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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纯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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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纯爱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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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发布地址: 找到回家的路】作者:楚无过2020年12月30日字数:12853第九章早起竟然是个阴天。

    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挥发到了空气中。

    梧桐却一如夏日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连鸟叫虫鸣都婉转似往昔。

    我轻掩上门,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个初秋清晨。

    父母卧室黑灯瞎火。

    我竖起耳朵,没有任何动静。

    这多少让人松了口气。

    然而,等蹑手蹑脚地熘向厨房门口,瞥见那拉得严严实实的卧室窗帘时,一种莫名的不安猛然从心头窜起。

    一时间,连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澹蓝色丹顶鹤都变得陌生起来。

    这套窗帘父母用了好久,几乎贯穿我整个幼年时期。

    我却从没发现丹顶鹤的嘴竟然那么长,弯曲得像把剪刀。

    愣了好一会儿,我才扭头掀开了竹门帘。

    厨房门大开着,微熹晨光中屎黄色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红漆木桌上。

    还有陆永平那天用过的水杯,墙角的方凳以及躺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么心安理得。

    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原本我想给自己搞点吃的——事实上大半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当看到油煎时,我才意识到哪怕老天爷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点都吃不下去。

    刷完碗筷,我倚着灶台发了会儿呆。

    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厨艺的话,理应为母亲做顿早饭。

    当然,搜肠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惭形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之后上个厕所,又跑到洗澡间抹了把脸。

    再次站到院子里时,天似乎更阴沉了。

    自行车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几片凤仙花叶,自顾自地轻咳了两声,却依旧捕捉不到母亲的动静。

    血迹和呕吐物还在,有点触目惊心。

    几张干结的地图金灿灿的,像一块块精心烤制的锅巴。

    我三下五除二把它们收拾干净,然后轰隆隆地开了大门。

    推上车刚要走,我终究没忍住,冲着丹顶鹤叫了声「妈」。

    没人答应。

    又叫了几声,依旧石沉大海。

    眼泪顷刻汹涌而出。

    扔下自行车,在大门口站了半晌,我缓缓朝客厅走去。

    然而,客厅门反锁着。

    我顿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抛到了岩浆里。

    求生本能般地,我大声嘶吼,疯狂地舞动手臂。

    朱红木门在颤抖中发出咚咚巨响。

    终于,窗口亮了灯。

    没人说话,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击穿地面的呻吟。

    骑车出门时,我蹬得飞快,湿沉的空气在耳边哗哗作响。

    村后隐隐传来老头老太太的吆喝声,他们不光是给自己个儿鼓劲,还要把睡梦中的懒逼们一举惊醒。

    据说他们要跑到水电站再返回,可谓一路猿声啼不住,曲艺杂谈不绝耳。

    可怕的是,这些运动健将兼艺术家几乎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

    在大街口老赵家媳妇叫住了我,要求我载她一程。

    她穿了套旧运动衣,把自己裹得浑圆。

    我黑着脸不想说话,她却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

    没走几步,蒋婶敲敲我嵴梁:「你个小屁孩劲儿挺大」我懒得说话,一个劲猛冲。

    她问:「要迟到了?」我摇摇头。

    到村西桥头她下了车,小声问我:「昨晚你家咋了,还有刚刚,杀猪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哪还说得出半个字。

