历了水灾旱灾蝗灾之后,早已没了隋唐和大安时代的富庶繁华,赤地千里,处处流民,便是豪商士绅也只能结堡自守,而不敢轻易外出行商,致使民生凋敝,穷得叮当响,哪里还有钱有心思去采购外来海货,更没有值得卖出去的好货供应,就算耿九尘重修了码头开了海贸,也未必能引来海商,到时候照样收不到钱。
耿九尘嘿嘿一笑,说道:“多谢先生替我担忧,若是先生肯留下,很快就能看到……我们的特产。保证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哦?那老夫便拭目以待了!”孟兴远简直对他好到了极点,本就想要看看此人是否入楚逸所说的那般胸怀仁义,大公无私,现在更是对他所言的不取民利大感兴趣,自然不肯就这么走了。
耿九尘拿下密州,本就多了一大堆的事,便是有楚逸帮忙,也忙得脚不沾地,结果孟兴远肯留下,自是求之不得,当即便毫不客气地委任他为密州知州,将这里的安民、通商、免税、开荒等等一应事务尽数丢给了他,自己脱身出来,才好去干大事。
楚逸对他所说的“特产”也是十分好,毕竟以前的耿九尘只管打仗,内政文书统统都是丢给他去做,也从未管过经营通商之事,如今忽然提出来,倒是令他愈发好。
“青州密州这两年水患不断,出产的粮食远不足供应大军,就算现在开荒,等到产出之时,怕是我军亦要断粮。而眼下府库的银子……就算加上燕西昭先前打秋风得来的,也所剩无几了。”
“九哥,你到底有什么好办法,能赚来大笔的银子,从哪能买到粮食?难不成……从大安?”
北方战祸连年不断,北燕的内乱亦是从未停息,导致原本富庶的中原和河北山东等地,农田荒芜,饥民遍野,想从这里再抠出粮食来,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南方就算有粮,那些商人贪婪奸诈,岂会平白送来粮食?若是高价的粮食,他们又买不起……
耿九尘点点头,说道:“所以我没打算卖粮,只打算换粮,南方商户大多都有船,我们抓紧修好了港口,就等着他们运粮上来便可。”
“换粮?”楚逸讶然,“我们拿什么换?现在青州密州都一穷二白,却急缺粮食,我们有什么东西能拿来跟他们换粮食啊?那些奸商难道会大发慈悲施舍给我们?”
“你也说了他们是奸商,肯定不会施舍了。”耿九尘笑眯眯地说道:“你放心好了,我们这里有他们绝对绝对拒绝不了的好货,只要他们肯来,就一定能赚回去。”
楚逸心痒痒得像是有无数小爪爪在心头挠着,“到底是什么好货,九哥难道连我都不肯说?”
“当然不是。”耿九尘十分耿直地说道:“很简单啊,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要夺去这边的海岸线,自然是为了这片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盐啊!”
“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