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惜笑吟吟地送走一位老主顾,略带疲惫地回到座位上。
刚送走的是个40多岁的书虫,几乎每周都会来书店转转,动辄花上几百元买新书。这位书读得广博,见识也深,还特好聊天,无论是书讯、心得,还是由书引申开去的感慨,甭管什么话题,一谈起来总是兴致勃勃。
沈惜不在店里的时候,店员们应付这位爷常常焦头烂额。有沈惜坐镇,情况还好些。
距离从酒吧带走巫晓寒那晚,已经过了三个星期。为冯馨做的企业宣传片早就顺利完成。这段时间,沈惜的生活基本恢复正常:白天大多数时候待在书店,和客人们聊聊书,谈谈音乐,间或办个读书沙龙。晚上则常去茶馆看看生意,会会朋友。周三晚上通常会练两个小时泰拳,其他时间抽空就读读书,写写东西。
施梦萦似乎已经接受了分手的现实,三周以来几乎全无声息,这也令沈惜自在了许多。
日子就这样慢慢流淌过去。
沈惜喜欢这样不被拘束,也不被打扰地过日子。
店员赵涵拿着张便条过来。“沈哥,有客人问我们有没有一本叫什么《菲斯芭夫人和尼鲁的老鼠》的童话,我们有这本书吗?”
沈惜乍听到这个怪的书名也发愣,随即反应过来,摇头苦笑:“是《费里斯比夫人和尼姆的老鼠》吧?”
“啊!”赵涵吐了吐舌头,“对的!就是这个!”
沈惜找了支笔,在便签纸上写下书名,递给赵涵。“这个译名是很多年前的版本,应该已经绝版了。新版译名叫《尼姆的老鼠》,我们以前进过一些,但现在肯定已经卖完了。网上应该能买到这本书,你帮客人搜一下,如果他再来问,就把网址、价格告诉他。如果他希望我们代购,就帮他下单。对了,这个童话蛮好看的,你没事也可以读一读。”
另一个店员邹赟捧着一叠书走过:“让你来问沈哥,没错吧?我就说,你问十本书,沈哥起码能答出八本!”
沈惜笑笑。
店里播放的音乐正好切换到新一首歌,是trdemrk的《onlylove》。
前奏响起的瞬间,沈惜像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微雨的下午,不由自主地望向门口。
那时,也是在《onlylove》前奏响起之时,施梦萦推开了闲枕书屋的大门。
这女孩身上冷艳幽清的气质,一瞬间就吸引住了沈惜。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跟随着这个女孩。过了二十分钟,她拿着简·奥斯丁的《诺桑觉寺》和亨利·梭罗的《瓦尔登湖》来到收银台。沈惜借机与她聊了几句,她对这位年轻的书店老板也好像有些好感,特意地多留了一会,谈天说地。
在问明白施梦萦为什么要买这两本书以后,沈惜又向她推荐了简·奥斯丁的另两部作品《劝导》和《爱玛》,他认为相比起《诺桑觉寺》,这两本书更好。他对《瓦尔登湖》没什么感觉,但在同类型的书中,他推荐了自己更欣赏的奥尔多·利奥波德写的《沙郡年纪》。
听取了沈惜的建议,施梦萦返回书架前,仔细翻阅比较了他说的那几本书,最终选择把《诺桑觉寺》放回书架,拿着《瓦尔登湖》和沈惜推荐的那三本书回来结账。她惊讶于这个年轻店主对不同作者、不同作品的熟稔,在这家并不起眼的书店办了张会员证。
施梦萦毕竟算不上是爱书人。她根本就不知道,在中宁的阅读圈中,这家才开了一年多的闲枕书屋已经小有名气了。
过了几天,沈惜约这女孩吃饭。两个星期后,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相处了三个月,在出去旅行时他们第一次做爱。
沈惜很认真地对待这段恋情。他十分钟爱初见施梦萦时从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气质。他耐心地了解关于她的一切,也尽可能地向她展示自己。他带施梦萦见了自己的姐姐和其他一些亲近的家人。不久,施梦萦也搬到他家与他同住。
截至此时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沈惜在等待两人都能彻底确定彼此的感情足以走进婚姻的时机。
但在度过恋爱周年纪念后,沈惜渐渐觉得这份感情有一点问题。
当然,所谓的问题绝不是施梦萦生活中的各种小缺点。谁都不完美,沈惜还觉得自己身上有无数毛病呢。关键在于,通过长时间的相处,沈惜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对女友的最初印象好像是有所偏差的。
初相见时,沈惜觉得施梦萦是现代都市鲜有的那种女孩儿,仿佛卓然世外,不萦一尘。但通过了解的不断深入,他发现与其说她清净纯然,倒不如说是阴郁。
姐姐沈惋私下曾对沈惜说过:“这个丫头……太暗了……”
话中深意,别人或许不太能听懂,但作为心心相印的双胞胎之一的沈惜,却心领会。