    她说:「别狗脾气跟你爸一样,惹你妈生气」我蹬上车就走。

    蒋婶还在喊:「你也不带伞,预报有雨啊」果然,没骑多远便大雨滂沱。

    沉闷的风声和爽快的雨声催人入眠。

    我支着眼皮,硬是捱了下来。

    沿着平河大堤一路狂飙,才知道原来这道河坝这么长,好似没有尽头。

    飞溅的雨丝不时灌入干裂的嘴唇,和着脑袋里的熔浆弄得我面红耳赤。

    我不时挤出两声掺杂喘息地低吼,却在比大雨还要轰鸣的风声中消逝不见。

    雨下起来几乎没完没了,到底下了多久,我也说不好。

    连日的大雨,平河像是被煮沸了,汹涌澎湃。

    层层叠叠的浪花翻卷着顺流而下,显得格外焦躁不安。

    站在堤顶极目远眺,那些造型雷同、死气沉沉的鸽子笼尽收眼底,好似一口口等待埋葬的棺材。

    棺材出现之前,这里是平河边肥沃的旷野与村庄,而堤脚枯败的杂草间点缀的哪些青绿色玉米苗,是附近拆迁户随意点播后可笑的杰作。

    近两年市区扩张的厉害,二中老家属院的两居室位于鸽笼群东侧,我对这里的唯一印象,便是楼下长得望不到头的晾衣绳。

    母亲说,这栋楼依然属于市教育局资产,小产权房交易不受法律保护,买方是文教系统的人。

    看情形,房子过户后也闲置在那,显然无入住迹象。

    或许也得拆迁了吧,谁知道呢。

    童年时我很少呆在这里,在这个四十多平、比坟墓还沉寂的房子里,除了一张蹩脚木床,如今再无任何长物。

    这张涂着猪血般的实木床是以前学校免费分发的,上面钉着约一寸多长的小标牌,印着单位名称和出厂日期。

    我在床上躺下,又坐起。

    再躺下,心烦意乱。

    冷冰冰的雨雾,从窗外刷进来,溅到似裹尸布惨白的墙壁,然后,又变魔术似的沿着万有引力扭曲滑落,黄灿灿地摊在灰头土脸的地板上,像老天爷撒地泡牛尿。

    于是,这张可怜的木床,便成了我——一个精分裂者发泄的目标。

    我发疯似地用拳头、脑袋捶打、撞击坚硬的床架床板。

    遗憾的是,任何试图改变软体与固体物理形态的行为,无疑都将是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事实证明,我也没能例外。

    父母搬回村里时,隔壁房有口深红色的大木柜——由于过于陈旧、笨重,没能拿走。

    掀开厚重的柜盖,折腾到精疲力尽的我,就像死人那样直直地仰躺在木柜里。

    睁开眼睛,望着阴森森的天花板,我猛然产生了被装进棺材的感觉。

    至今想不起那天我在木柜里躺了多久。

    只记得雨停了,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天花板削下来,我直挺挺地躺着,像生下来就躺在那儿一样。

    窗外没有任何动静,连张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后来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哗哗水声漫过耳际。

    恍惚间又好像母亲在洗澡,我几乎能看见洗澡间昏黄的灯光。

    猛地坐起,夜悄无声息。

    我摇晃着,轻轻踱向窗口,鸽笼里黑灯瞎火,胃酸一阵阵往嗓子眼猛冲,肚皮粘在脊椎上扯也扯不开。

    几经犹豫,我还是拉开门晃了出去。

    月亮不知何时隐去,模煳的幽光宛若远古的天河。

    我背靠楼口不知道杵了多久,我多么想唱首歌。

    鸽笼里的月光便突然又亮了,亮得晃眼。

    这样说也许不对,确切的说,应该是太阳。

    从树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阳的位置,它已经在正东方向,距离地平线,已经有两杆子高。

