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凝冻般的气氛中,许融勾起唇,含着笑意还了他一礼:“你也好。”
说完带笑扫去萧夫人那边一眼——这么个拆台的,也敢带出来?
多大的生意也得谈砸哪。
萧夫人脸色虽变,还是撑住了,沉下声音来说了一句:“二郎,在家里还罢了,出来外面,你这份淘气还不改一改?”
少年闷声不响,只把手垂回身侧,看上去似乎服软,又似乎没有。
萧夫人脸色又冷一层,许夫人忽然觅得了灵感,连忙转头插话:“萧夫人,既然你家中也未谈妥,不如此事就此作罢?”
也算为许融争取了一把。
萧夫人眼移过来,却淡淡道:“许夫人真会说笑,婚姻大事,也好这般想一出是一出吗?二郎年少不懂事,许夫人不要和他计较才是。”
她明着是训萧信,话里实则是连许夫人一块训了,许夫人擅长以眼泪服人,舌锋上哑火,当即就被堵住了。
萧夫人甚能做主,跟着便道:“好了,我们大人说的话,你们孩子家未必爱听,不如先出去走一走,散散心罢。”
以目示意许夫人。
许夫人勉强道:“……融儿,花园里花开得正好,萧二郎头回来我们家,你尽一尽地主之谊,带他逛逛去?”
她没有萧夫人那份发号施令的威风,因心虚,尾音带着试探般的疑问,许融无所谓,点头:“好。”
许夫人一口气立刻松下来。
萧夫人没多看她,微微松弛的眼皮抬起,盯着少年萧信说了一句:“好好的去,韦氏那些教导,别忘了。”
这听上去是句寻常嘱咐,毕竟萧信才发了句令所有人都下不来台的惊人之语,但许融回首等他,却只见他蓦地抬头,牙关咬紧,下颌线条锋利,眼凶锐逼人——
许融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与他那副姿态很配,那也不是一张温善面容,戾意如乌云,层层积在他眉宇间,阴沉气势形于外,令他五官本具有的清俊都减了两分。
她正打量,萧信缓缓松开了牙关,表情平复下来,冷硬应——或者说是砸出一个字去:“是。”
出门逛花园。
许夫人那句话说得不对,深秋时节,哪儿还有什么花“开得正好”,桂花落了许多,道旁菊花因出了许华章的事,许夫人无暇家务,管花园的下仆偷懒失之打理,也蔫头蔫脑的,透着衰败相。
许融若真是家主,此时该觉得颜面无光了,幸好她既不是,也不真为了逛园子来,见到园中有一座六角亭,亭中有石桌石凳,信步便走进去。
这园子实在没什么可逛,不如要份茶点来,坐下歇歇脚。
许融便吩咐白芙。
白芙愣了一愣:“姑娘,我这就去吗?”
许融在家中行走,身边不会带很多人,跟出来的就她一个,她这一走——姑娘和那个萧二郎可就是孤男寡女了呀。
许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了?可是没到饭点?那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你就随便拿点来罢。”
白芙被她的镇定迷惑住,现在的姑娘和从前不同了,很有主意,主意还都是她想不到的那种,白芙不知不觉被压制得牢牢的,此时也不觉得自己可以提出异议,一边犹豫,一边终究还是去了。
花园里再无旁人,只听得风摇树叶,沙沙作响,景虽不佳,还算静谧。
萧信站在亭子外面,并未进去,他的头又低下去了,隔着几级台阶,盯着自己的鞋面开了口:“许姑娘。”
声音非常冷淡疏远,但称呼十分正常。
看来那份戾气倒不是无差别扫射。
许融和和气气地应了一声:“萧二公子,有话请说。”
“这件事不会成,你不必多想。”
说“这件事”三个字的时候,萧信未掩饰,语调里的厌恶反感满满透了出来。
许融并不惊讶,只是觉得有点意思:“哦?萧二公子有主意了?”
萧信毫不犹豫:“与你无关。”
显然没有进一步交流的意愿。
许融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周身决然气息,明白了,笑道:“你要离家出走?”