笼罩在施梦萦心中的,是一股浓浓的阴沉。这种阴沉无关心机,只是气质。她鲜有开朗的时候,心头仿佛始终压盖着一层深沉的阴翳。沈惜无数次试图引导她开放内心,但一向比较擅长与人沟通的沈惜,在女友这里却一败涂地。
沈惜甚至怀疑施梦萦可能患有抑郁症,但他纵然很能阅读人心,但毕竟没有心理学的专业背景,不可能做出专业判断。几次隐晦地提醒她去看看心理医生,但也毫无效果。
另外,施梦萦骨子里还有一种交缠着优柔与顽固的本性。她可以轻易就被某种看似犀利实则偏激的理论说服,却又可能在认准一个道理后坚定到完全不理会任何事实与逻辑的反驳。
沈惜觉得,这是由浓重的自卑分化成出来的不自信和固执。
所有这些,日常交往中说说笑笑当然难以体察,只有像沈惜这样能无限接近她,真诚关心她的人,才会真正了解。
而拥有这样气质和性格的施梦萦,与白马流星、云淡风轻的沈惜,相差太远。
沈惜当然明白,恋人或夫妻之间,哪怕出现了问题,首先应该考虑的是解决,而不是回避。他也明白,任何一种性格或气质的养成,都摆脱不了成长环境和旧日往事的影响。所以,发现问题后,沈惜并没有急于分手,此后大半年时间里,他一直在耐心地试图调整女友的状态。哪怕不能彻底改变她的性格,至少也要尝试能不能有所改进。一方面看看能不能一定程度上帮她变得更开朗些,另一方面也让自己更加适应她的状态。
沈惜为她介绍了更多的朋友,分享更多的电影和书籍,去更多的地方旅游,留出更多的时间来沟通。
但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失败了。施梦萦全无改变,或者说她自己根本就无心去做改变。而沈惜最终也确定,自己很难适应她的阴沉。
到了这一步,沈惜几乎就没了选择。他完全不在乎在感情中出现任何具体的问题,哪怕是施梦萦劈腿或者有什么生理上的疾病,他都觉得总都能想出办法来解决,哪怕不能解决,也可以选择坚持。可看不见摸不着的性格、气质问题,在感情中是最难解决也最难妥协的。
最终,沈惜选择分手。
手机铃声响起。沈惜瞄了眼来电显示,是姐姐沈惋打来的。
沈惜拿起手机,走进店长办公室,关上门。
“下个月爷爷做寿,你会去哦?”沈惋在电话里的声音清晰舒服,像播音员似的,却没有惹人厌的陈腐腔调。
“当然。哪年爷爷做寿,我们不去啊?”
沈惋嗯了一声,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又有些犹豫:“晓寒现在怎么样了?还住在你家吗?”
沈惜挺惊讶。他并没有把巫晓寒曾在他家借住的事告诉任何人,姐姐怎么知道的?
不过沈惋关心这个,倒也顺理成章。作为双胞胎,姐弟俩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直同班,直到同时考入宁南大学后,就读不同专业,这才分开。巫晓寒既是沈惜的小学、高中同学,换言之,也就是沈惋的小学、高中同学。她们虽算不上铁杆闺蜜,但也算比较要好。
“怎么会呢,她已经决定要离婚了。下决心那晚上,我就送她回她爸妈家了。”
那天从孔雀醉出来,巫晓寒在沈惜的车上就说要和周旻离婚。他们都是知轻重的人,巫晓寒一旦下定决心,沈惜连夜就把她送回了父母家。
“这样最好。也是,你和她都不会那么蠢,这种情况下还住在一起……”沈惋在电话里的口气有些怪。沈惜本就善于听人话音,何况现在与他对谈的,还是他的双胞胎姐姐。他马上明白姐姐提及巫晓寒,肯定还有深意。不过倒也不必追问,沈惋应该很快就会说出真实想法。
果然……
“二哥让我转告,他想约你吃顿饭。”
沈惜不由自主地撇撇嘴,这一点他倒完全没想到。
“为什么?”
“他,可能是想和你谈谈晓寒的事。好像是周旻求到他这里了。”
沈惜愣了愣:“周旻怎么找上沈伟扬的?没听说他们有交情啊?”
“他们没交情。”沈惋对沈惜直呼沈伟扬之名而不叫“二哥”浑不在意,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应该是周旻转弯抹角托了人,求上二哥的。听说你在孔雀醉和他动了手?”
“嗯。”沈惜承认。
“你……和晓寒之间,有没有……”
“没。”沈惜轻笑,“你弟弟没那么禽兽吧?”
沈惋也跟着笑起来:“就算你们真那什么了,也不算禽兽啊。如果我是男人,晓寒真的很有吸引力;至于你嘛……如果我不是你姐姐,你应该也是那种会让我动心的男人。你们两个住在一起好几天,发生过些什么,也很正常嘛。”
沈惜挠了挠额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沈伟扬具体是个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受托做个中间人约你吃饭。我猜,估计是周旻知道你是什么人,和你动过手以后,怕了,想找二哥调和一下。外人以为我们都姓沈,有几个人知道你俩关系那么僵?至于二哥,难得和你有关的风流事撞到他手上,你说他会是什么意思?”