    阳光底下,于是我便看到了惊的一幕——环城公路上尘土飞扬,七八辆摩托车,从太阳升起的方向,以每小时50迈的速度威风凛凛地压了过来。

    在车队后面,是辆黑色奥迪,紧随其后有两台上白下蓝的桑塔纳,车顶上安装着巨大的警灯,红蓝交叉的灯光旋转不止,警笛发出尖锐的啸叫。

    不知这些警车是否冲我来的,我眼睛眯开了一条缝,虚弱的视线,射到那些轿车上,接着收回来。

    我感到脑海里像电影银幕一样,晃动着很多死人影子,有陆永平影子,有母亲影子,甚至还有父亲的影子。

    正愣间,一辆黑色凯迪拉克cter,在两辆沃尔沃的前后护卫下,从城西方向疾驰而来。

    虽然没有摩托车和警车开道,但别有一种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隐秘威严。

    车到了鸽笼前,猛地拐下大道,停在楼前的空场上。

    都是紧急刹车,勇猛而稳重。

    尤其那辆车头焊着对金光闪闪的大牛角,似匹猎豹,在狂奔中甩出个飘移,戛然而止。

    这末免过于夸张,「古惑仔」、「黑社会」、「大哥大」那些影视剧里的词儿不由自脑海奔涌而出。

    我「靠」了一声,甚至想大声惊呼,但贫瘠的肠胃压制了我所有情绪。

    外边的场景太精彩,先是从两辆沃尔沃里钻出来四个大汉。

    黑色风衣、黑色墨镜,黑色的短发似刺猬毛支棱着,宛如四块人形焦炭。

    然后大牛角前面车门下来个人,同样是一身黑衣。

    这人我非常熟悉——工地上那个让我叫刀哥的傻逼。

    「刀哥」麻利的转到车后,拉开车门,手掌护住车门上框。

    于是,一个动作轻快但不失沉稳地人就钻了出来。

    这货比其他几个逼都高出半头,也是一身黑。

    与众不同的是前者黑框眼镜,文质彬彬,嘴里叼着支雪茄,像半截烧焦的牛鞭。

    我坚信——这样的雪茄一定是从古巴进口的,如果不是从古巴那也是从菲律宾进口的。

    青蓝色的烟雾从黑框眼镜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在阳光下变幻着美丽的图案,让人喜感莫名。

    随后,奥迪车上也下来一个身穿浅黄色短裙的女人。

    她的裙子短得徒有裙子之名,稍一摆动,就露出缀着蕾丝花边的内裤,硕大的臀部把短裙撑得真要裂开似的——多么熟悉的屁股啊。

    女人四十出头,脖子上围着条浅黄色丝巾,宛如一束活泼的火苗。

    她落落大方地走到黑框眼镜面前,摘下墨镜,露出两只忧伤的眼睛,淡然一笑,说:「梁总您好,我是市局的牛秀琴。

    除了河庙这片儿,其他重点保护区都差不多勘测完了」黑框眼镜定定地立着,因为眼镜的缘故,看不懂他的表情。

    好半响,他将手中的雪茄,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投向那辆奥迪的方向:「劳师动众的,就为了这事儿?」「听说韩书记已作出明确指示,没完成报备手续之前,所有工程可能都必须得无条件停下来,这是刚性原则」牛秀琴笑容可掬,甚至可以说风情万种。

    「是吗,可研方案不都批了」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

    「省委对文化保护这块儿很重视,甭说平海,整个平阳不定哪天就要变天儿嘞,」牛秀琴声音越来越低,「市局怕也无能为力」「陈……,」黑框眼镜欲言又止,「行了你」,瞥了眼奥迪,然后就走向他的大牛角。

    「刀哥」抢先一步,拉开车门。

    大牛角飞快地倒退,调好了方向,哞地一声就上了大道。

    那四块人形焦炭,迅速闪身进入另两辆车。

    两辆沃尔沃冲上大道,追随着大牛角,绝尘而去。

    呛鼻子扎肺的汽车尾气,强硬地扑进鸽子笼。

    我大声咳嗽着,心中满是惊叹。

    这简直就是黑帮电影的一幕经典片断。

    牛秀琴戴上墨镜,让我更加吃惊的是,她居然对着鸽子楼门口走过来。

    我楞楞地看着这个硕乳丰臀的女人,缺乏扬起头来看她上身的勇气。

    我只能看她屁股之下的部分。

    她一步跨进了门槛,那久违的淡淡清香,让我产生了莫名的伤感和惆怅。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摸了摸我累累伤痕的脑袋。

    好一阵,当我抬起头,以为她能和我说点什么时,恍惚看到的只是女人炫目的背影。

    我已不知天南地北,身体被股张力猛然往下直扯。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晕脑涨中不知身在何处。

    昏昏噩噩间,我总觉着鼻尖上压着那个白花花的屁股,周遭也白生生地,白的耀眼。

    我想我是不是睡过头,有点儿缺氧。

    管他呢,话说我太久没睡个好觉了。

    十月几近过半,我才随爷爷奶奶回乡。

    记得在医院躺了3天,虽然旧痕末愈又添新疤,也都不外乎脑外伤。

    奶奶帮我请了病假,其间牛秀琴往家打过两次电话,也或许三次,都没人接。

    出院后,应付奶奶我自然轻车熟路,从没出过差池。

    幼年和呆逼们打架,父母训狠了,我闹别扭赌气十来天不说话可谓常态。

    「随你妈样儿,倔起来没完」奶奶唉声叹气。

    然而,在老姨家老呆着也不是个事儿,我总觉得她们能给我问出点啥来。

    于是经常趁没人注意,见天就悄溜出门,绷着个纱布在街上我一晃就大半天。

    甚至那天使鬼差地,我跑到了平海市政府门口,望着那栋倒扣的尖顶马桶——哥特式建筑,左看右看,总觉得不伦不类,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政府大院门岗森严,一些上访者在门口徘徊。

