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梦里,似乎隔了一片血色。
耀奔跑在这片殷红中,血的腥味充斥在他的鼻尖,挥之不去。
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追杀。
滔滔黄沙,卷舞直上,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苍莽而浑浊的,天地间仿佛都陷入了一片昏沉,起伏连绵的黄沙上,蒸腾着炽热的空气,云层缓动,遮下了巨大的阴影,稀稀疏疏的绵延了千里。
在如此空茫的大漠上,耀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似乎再多一步,都有随时倒下的可能。
身后有大批大批的杀手,但无论他怎样拼命的厮杀,那些人都会无休无止的再冒出来。
风沙万里,望不尽边际,他急促地喘息着,竭力维持自己的身形和志,以免就此倒下。
他还不能死,不能死。
还有人在等他回来。
那个等他的人是谁?
他不知道,如何也想不起来。所有关于对方的回忆都在从他脑中淡去,每当竭力去想,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恐惧便几乎将他吞没。
不可遏制的思念在肆意侵蚀着他的大脑,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里只余下了一个苏字,便再无其他,这种感觉真是逼疯了他。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苏苏……
可是,苏苏是谁?
“是谁……”梦里的人发出了一声微不足道的低喃,带着几分茫然和急切。
“嗯?”苏灵郡正在整理余下的药品,听见对方似乎是说了什么,便走过去,观察了他一阵。
他把手轻轻搭在他的额头上,刚要替他擦汗,便被睡梦中的人一把拉住,拽到了自己面前。
这个男子连眼睛都尚未睁开,可是他居然在他的紧闭的眼角处,看到了尚未干涸的泪痕。
可怕的噩梦还在继续,而这次,耀清楚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
他看见自己抽出了浮生剑,一剑斩在了君长川的榻上,可是原本有个人形的被褥里面居然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血流出来。
该死,上当了。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君长川已然出现在了他身后。
偷袭失败,他变成了被十陵教追杀的目标。
君长川似乎是很喜欢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明明可以催动蛊术来了解耀的命,可是他偏偏不愿意,他就是喜欢看着对方一次次在剑锋上舔血求生的样子。
真是个该死的变态,耀在心里咒骂着,这个浑身药味的男子总是喜欢用各种方法折磨他,想让自己对他死心塌地。
梦里的画面在飞快的转换着。
这样的追杀持续了两个月,他终于跟随一众商队混进了长安。
再往后,便是大片大片的血,他什么都看不见,仿佛有红纱遮住了他的双眼,但他能清楚的感受到从身上传来的疼痛,以及喉咙里的干涩。
无边无际的血色铺满了他的世界,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动不了身体。
冷汗从他的额头渗出,他的胸膛不断起伏,似乎是想说什么话,他翕动了几次嘴唇,最后都没有成功。
“别怕,别怕,我在。”有声音附耳安抚着他,轻柔至极。
是谁……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拍了拍,漫无边际的血色骤失,像是有什么温软的东西握住了他的手,骨子里酥软让他倍感舒适惬意。
如果可以,他甚至就想这样沉眠下去,听着那个温柔的哄声,当作这漫长黑暗里的唯一救赎。
噩梦消失,他就这样睡了不知道多久,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大亮。
视线逐渐清晰,有几缕发丝拂过了他的脸,酥酥痒痒的——那不是他的头发。
谁?!耀猛地惊醒,手里下意识的一紧,便感觉好像捏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像是人的手。他低头,这才看见自己的手竟紧紧握着另一个男子的手,他顺着那双指骨如玉的手往上看去,看到了一张有点熟悉的脸。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瞬,耀连忙松开了自己的手。
“你醒了?”那人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被捏出的印子,不但没有丝毫的生气,反而还微微笑了起来。
耀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头还有些疼。
浑身的伤口已经被包扎了起来,就连手上的伤也被细心地敷了药上去,他试着动了动身子,虽还有血渗出,可也没什么大问题了。
戒备和不信任在这一刻终于放下,已经多久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舒服的睡过了?他不由的抬起头,借着晨曦的光线好好看了对方一回,这个看起来琴枝虽弱的男子脸上还挂着俊朗清秀的笑容,宛若江南微湿的晨风一般,又好像是让人沐在淡青色的烟霭中,月晓风清。
“你叫什么?”耀别过脸,不再看他。
就是这个感觉……明明从不认识,为什么心会徒然跳的这么厉害?昨天也是因为这种感觉,他才甩开了对方的手。
“我姓苏,你叫我苏灵郡就好了。”对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反常,笑意吟吟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哦。”耀从榻上坐起来,微微眯起了眼,忽然转开了话题,“我怎么好端端地会跟你睡在一起?你该不会趁人之危吧?”