萧信眉头一跳,猛地抬头,冰寒目光直射过来。
以两家交情,他当然曾见过许融,但次数极少,印象也很浅,此前许融在他的记忆里就两个字:女的。
这是他今天看许融的第一眼,差不多也是他第一次真的去看这位倒霉的前大嫂。
是一副很娇柔的外表,皮肤白皙,五官秀雅,额角有微瑕,但不影响她的姿容,反衬得她眸光莹莹,鹅黄衫子透出不胜之态,整个人有一种纤细感。
萧信移开眼去。
没什么感想,就很陌生。京里豪贵家的小姐差不多都是这副模样。
许融信步出亭,笑道:“看来我说对了。”
萧信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恢复了冷淡,只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许融含笑答他:“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萧信一怔。他有明显诧异,又很快变得恍然。
与他相比,许融的处境当然更加艰难,她是吉安侯府的嫡长女,向来何等尊贵,一朝蒙难,被退婚,被毁容,不提未来如何面对,就连眼下在家躲一躲羞都躲不住,要被推出来用终身替弟弟平祸。
他的不平若有五分,她就该有十分。
但他从许融面上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艰难,只见她始终噙笑,笑意盈盈:“萧二公子,你我立场一致,应当不介意我多问一句,你打算如何成行呢?”
萧信眉头微皱:“什么?”
走就是了,什么如何不如何。
真是年轻啊。
许融颇有感叹,看着他那张再阴郁脾气再大也掩不住青涩的少年的脸,笑道:“你一个人走吗?预备走去哪里?如何在异地落户?你这个年纪,还在读书吧?或者是习武?以后前程要怎么继续——”
萧信忍不住了,拉下脸来打断她:“许姑娘,你这不是一个问题。”
简直没完没了!
哪来那么多话。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许融笑着点头承认:“对。不过,萧二公子,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很重要,倘若我没有看错,你似乎在这些事上尚没有齐备的规划?”
萧信薄唇微启,片刻后,又干脆闭上,只眼睫半垂,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像是一个忍耐的白眼。
许融:“……”
接连被拒千里之外,甚至挨了白眼,她应该生气了,却又很难气得起来。
这一个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真实年轻的灵魂,连冷漠都鲜活,同她是不一样的。
这令她自然而然地宽容。
“萧二公子,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你我同为受害者,也许可以结个同盟,想一想别的办法。”许融耐心解释,“即便要走,不能这么冲动地说走就走,总得将后路安排好了,你年纪小,可能还不懂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的道理——”
萧信听着这个分明陌生的少女冲他絮絮叨叨,目光渐渐变得不耐而讽刺。
“我不懂?”他打断了她,“许姑娘,我看是你不懂。”
“你以为我家太太真叫我陪你出来看花吗?错了,她是令我寻机轻薄你,让你如果不嫁给我,就再嫁不成别人。”
说出这句话的萧信已经不能用“阴郁”两个字来形容了,他简直像头顶了一大朵乌云,声音也低哑下去——那是不甘、愤怒与抗拒在极度压抑后所致,“我年纪小?大嫂,你才是太天真了。”
许融:“……”
呃。
这就尴尬了。
她确实没想到,萧夫人看上去光鲜亮丽一个贵夫人,比她娘像样多了,结果人品下限这么低,这种阴招都使得出来。
尴尬持续过三秒钟,许融果断做出决定——谈话得继续下去,萧夫人暴露了她的人品,萧信同时也显示了他的人品,这是个骄傲得出的少年,头颅扬得高高的,不要说真的去干了,连接收这种指令都觉得是一种屈辱。
人生地不熟的有限条件下,这样难得的潜在同盟者她不能放过,怎么合作不妨再议。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许融回过后,就尽力轻松地道:“哦,这么刺激?”
萧信:“……”
萧信:“……?”
第6章 你我如今栓在一根绳上
萧信不可思议地持续瞪她。
许融情知不妙,连忙挽回:“我的意思是,这么吓人。”
萧信目露质疑,显然不信任她。
许融以多年社畜锻造出的脸皮略过了这段失败的缓颊,面不改色重新给他发卡:“萧二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萧信把眼移开,仍不说话。
看样子不想再理她。
许融已经转过念头,道:“难道你着急走。”
以萧夫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萧信不从命,底下再发生什么很难测。
“韦氏……”想及萧夫人先前的话语,许融沉吟片刻,猜道,“是你的亲人?生母?”
萧信猛地沉下脸色。
许融知道,她猜对了。
萧夫人未必不了解萧信的性子,手里捏了他的生母,才有自信他一定会听话。
“你难道准备带你娘一起走?”问出这句的时候,许融是很有些诧异的。
她觉得这可行性实在很低,可萧信看上去倔头倔脑的,他搞不好真干得出来。
萧信终于出声:“她不是我娘。”
许融一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