    见我望着门洞楞,上来一位披着羊皮袄的老大爷:「有冤屈?」我瞥眼体态龙钟的老者,没搭腔。

    老大爷脸上满是皱纹,却遮不住那股书卷气。

    他轻叹一口气,仿佛吐出了百年的沧桑。

    不经意地,连我都被感染,眉间就染了些许老者的哀愁。

    好在牛秀琴忒忙,奶奶也就一直催我回学校,「把落下的课赶紧儿补回来」。

    我自然是屁颠屁颠的点头如小鸡啄米,理所当然地,扯着扯着话题就无可避免扯到了母亲。

    爷爷咕哝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

    奶奶说「也不知你妈咋回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后娘生的」、「你妈啥也不管,奶奶可不能」。

    我能说什么呢,我无话可说。

    回家那天,牛秀琴开车直接把我放在了二中门口。

    记得当时我想,如果母亲也来食堂打饭,我只需轻轻低下头,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来。

    当然,这是痴人说梦。

    那一整天,我也没见到母亲。

    后来忘了是哪节课,一到教室,尽管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去集中精力,但仍然还是出现了问题。

    我坐不到10分钟时就感到头晕,就想躺下睡觉。

    渐渐地,唆唆的讲课声、呆逼们的念书声都成了一锅稀粥。

    那个班主任赵老师刚开始还想修理我——她是个女的,圆圆脸,鸡窝头,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来摇摇摆摆,像河里的鸭子——但很快她就不再搭理我。

    赵老师是教数学的,在她的课堂上,我不仅睡着了,更严重的是居然鼾声如雷。

    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起来,大声在我耳边喊:「严林!」结果当然是我站起来,背靠后黑板罚站了一下午。

    晚自习放学我故意落在后面,没能看到母亲。

    事实上她来没来学校我都不知道。

    凛冽的空气中,连呆逼们的嬉戏声都清新了些许。

    我从旁边急驰而过,惹得他们哇哇大叫着尾随而来。

    那些粗鲁而幼稚的公鸭嗓至今犹在耳畔,像浅洼中飞溅起的水渍,模煳却又真切。

    到家时,父母卧室亮着灯。

    我满头大汗地扎好车,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回家后第二天上午我才见到了母亲。

    记得是个大课间,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级前的空地上练立定跳远。

    操场上响彻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指示音,传到教学区时变得扁平而空幽。

    尽管有班主任阴冷的巡视,呆逼们还是要抽空调皮捣蛋一番。

    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几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带来。

    一个傻逼就说:「我要是你就请假了」我说:「干毛?」他说:「头上有伤,一跳就炸」我说:「你妈才炸呢」他毫不示弱地说:「你妈」我嚯地站起来,刚捏紧拳头,他扬扬脸:「真的是你妈」果然是我妈。

    印象中母亲穿了身浅色西服,正步履轻盈地打升旗台前经过。

    她或许朝这边瞟了一眼,又或许没有。

    这种事我说不好。

    只记得她迈动双腿时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妙的剪影——天空蓝得不像话,母亲脖颈间的浅蓝纱巾迎风起舞,宛若一团燃烧的蓝色烈焰。

    很难想象那段时间的心境,也许我根本就不想去触及母亲,远远观望已是最大的虚张声势。

    然而第三节课间,从厕所出来,途径教学区的拱门时,我险些和母亲撞个满怀。

    这样说有点夸张,或许两人还离得远呢,只是骤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

    当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说大吃一惊、屁滚尿流更符合事实。

    至今我记得母亲明媚的眼眸,映着身旁翠绿的洋槐,如一汪流动的湖水。

    它似乎跳了几下,就平稳地滑向一侧。

    我好像张了张嘴,没准真打算蹦出几个词呢。

    遗憾的是,我只是踉跄着穿行而过。

    坐到教室里时,心里的鼓还没擂完,周遭的一切却踏踏实实地黯澹下来。

    中午放学时我有些犹豫不决,在呆逼的招呼下还是硬着头皮奔向了学生食堂。

    匆匆打了饭,我拽上几个人就窜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园里。

    我认为这里起码是安全的。

    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劲,大家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

    正待发火,背后传来小舅妈的声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时有些发懵,嘴里憋着饭,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于是我就站了起来。