他说完还扯开了自己的中衣,仔细看了起来。
“……”苏灵郡扶额,“是郎君昨晚抓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我没办法了,只能趴在你旁边睡了。”
“胡说!”耀一口否决了他,扯上被褥掩住了自己暴露出来的上半身,一本正经道,“我一个柔弱病人,还能怎么你?分明就是你对我图谋不轨。”
苏灵郡:“……”
见对方一脸黑线的样子,耀笑的毫不遮掩:“那苏先生要不要考虑对我负责?若是不考虑,那我对你负责也不是不可以。”
“……”苏灵郡气结,转身要走。
“哎呦,我就是随口说说嘛,苏先生至于这么生气?”耀看着他,笑的风流浮浪,好似在逗弄什么有趣的事物,他迫不及待的想看对方反应。
谁知苏灵郡居然不动声色的回道:“有病就去治。”
他的眼睛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让耀看不真切,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得,耀微微侧过了脸,想要看清他的眼。
在目光交错的一瞬间,耀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极大的悲怆和压抑从心底破出,连着周围的光景也开始变得模糊不定。
怎么会这样。他蓦地闭上眼,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又躺回了榻上,想要休息一会。
苏灵郡一边帮他把被褥掖好,一边细心叮嘱:“你好好休息,我去医馆给你抓药,在此之前,你不要乱走,如果有人要进来,你就先藏起来,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早点回来。”耀轻轻应了一声,把全身都缩在被窝里,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不要去太久。”
苏灵郡点头安抚了他几句,便离开了。
离开宅子的时候,阳光已从天宇倾泻,懒懒散散地照在了雪地上。
迎着东边吹来的暖风,苏灵郡无声叹了口气。
果然只是像,这个人,和薛景阳终究是不一样的,依稀记得自己刚把薛景阳救回的那段时间里,他只会一个人戒备冷漠地躺在榻上,眼睛里只余一种情感,那便是孤寂。
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任何话,他只相信自己。他把所有的情感都隐在了眼底,像是看戏那般,唇角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笑意。
而昨天救回来的这个男子,虽然说话语气和薛景阳很相似,但苏灵郡却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另一种东西——光。
***
外面的雪不知是何时停的。
耀在黑暗里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眼睛,那个医者还没有回来,房屋里静的能够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他安定了片刻,然后从榻上坐起,去翻找一切有关于这个医者身份的信息。
他要知道这个人有没有在说谎,他还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一个陌生的人,尤其是那个医者的眼睛,仿佛能够安定身体里所有的狂躁不安,让他不由地唯诺是从,产生依赖。
避寒香的气味充斥在房间里,驱减了不少寒意,耀静默了许久,目光一寸一寸的逡巡过去,终于注意到了屋子里一直燃着的香薰。
香气在室内萦绕,他走过去,眼前却忽地一暗,突如其来的疼痛从他的脑部开始扩散,然后贯穿而下,一直到自己的腿部,似乎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体内啃噬撕咬他的血脉,又像是很多根尖利的针刺在血肉上游走,让他痛不欲生。
难道是那个香有问题?
