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有点远,笪璐琳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凭皮夹克和身型依稀辨认出来,但看到嘻哈辫男追上女生时,她基本能确定自己没认错。「请记住邮箱:ltxsba@gmail.com 无法打开网站可发任意内容找回最新地址」
他们好像在吵架,横眉竖眼,吵了一会,男生松开了女生的手。
笪璐琳逐渐走到女生的斜前方的化妆品店,距离十米左右,假装挑选粉底液。
热情的店员前来推荐,笪璐琳礼貌推辞:“我想自己挑,谢谢。”
突然,女生义愤填膺般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笪璐琳吓了一跳,匆匆低下头。
“能不能给我一片湿巾?”女生和店员说。
拿到湿巾,女生当着男生的面,使劲地用湿巾打圈式搓洗自己的右眼皮。
片刻后,浓重的眼影被擦拭掉,草莓状的暗红色色块像跃龙门的鱼一般浮现在眼皮上,从眼皮延展到眉骨上方。
笪璐琳知道,那是胎记。
“看到了吗?这才是我真实的样子!”女生决绝地冲着男生喊。
笪璐琳的皮肤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开始理解这个总是化着像抹了几层奶油的浓妆的女孩,仿佛就是当初那个极力掩饰贫穷的自己。
如果敢于当众揭开伤疤,一定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同时渴望得到对方的接纳。
男生背对着笪璐琳,笪璐琳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紧握的双拳里感受到一种忍耐的情绪。
该不会要打女孩子吧?笪璐琳这么担心着时,男生径自大步往前走了,抛下卸去半边眼妆的女生。
棘手,本想刺探关于鹿霖的军情,谁料直接闯进了战场。和人家也不熟,上前嘘寒问暖会不会显得太多管闲事?
笪璐琳实在纠结,索性留在原地继续观察。
男生的背影消匿在转角,女生忽然捂眼啜泣起来,一种压制的却又压制不住的啜泣,像某种生命垂危的动物的悲鸣。
店员们窃窃私语。
笪璐琳无法再置之度外,从包里拿出日常戴的墨镜,走到女生面前:“你好,商场搞活动,酷grl能获得一副墨镜。”
听到人声,鹿晴慢慢打开双手,眼前出现一张姣好的脸,还向自己挑眉,示意戴上墨镜。余光里,旁边店铺的店员以及路人在看着自己,像在观看马戏团表演,她低头将墨镜戴上。
笪璐琳又递上纸巾,微笑道:“还记得我吗?上次你和鹿霖——”
“记得。”鹿晴打断道,“上次谢谢你,这次也谢谢你。”
“不客气。”笪璐琳表现得很熟络,仿佛她们已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
在这样的自来熟下,鹿晴放下了戒备心。她擦干眼泪,扶稳镜框,小声问:“还能看到吗?”
笪璐琳笑了笑,反问:“听过胎记的传说吗?”
鹿晴皱皱眉,摇头。
“传说,如果一个人心中有放不下的人,在过奈何桥的时候,会特地留下胎记,以便于下辈子的相识。”笪璐琳像个知心姐姐一样讲述,“而如果是脸上长有胎记,就代表那个人的前世曾经有一个非常深爱他的人,所以给他留下深刻的标记。”
没有人这样安慰过自己,鹿晴半信半疑:“真的吗?”
笪璐琳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假时假亦真。”
“你有胎记吗?”
“有。”笪璐琳伸出右手,掌心有一块一毛硬币大小的淡红色胎记,看上去无伤大雅。
鹿晴端详了一会,恢复回酷酷的模样,主动自我介绍:“我叫鹿晴。”
笪璐琳愣住:“……哪个鹿?”
“鹿霖是我堂哥。”
是堂哥。
笪璐琳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可她也变得胆怯,与他的家人见面,好像意味着真正踏入他的人生。
过道终究不适合聊天,出于就近原则,笪璐琳把鹿晴带到同楼层的料理店,完全忘记在楼上的周悠儿以及在路上的张西扬。
鹿晴像是没有吃过日料,翻菜单的样子略显手足无措,最后还是由笪璐琳决定吃什么。
笪璐琳想起还没问她的年龄:“你几岁?”