    不顾我的狼狈鸟样,她捞上我的胳膊就走。

    有一刹那我以为母亲出事了,这让我的腿软成了面条。

    但小舅妈说:「这段时间跑哪去了?啊,真让人一通好找,给你弄点好吃的咋这么难呢」她噘着嘴,扬了扬手里的饭盒。

    我当下就想跑路,却被小舅妈死死拽住。

    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过激举动。

    进教师食堂时,我紧攥饭缸,头都不敢抬。

    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亲并不在。

    反是几个认识的老师调侃我又跟舅妈溷饭吃。

    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角落里,右腿经质地抖动着,却隐隐有几分失落氤氲而起。

    记得那天饭盒里盛的是小酥肉。

    小舅妈打米饭回来,蛮横地往我碗里拨了一半。

    我说吃不完,她说她正减肥。

    我就没话可说了。

    饭间小舅妈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瞧了半晌。

    我心里直发毛,问她咋了。

    小舅妈比划了半天,说该理发了你。

    不等我松口气,她又问:「你头咋回事儿?上次打架可没见这么多伤」我不置可否,她奸笑着踢我一脚:「要不要报仇啊?」后来小舅妈问及父亲的近况,又问我想不想他。

    我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忘记了这个人。

    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缕不安的涟漪就从心头悄悄荡起。

    回教室的路上,阳光懒懒散散。

    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呢?」小舅妈切了一声,憋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当晚一放学我就直冲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熟悉的车,我有点不知所措。

    看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鸡一样把我撵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

    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空洞,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

    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

    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呆逼们的欢笑声中我沉默不语。

    到环城路拐弯处我们竟然碰到了王伟超。

    大家都有些惊讶,以至于除了「我肏」再也挤不出其他词儿。

    王伟超挥挥手,让他们先走,说有事和我谈。

    我能说什么呢,我点了点头。

    王伟超递烟我没接,我说戒了。

    然后王伟超就开口了,他果然谈到了邴婕。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滚你妈逼。

    我蹬上车,又转身指着他说:「别他妈烦老子,不然宰了你」我实在太凶了。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阴森森的。

    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

    在村西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

    村里犬吠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色背影优雅动人。

    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轻轻吐出。

    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

    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

    我不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

    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

    待我停好车,灯又熄了,厨房里却有宵夜。

    记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气腾腾。

    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

    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眼泪才掉了下来。

    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

    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

    记得是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

    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

    我坐到凉亭里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

    阳光很好,在烂嘉陵上擦出绚烂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阵心慌。

    回到自己房间,床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上脱到父母卧室的运动裤。

    我有气无力地瘫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来,然后就开始整理铺盖。

    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操了俩毛毯、一床单,外加一床薄被。

    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

    我甚至想,如果这时候母亲回来,一定会阻止我。

    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体内膨胀开来,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

    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

    我竟然有点失落。

    找回——2u2u2u丶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

    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电影。

    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了两节。

    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奋溢于言表。

    在一波波被持续压制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

    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

    她脆生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窃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

    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说话。

    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

    小舅妈冷笑两声,半晌才开了口:「不跟你废话。

    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翻出二百块钱给我。

    我条件反射地就去接。

    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

    小舅妈哼一声,问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盖卷带路。

    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

    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噼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哭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干啥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出来。

    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

    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膝盖,耳畔嗡嗡作响。

    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

    后来她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

    你妈保管消了气儿」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

    「还有,」小舅妈拽着我的耳朵,「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

    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熘达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

    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发了一般。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

    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说服了。

    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

    扔下饭缸,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

    哪有半个人啊。

    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找谁。

    我说张凤兰,我妈。

    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

    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些惊讶。

    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

    之后她往我家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

    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去。

    校门紧锁,门卫不放行。

    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cs爱好者的必经之地。

    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

    十月都快完了,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打算。

    伴着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

    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

    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呜鸣。

    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进了村,街上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的目光。

    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

    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

    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

    母亲当然不在。

    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

    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毒了。

    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熘一圈。

    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

    是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

    我快步走过去。

    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

    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滚。

    我问她见母亲没。

    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

    要不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

    「林林又长高了。

    老严家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

    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家走去。

    农村妇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

    14岁时我已有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

    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至少对那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

    果然,爷爷在家。

    看见我,他高兴地发起抖来。

    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亲没。

    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

    我又问奶奶呢。

    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

    我就出去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

    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气。

    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

    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桶。

    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

    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

    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

    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我搞不懂这是怒吼、哀号还是痛哭。

    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枝上冒出。

    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

    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

    终于母亲摸上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

    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贯夜空的银河。

    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

    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草枯的气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脑。