视线在凌乱的晃动,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想要伸出手掐断那支香,然而却因无法支撑身体而半途跌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滚来滚去,试图减轻这份痛苦。
屋子里的家具很快被他弄得凌乱不堪,他忍着疼痛,吃力地抬起自己的手腕——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似乎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在那上面蠕动,撑起了他一层薄薄的皮肤,隐隐显现出一条血红的纹路出来。
这样的纹路一直从手腕延伸到了心口的位置,再沿着胸口上行,直达面部,但怪的是,从下颚开始,这条贯穿了全身的纹路看不见了,仿佛被直接截断了一般。
痒,他觉得脸上又痒又痛,难受地恨不得把脸皮挠破。
他开始四处翻找,终于翻到了苏灵郡放在柜子里的药箱,他颤抖着把药箱打开,将东西全部倒了出来。
那是一瓶褐色的药液,可以消炎止痛,昨天苏灵郡给他涂伤口时用的,效果也是出乎意料的好。耀极力保持着冷定,把剩下的药液悉数倒进了一只碗里。
然后,他开始在自己的脸上胡乱摸索,用指腹在鬓角处微微一捻,竟搓起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皮肤,紧接着,他熟练的用手捻完了脸上剩下的地方,直至一张薄薄的彻底被他从脸上揭下。
他把面具扔进了碗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定着心口的绞痛。
眼角下的莲瓣在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微微起伏,像是快要坠下来了一般。
平定之后,他把帷幔拉起了一角。
在这样微不足道的光线里,耀原本的容貌终于彻底暴露在了日光下,他凤眼微微的挑起,少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淡和疏远,反而显现出一种沉魅的气息,他咬着牙,用手去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那样血红如丝般的纹路一直朝上延伸,直至遍布了他的整张脸,看起来有说不出的诡异和可怕。
他用碗里的药水小心翼翼地擦拭起自己的脸,从下颚至耳后,再到额角,不多时,那种痒痛的感觉便渐渐消失了。
可是脸上的纹路并没有消失,只不过平定了呼吸后,他的脸色慢慢柔和了下来,不复方才的狰狞可怖。
君长川的蛊,让他每一日都要遭受一遍这样的痛苦。
他气的微微发抖,连牙齿都咬的咯吱咯吱响。
这样的蛊术,不知道那个医者能不能解开,如果不能,自己又该如何?
他心烦乱的坐回了榻上,眼最终落在了那张上,面具是为了防止太容易被人认出而做的,无论从做功还是材质上来说,都是十分罕见的,肤质光滑细腻,吹弹可破,让人完全看不出破绽。
他闭上眼平复了一会情绪,敛上了眼角眉梢的杀气,准备重新带上面具。
正当此时,他忽然听见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急匆匆地,还伴随着谈话声。
“先生近来身体如何?”
“托少主的福,苏先生的身体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连咳嗽也比之前好了不少,他近来还经常出去散心呢。”
“散心?我不是说过不准他随便出门吗?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他出门?”
“是、是苏先生执意要出去走走的,说是府里太闷了,他想出去看看长安的梨花开了没有。”
“这样的季节哪里来的梨花?真是胡闹!快带我去找他。”
“是。”
少主?是这间宅子的主人吗?耀把视线投向窗外,门却在这时被人从外敲响。
糟了!他惊了一瞬,手一挥拿住了那只装着面具的碗,迅速趴下滚到了床底。
“苏先生?”他听见那个侍女在屋外唤了一声。
见唤了几声无果后,侍女又道:“苏先生不在这间屋子里,那应该是出门了。”
“什么叫应该是出门了?我让你们看好他,你们居然连他出门了都不知道?”这回开口的应该是个少年,声音冷的彻骨,“你们是怎么办事的?他若是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明白吗?!”
“少主饶命,是奴婢办事不周。”侍女惊恐的匍匐在地。
少年:“还不赶紧给我去找?!”
“是。”侍女逃也似的跑走了。
耀藏在床下,眼一直不离外面的那双脚。
那很明显是个孩子的脚,他穿着一双锦靴,从屋外不徐不慢地走进了屋子里。
然后他顿了一下,走到了塌边。
耀凝屏气,尽量不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然而那个少年只是停顿了一会便走到了窗边,刷的拉开了帷幔。
耀眼的光线瞬地笼罩了整个房间,耀小心地往后挪了挪身子,直至再也看不清对方的举动,只能凭借着声音来推测对方的动作。
他似乎在整理着刚刚被自己打乱的东西,动作轻快小心,但一个不注意,把一只掉在地上的小玉瓶踢开了。
小玉瓶咕噜噜地从桌角滚到了床底下。
少年也没多想,当即蹲下身,想要把玉瓶捞出来。
耀看着那个快要趴下来的身体,眼睛里已然没有了任何的感情,唯有杀意在慢慢渗出。
如果对方再敢靠近一步,那便只有杀了他了。
相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