“十七。”
不算出乎意料,光看打扮不免让人以为二十多,但一说话就露馅,再怎么伪装成大人仍带有孩子气。
未成年就和类似小混混的男生谈恋爱泡酒吧,怪不得鹿霖要抓她回去。
但这样的年纪正处于叛逆期,一味的说教和一刀切式禁止只会让人更加逆反,况且自己都没活明白呢,有什么资格教育人家,所以笪璐琳不打算过问太多。
“你和鹿霖是上次认识的吗?”鹿晴新开了一个话题。
笪璐琳摇头:“我和他是初中同学,十二年前就认识,然后今年春节时他搬到了我隔壁住。”
鹿晴若有所思:“故意的?”
“什么?”笪璐琳没懂她的意思。
“还是商量好的?”
笪璐琳仍然没懂。
“同居了?”
“……”够呛,你们家的人聊天的目的莫非就是让全世界的人噎死?
“不过,他怎么受得了和别人一起住,不是他疯就是他把别人逼疯,嗯?”
最后的“嗯”是询问。
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笪璐琳后背冒出了冷汗:“没同居……”
“噢,”鹿晴看了一眼手机时间,“他现在应该上高铁了吧。”
!!!
终于!寻到他的踪迹!
笪璐琳深吸一口气:“他去哪?”
“安津县。”鹿晴说,“我们的故乡。”
在笪璐琳的引导和食物的引诱下,鹿晴慢慢回忆起从前,那些她或从外婆嘴里听说,或亲自参与的过去。
安津县是一座经济不发达的小县城,山高树茂,四季分明,鹿晴和鹿霖的父辈们在这里出生和长大,长到十来岁时就不再念书,出城打工赚家用。
鹿霖的父亲鹿川初中毕业后,去了距离安津县一百多公里的黛州市中心城区找工作,那会是八十年代,全国玻璃紧缺,玻璃厂的产量和效益比一般的厂子要好几倍,鹿川抓住机会,加入黛州玻璃厂,踏实勤恳,几年之后攒下了老婆本。
鹿川外形不错,但为人木讷寡言,不善于追女生,经厂里的同事介绍,他认识了当文员的鹿霖母亲,两人一见钟情。结婚后,他们在玻璃厂附近的住宅区租了一套八十平的叁居室,白天各自忙碌,晚上一起休息,平凡的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好景不长,母亲在生下鹿霖的当晚,因羊水栓塞大出血而身亡。
鹿川是怎么熬过那段灰暗的岁月的,没有人知道,他休了一个月的假后,重新回归岗位,比以前更加努力工作,独自把鹿霖养大。
黛州玻璃厂发展得如日中天,愈做愈强,后来和其他玻璃厂、建材厂合并成立一家集团,在国内的日用玻璃生产行业占领一席之地,可随之而来的,是愈来愈严重的工业废气污染,黛州成了雾霾之城。
那时候,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可怕性,当他们意识到时,为时已晚。
由于长年累月生活在大气污染的环境中,鹿霖患上了支气管哮喘,而鹿川患上了肺癌,检查出时已经是晚期。
命运总爱开玩笑,在我们好不容易重拾期许时,又毫不吝啬地赏一记响亮的耳光。
鹿川深知自己随时会倒下,便带着尚且年幼的鹿霖去找弟弟鹿军,那时鹿军和他妻子在邻省的谙练市从事食品加工的生意,两个儿子也在谙练上学。
都说父母爱自己的孩子是天性,不,这不是一定的,鹿川的父母就生性凉薄,利益至上,基本没好好尽过养育孩子的职责。
鹿川刚开始住院接受治疗的时候,他们难得大发慈悲,来陪他放化疗,但当他们发现鹿川的全部资产不足以支撑无底洞般的医疗费,甚至在不久的将来可能要他们倒贴钱后,果断离开了。
短短一年时间,鹿川高大硬朗的躯体变成了一根嶙峋的枯木,他清楚自己再怎么硬撑也只能撑个叁五年,与其搞得负债累累,不如给儿子留一点资本,于是他放弃治疗,在鹿军家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
临终前,鹿川将仅剩的十万存款转给鹿军,拜托他们一家照顾鹿霖。
鹿军一家是怎么照顾鹿霖的呢?在鹿晴看来,鹿霖的处境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甚至更糟。
鹿晴小时候是和外婆单独在安津县生活,但每逢寒暑假她的哥哥们会回来度过假期,他们是她的噩梦,只会把她当丫鬟一样使唤。
二零零九年的盛夏,鹿霖首次到来。鹿晴原以为他也是恶魔,不承想是另一个被欺凌者。
鹿霖和她那两个不修边幅、内裤穿一星期都不换的哥哥完全不一样,他很爱干净,只不过,干净得过分,他不愿意和别人同台吃饭,不允许任何人进他房间以及触碰他,洗澡能洗一个小时,每天给自己的房间搞两次大扫除。
据鹿晴母亲所说,鹿霖以前没这些怪癖,在他爸走之后的某一天突然性情大变,然后越来越魔怔。
鹿晴哥哥们受不了,向鹿霖大吼:“你爹死了你就发经了是吧,那不如你也去死!”