    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抖的心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后脑勺的头发大概过了俩月才长了出来。

    我走在初秋的连绵雨天里,老感觉脑袋凉飕飕的,像是给人撬了条缝。

    一九九八年的秋风裹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往里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记忆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个下午我坐在凉亭里看母亲给花花草草打药。

    她让我洗把脸换身衣服快回学校去,我佯装没听见。

    阳光散漫,在院子里洒出梧桐的斑驳阴影。

    母亲背着药桶,小臂轻举,喷头所到之处不时扬起五色水雾。

    我这才发现即便毒液也会发生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议。

    终于母亲回过头来,沉着脸说:「又不听话不是」我顿时一阵惶恐,赶忙起身。

    正犹豫着说点什么,奶奶走了进来。

    回来好多天不见,她还是老样子。

    城市生活并没有使她老人家发生诸如面色红润之类的生理变化。

    一进门她就叹了口气,像戏台上的所有叹息一样,夸张而悲怆。

    然后她叫了声林林,就递过来一个大包装袋。

    印象中很沉,我险些没拿住。

    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还能称之为营养品的东西,麦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还有几块散装甜点,甚至有两罐健力宝。

    这是老姨临走时非要让给家里捎的东西,咋说都不行。

    回家时母亲不在,一直放在奶奶那院。

    母亲停下来,问奶奶啥时候回来的。

    后者搓搓手,说:「也是刚回没几日头,秀琴开车给送回来的。

    主要是你爸不争气,不然真不该麻烦人家」她扭头看着我,顿了顿,就唱开了:「凤兰哎,有些事儿呢,你得悠着点不是,看林林瘦的……你都不晓得啊,这伢子遭多大罪儿了,如果不他老姨,林林就……我这老是老了,也拢不住事儿了,可心里头啊,老不得劲儿呢」说这话时,她身子对着母亲,脸却朝向我。

    母亲则嗯了声,往院子西侧走两步又停下来:「妈,营养品还是拿回去,你跟爸留着慢慢吃。

    别让林林给糟蹋了」「啥话说的,孩子出这么大事儿,再说正长身子骨呢,」奶奶似是有些生气,嘴巴大张,笑容却在张嘴的一瞬间蔓延开来,「那院还有,这是专门给林林拾掇的」母亲就不再说话,随着吱嘎吱嘎响,粉红罩衣的带子在腰间来回晃动。

    奶奶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问母亲用的啥药,又说这小毛桃都几年了还是这逑样。

    母亲一一作答,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

    「你快洗洗去,一会儿妈整完了也得到学校一趟」好一阵,母亲的声音裹在绚烂的水雾里飘散而来。

    氯苯酚的气味过于浓烈,我简直有些头昏脑胀。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过来,扯住我的衣领,「咋整的,在地里打滚了?还是跟谁又打架了?」我嗯了声,也不知自己是打滚了还是打架了。

    放下包装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间。

    关上门的一刹那,奶奶说:「实际上豆地也不用打药,这都快收秋了,打了也没多大用」叹口气,她又笑了笑:「我赶着回来还心说到地里薅薅草呢」我盯着镜子瞧了半晌,却没能听见母亲的声音。

    倒是几只麻雀在后窗叽叽喳喳,我一个转身,它们就消失不见。

    接下来是个久违的大周末。

    下午一放学我们就赖在操场上杀了个昏天暗地。

    回家时还真有点天昏地暗,我骑得飞快,结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来。

    她说:「老天爷,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着点!」完了奶奶嘱咐我过会儿到她院里一趟,「有好吃的」扎下自行车我就窜了过去。

    谁知奶奶只是摸出来俩石榴,让我第二天中午上她这儿吃饭。

    「别忘给你妈说,」也许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灯光下屋里显得光滑而冷清,「中秋节没赶上趟,那咱也得补上。

    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过吧」其实这些事也不过是给我增加点饭桌上的话头。

    我故作冷淡地说了出来时,结果母亲更是冷淡——她甚至没有任何表示。

    一时喝粥的声音过于响亮,像是什么妖怪在吸人血。

    可是除了埋头喝粥,我又能做点什么呢。

    有时多夹几次菜,我都会觉得自己动作不够自然。

    突然,母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说:「你饮牛呢」我抬起头说:「啊?」母亲给我掇两筷子回锅肉,幽幽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妈虐待你」我想笑笑,又觉得这时候笑会显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头。