沈惜沉思片刻,突然发笑:“嗯,我知道了……”
沈惋等着下文,却只等到沈惜的沉默。
“那你去不去?我还得给二哥回话。”
“不去!”沈惜斩钉截铁地说,“这事,说到底就是晓寒夫妻俩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跟沈伟扬更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现在为了要插手这件事请客,我如果去吃这顿饭,倒像是默认我俩可以讨论这个事。我不去,他怎么办?难道他还能找上门来,非要找我谈这事?凭什么?他和整件事完全没关系,压根不关他的事,他好意思张口,我能堵死他的嘴。他是不会主动找上门来丢这个脸的。那我为什么要去?不去!”
沈惋赞同弟弟的思路,对他的决定也不意外,但还是提出了另一方面的担忧:“这么不给面子,你和二哥的关系可就更僵了。”
沈惜哈哈大笑:“不管我去不去吃这顿饭,我俩的关系都好不到哪儿去!老话说得好,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二伯呢,我是不敢得罪的,杀父这条是没有的。但夺妻嘛,也差不多了。难道我去吃了这顿饭,当年那茬儿沈伟扬就揭过去了?不可能。”
“呵呵,说起当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沈惜能想象电话那头姐姐抿着嘴笑的样子,“那女孩叫什么来着?琪琪?要是你真爱她,我没话说。可你明明就只想帮她脱身,这种只会得罪人的冒牌男友,做来干嘛?”
沈惜哼了一声:“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子,先拿钱砸,再拿势压,有这么追女生的吗?我看不过眼,不行啊?”
“少在我这儿装高大上,要不是嘉嘉来求你,你帮不帮琪琪?”
沈惜毫不犹豫地说:“不帮!”
沈惋倒是为弟弟这份坦诚感到惊讶,一时愕然,无言以对。
“如果不是嘉嘉来找我,那我根本就不会认识那女生,当然也就不会帮她了,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嘛。毕竟我没有满天下去帮人的瘾。”
“好吧,算你说得有理……说到嘉嘉……真不明白,你们两个真是莫名其妙。好端端在一起就好啦,玩什么兄妹啊?我是不介意多一个那么好的妹妹,可每次想到她本来应该是我弟妹的,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家都结婚了……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这次轮到沈惜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说:“这话说起来真的就太长了……我在书店也很忙,打不了那么久的电话……今儿就算了吧……”
“行!”沈惋早就习惯了弟弟一碰到这个话题就闪避的一贯态度,“不打扰沈大老板工作啦!周末来家吃饭,诺诺可想舅舅了!”
沈惜一脸得意,可惜,或者说幸好沈惋看不到。
“那肯定!我上次编的那个故事才讲了一半,小丫头肯定憋很久了吧?一定是姐姐你不让她来烦我,不然她肯定一天一个电话催我快点过去给她讲完!”
诺诺是沈惋的女儿,大名秦一诺。沈惋的丈夫秦子晖是个青年画家,性情脾气和沈惜很合。四年前,沈惋生下女儿时,秦子晖本意给女儿起名叫秦诺。沈惜当时还在英国,从千里之外送来建议:“不妨取‘千金’之意,叫‘一诺’吧。”
沈惋夫妻都很喜欢这个寓意,于是小丫头的名字就定了下来。
说起来,这小丫头天生就和舅舅亲,也是有道理的。
放下电话,沈惜没有走出办公室,而是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
沈伟扬想要插手巫晓寒和周旻的事……
自己对不去赴宴的判断是否准确?
和沈伟扬的关系进一步僵化的后果,自己能不能承受?
沈惜没有畏惧,只是有些感慨。明明是至亲的堂兄弟,如今的关系不说势同水火,却也恰似冰炭难以同炉。
沈惋曾在弟弟面前念叨:咱们这一支,和另外几家姓沈的为什么就是不能好好相处呢?
当然,这不完全是沈惋、沈惜姐弟的错,从父亲沈永盛开始,就已经是这副局面了。好在沈惋长袖善舞,和几家亲戚的关系处得还可以,总算勉强能充当中间人和润滑剂。而最重要的是,姐弟俩和爷爷沈老爷子与小姑沈永芳一家还十分亲密。
感慨之余,沈惜还是毫不后悔当年与沈伟扬发生那场冲突。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他还会照做不误。只是还是有些可惜。记得小时候,自己和沈伟扬的兄弟感情挺好,十来岁时,自己还是二哥的小跟班,一起在外面招摇,还仗着从小就练的功夫帮着二哥在一群小鬼头里打出了老大的位置。往事如烟,历历在目,但兄弟间如今却彼此都看不顺眼,真是世事无常啊!
几乎与此同时,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一人同样在感慨世事无常,物是人非。
只是沈惜感慨的是亲情,她感慨的却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