他们讥讽他不是男的,朝他的碗里吐痰,冲他的书撒尿,在他的床上拉粪便……
对于这些行为,长辈们都视若无睹,而那时候的鹿霖几乎不反抗不报复,每次都默默把饭倒了,把书和被单被子扔了,独自去买新的回来。
情况在半年后的寒假恶化。
鹿军去参加了期末考后的家长会,班主任说鹿霖是个好苗子,适合竞赛,引导得好的话会大有作为。
鹿军想,这是不是意味着鹿霖将来会成为一棵摇钱树。于是,他让两个儿子少做那些幼稚捣蛋的事,要像鹿霖一样好好读书。
在大人的认知里,欺凌他人的孩子只是天真,只是幼稚,只是捣蛋。
天真的捣蛋鬼们啊,最讨厌那种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装乖,虚伪,蓄意讨好老师。
你怎么能一个人朝向太阳呢,应该和我们一样在阴沟里堕落,沉沦,腐烂。
所以,他们拉鹿霖去网吧打游戏,逼他抽烟和喝酒,但鹿霖有哮喘病,不能抽烟喝酒,他开始不服从,迎来的是狂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
很多时候,鹿晴觉得孱弱的鹿霖下一秒就会被打死,但他如同一个永不认输的拳击手,在裁判倒数到最后一秒时,仍能迹般爬起来。
下一个假期,鹿霖没有回来,鹿军说他留在谙练参加竞赛培训班了。
再一次见面,是五年后。
鹿晴记得,那年发生了许多事:外婆去世,二哥没考上大学,爸爸工厂倒闭失意返乡,鹿霖高中毕业保送清华。
鹿霖回来参加外婆的葬礼,全程保持沉默。
鹿晴站在他身旁偷瞄他半天,都没认出他是谁,有几个瞬间,她甚至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因为他太像漫画书里的校草。
佛经中提到,凤凰会在大限到来之际集梧桐枝于自焚,在烈火中新生,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更髓,那一天,鹿晴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涅槃重生”。
“现在,鹿霖是我的信仰。”在刚刚的一番叙述中,鹿晴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而笪璐琳还沉浸在鹿晴几分钟前讲的殴打事件,听得火冒叁丈,一股恨意由心生,喷涌至全身,如果那两个畜生此时就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直接上前踹得他们断子绝孙。
她无法想象一个少年要有怎样顽强的意志力,才能独自承受这一切。
“抱歉,我现在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地和你说话。”笪璐琳努力抑制怒气,不看鹿晴,“有句话很冒犯但我不得不说——你的家人真是烂透了,让我恶心。”
鹿晴鼻头更酸:“其实,我曾经也是施暴者……”
有一回,哥哥们分别按着鹿霖的头和手,命令鹿晴给鹿霖喂西红柿,不然他们就打她。鹿晴出于自保,不得不将西红柿塞进鹿霖嘴里。
“他对西红柿过敏,吃了会皮肤瘙痒,上吐下泻——”
笪璐琳震惊地打断:“你说什么?!”
“他对西红柿过敏……”
怎么可能,他之前吃了她做的……想到这一点,笪璐琳瞬间呆住,说不出话。
鹿晴不知笪璐琳怎么了,见她脸色很差,似乎徘徊在痛苦的边缘,便不敢再讲下去。
长久的缄默。
鹿晴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和他住得近,有件事我还是提醒你一下,不要给他庆祝生日,连生日快乐都不要说,他在他爸妈的忌日会特别低落,最好别招惹他。”
笪璐琳的情绪平复了些,她抬头看鹿晴:“好,我知道他的生日,那他爸爸的忌日是在哪一天?”
“3月19号。”
“……”
叁月十九,她的生日。
刹那间,无数画面涌上她的脑海,他提着蛋糕的样子,他说生日快乐的样子,他吃西红柿的样子……
所有的模样,所有的对话,所有的相遇,都指向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这个秘密,如玫瑰的刺,击穿她的心脏。
笪璐琳猛地站起来。
鹿晴错愕:“你去哪……”
笪璐琳说:“我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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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痛哀悼mu5735遇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