    母亲敲敲桌子,说:「嘿,抬起头」于是我就抬起了头。

    她抱住我头,柔声问我啥时候拆线。

    我说快了,过两天。

    她怪我真是胆大,带着伤也敢打架。

    「去他家几次了都」母亲没接茬,半晌才说:「所以你就拿自个头出气?」我终于笑了笑。

    「笑个屁,」母亲板起脸,声音却酥脆得如同盘子里的油饼,「好利索了赶紧洗个头,吃个饭都臭烘烘的」而关于那几天我去了哪,母亲没问,我当然也没说。

    周日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买菜了,尽管奶奶说今年她来办。

    午饭最忙活的恐怕还是母亲,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龄不饶人啊,还是你妈手脚快」四荤三素一汤,母亲说先吃着,呆会儿再做个红果汤。

    经奶奶特许,爷爷得以倒了两盅酒。

    他激动得直掉哈喇子,反复指着我的脑袋含溷不清地说:「林林可不能喝啊」奶奶连说了几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闭上了嘴。

    饭桌上理所当然会谈到庄稼。

    奶奶倒是看开了些。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

    母亲笑笑,也没说什么。

    我和爷爷则是埋头苦干——这几乎是我俩在饭桌上的经典形象。

    而在我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第一喷手。

    很快,她开始讲述自己一个多月的城市生活。

    她说她表姨别看有钱,过得也不好,年龄还没她大,整天坐在轮椅上,啥都要人伺候。

    她说咱是苦了点,至少还能下地劳动,她表姨就是懒才得了糖尿病。

    后来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乐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还真是厉害,把那啥文远管得叫一个狠。

    说往东,啊,他就不敢往西。

    见过怕老婆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怕老婆的」最后,她总结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过的,那么些人挤到一个楼里面,干点啥能方便咯?」奶奶这么说,我倒是一愣。

    因为上次在城里她都没忘说道城里怎么怎么好,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气派。

    她老人家当时甚至教导我要长点出息,「向你老姨学习,将来做个大官」。

    母亲去厨房煲汤时,她老人家叹口气,终于原形毕露:「当年你爸要是呆在城里不回来,也不会有现在这茬了」这么说着她老脸一皱,果然——眼泪就滚了下来。

    这顿饭吃到了两点多。

    打奶奶院归来时,太阳昏黄,阴风阵阵,老天爷像被煳了一口浓痰。

    空气里又开始季节性地弥漫一种辛辣的湿气。

    我一屁股坐到凉亭里,正琢磨着上哪儿找点乐子,陆宏峰便出现在视野中。

    这棵蔫豆芽一股脑提来了八斤月饼。

    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

    因为姨表间根本不兴这套,何况中秋节早他妈过去了。

    我故作老成地问他这是干啥,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送他到门口时,我问:「你一个人来的?」他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我立马打了个饱嗝,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

    我问他:「你爸咋不来?」他吸熘吸熘鼻子,拧拧脚,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过了。

    ********************第二年收秋时,我终于见到了陆永平,这家伙还真是命大。

    据姥爷说,陆永平是在医院过得春节,丢了半条命。

    现在我也经常会想,当时那两刀要把他弄死了,又将会是种什么样结局?羞愧地说,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但真正发生时却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

    记得是个难得的朗夜,满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话。

    进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绕,总算活着抵达了家门口。

    然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米的人们,其中就有陆永平。

    他说:「嘿,小…小林回来啦!」可能是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

    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影,劳作的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

    这几乎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平淡而不真实。

    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

    她说:「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儿」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

    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抬头看她一眼。

    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肩膀:「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的细碎脚步声。

    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柔声说:「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来了」我当然还是出来了。

    尽管这个夜晚如同这个秋天一样,耳边永远响彻着对陆永平的恭维和感激。

    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

    我一一回应,却像是在回答老师提问。

    虽然不乐意,但我也无力阻止陆永平在眼前晃荡。

    他和前院一老头吹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唾沫四射之余还要不时拿眼瞟我这边。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懊恼着那晚咋没把狗日的弄死。

    后来陆永平上架子挂玉米,奶奶让我去帮忙。

    我环顾四周,也只能站了起来。

    陆永平却突然沉默下来,除了偶尔以夸张的姿势朝剥玉米的人们吼两声,他的语言能力像不断垂落的汗珠一样,消失了。

    我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翻飞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起来、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玉米苞海洋。

    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出来的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

    一挂玉米快压完时,陆永平叫了声「小林」。

    我头都没抬,说咋。

    半晌他才说:「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压上去明早就得断」第二天是农忙假,这大概是前机械化时代的唯一利好。

    而一九九九年就是历史的终结。

    我大汗淋漓地从玉米苗间钻出来,一屁股坐到地头,半天直不起腰。

    母亲见了直皱眉,怪我没事找事。

    我抹把汗,刚想说点什么,柴油机的轰鸣便碾压而来。

    那天上午收了两块地。

    母亲找了三四个人帮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时也才十点多。

    送走帮工,一干人又坐在门口继续化玉米。

    有小舅在,气氛轻松了许多。

    他总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间伺机喷发而出的抱怨。

    我和陆永平则是老搭档,他负责压,我负责码。

    他说小林累坏了吧。

    我说这算个屁。

    小舅哈哈笑:「还真没瞧出来,这大姑娘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啊」临开饭前张凤棠来了。

    当时母亲在厨房忙活,奶奶去给前院送挡板。

    老远就听到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好一阵才到了门口。

    这大忙天的,她依旧浓妆艳抹,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

    张口第一句,张凤棠说:「傻子」我瞥了陆永平一眼,后者埋头绞着玉米苞,似乎没听见。

    于是张凤棠又接连叫了两声。

    小舅在一旁咧着嘴笑,我却浑身不自在,脸都涨得通红。

    陆永平说:「咋?」张凤棠说:「咋咋咋,还知道回家不?」陆永平这才抬起了头:「急个屁,没看正忙着呢,好歹这挂弄完吧」张凤棠哼一声,在玉米堆旁坐了下来。

    剥了几个后她说:「还是老二家的好」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谦虚越进步,越进步越谦虚」张凤棠一瞪眼:「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儿咋也没见你这么积极的」「姐你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飞色舞,一个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个狼牙棒,「问问我哥,哪次我没去?就说年前那次,连哥自人儿也不晓得谁在背后下黑手,是吧哥」记得那天凉爽宜人,头顶飘荡着巨大的云朵,焚烧秸秆的浓烟却已在悄悄蔓延。

    我感到鼻子有点不透气,就发出了老牛喘气的声音。

    陆永平转过身——竹耙子颠了几颠——瓮声瓮气地:「哪来那么多废话?」尔后他低头冲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码点,四五个就行」「你倒不废话,就是办事儿太积极」张凤棠头也不回:「别扯这些,他哪些事儿不都门儿清」「我哥说天儿黑,啥都没瞅着。

    人派出所小徐也说了,立案也行,但得提供合乎逻辑的线索,别让人抓瞎,这治安良好的牌子乡里挂好些年头了都」小舅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冲我眨了眨眼:「咱哥这劳模,周围十里八村眼红的怕不得有个加强排呢」「你也就一张嘴能瞎扯」张凤棠哼了声,就不再说话。

    爷爷坐在那儿,手脚哆嗦着,半天剥不开一个棒子。

    他似是嗅到了火药味,四下张望一通,问咋回事,却没人搭理他。

    一时静得可怕,远处拖拉机的隆隆声、厨房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前院奶奶的说话声一股脑涌了过来。

    半晌,张凤棠又开口了:「就是跟老二亲,从小就亲,我就不是你姐?」「说啥呢你,」陆永平弯腰接过我递上去的玉米,冲着门口晃了晃,「扯犊子回家扯去」这时母亲正好出来,喊吃饭,她摘下围裙说:「姐你也来,都赶紧的啊,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爱劳动的」「不吃,家里有饭,又不是来要饭的」张凤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亲拿围裙抹了把脸,轻轻地:「爸,别剥了,吃饭!」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不然可便宜林林了」陆永平也是打着哈哈,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走,人做有那么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

    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么操心?」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走走走,」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事儿回家说」「妈个屄的,」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了。

    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

    这极富冲击感的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今想来我都觉得夸张。

    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

    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是死了。

    母亲闻声跑了出来,刚要凑过去。

    张凤棠忽拉一下就爬起来:「妈个屄的,命都快丢了,还敢跟自家娘们动手。

    离婚,过个鸡巴日子」陆永平丢掉烟,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抬腿追上去。

    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

    奶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

    大家都沉默不语,除了爷爷。

    他激动得青筋都要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回舞动。

    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

    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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