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从海上走,路程要更快些。闵危前世便经由过,熟悉海情,后来更是计划拓开海域,只可惜被搁置下来。
没想到她的状况越加糟糕,终日昏睡,不若醒来,便是恶心犯吐。
林良善再醒来时,已然在一家客栈的厢房。
屋内暖融融的,只有她一人。她迷茫地看着四周陈设,整个人不由缩成一团。
正此时,有人推门而入。她抬眸看去,是闵危。
“醒了?”
温声询问,没有得到回应,他也只笑了下。手中黑漆托盘中端着一碗米粥和一碟松糕,放在床边的案上,又俯身要扶起她。
在他要碰到她时,林良善挥手推开,躲闪,失声道:“你别碰我!”
这些时日,她清醒时,唯一见到的人,只闵危一人。吃药用膳,全是他在照顾,那时无力,她抵抗不得。可现在,她感觉身体好了稍许,倒能动作。
闵危看她一瞬,道:“看样子,你身子好些了。”
他伸手端过那碗粥,递给她,本凌厉的眉眼微弯,缓声道:“我不碰你,你将这粥吃了。”
“若端不动,我喂你。”
她起身抢过那碗粥,颤着手,兀自吃起来。昏睡大半天,早就饥肠辘辘,她也不管自己的吃相多难看。
闵危坐于旁侧看她。她有一点好,便是身处困境,再难过,也不会委屈自己的肚子。这让他放心许多。
“还饿吗?可要吃些松糕,是临城特有,不腻,你大概会喜欢的。”闵危接过空碗放好,又将那碟子糕点端到她面前。
这些时日,林良善清醒时,会想许多事,随后陷入迷惘中。她不明白为什么闵危会如此执着地,想要她再嫁他,迫着她与他在一起?如今还这般待她,分明前世两人相看两厌。
简直是疯了。
她望着那张沉隽面容,出众至极,眉眼鼻唇,每一处,都无可挑剔。不论地位权势,单是他的长相,轻易就能让女子沉陷。
林良善的视线落在他修长有力的手上,本不该做这般伺候人的事。
寂静的室内,她看着那碟金灿灿的糕点,怏声道:“闵危,你该找个大夫来。”
“可是你哪里不舒服?”闵危将那碟糕放下,忙道。
“你该让大夫看看你的脑子。”
在见到他脸上的愠怒之前,林良善冷笑一声,翻身朝床里侧睡去,不再看他。
***
从前,林良善在描述各地风情的杂书上粗略见过临城,位于南下海岸,处在梁京以西,虽有大风,却常年温和。
她从未离开梁京城,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宿眠山的影梅庵。外间风光,她也只在山水画和书籍中窥得想见,再听他人说起。
自小,她便想四处游玩,看尽世间景色。可因身体缘故,林原并不允许。
可笑的是,如今她得出梁京城,见到眼前景色,还要拜闵危所赐。
兴许是因气候不适,加之几日前的折腾,林良善的身体迟迟未好全,时不时呼吸不畅。大夫说若再受马车颠簸,怕是病症更加凶险。
“你是闲的发慌,偏要在这里?”
林良善见着桌上摆满的急信公文,忍不住嘲讽道。
她实在不知闵危还专找了一处幽静的宅院居所,好似要在这里久住。可偏偏按着如今的局势,他该忙地脚不沾地。若是这般,也就算了,他还执意要与她住一屋,睡一榻,说是方便照料她。
尽管林良善再抗争,摔了架上桌案的瓷器摆件,最后也只能无奈作罢。更何况外院有黑甲卫看守,她就连出个房门都被监视。
念着闵危先前做的事,夜间,她便时不时咳嗽,故作心痛之状。索性他也只关心她的身体,未多动她。
闵危笑笑,道:“待你身体再好些,我们再动身前往金州。”
他当着她的面,执笔回信给在金州作假身的常同承。
与此同时,梁京却是混乱一片。
太子登基,国丧正忙,各州县起义造反的人,就如雨后春笋,一个个突然冒出来。就连皇室叔侄间也同室操戈,不服新帝统治。偏此时,也不知从哪里传出荧惑守心的传言,百姓愤议,更是让新帝忙地焦头烂额。
若是这些,都还不足乱。
新帝欲杀镇北王二子,派出的人却无一人回来,往金州下达的旨意也石沉大海。他又让人急往镇北王府捉人,却是少了两人,镇北王三子及其生母;
京城中最大的倚靠:江氏。如今也如皇宫,阖府通宵达旦。府中下人急匆匆地撤下红绸,换上白绸,喜事变丧事;
林安之女于婚宴回府后,在雨夜失火中,烧成了焦骨,又是一桩丧事。刑部右侍郎林原状告镇北王二子种种罪行,力谏新帝下旨征讨逆臣闵危;
……
江咏思已多日未合眼,白色的丧服更衬得他形销骨立,空洞麻木。片刻前,江府众人才将江宏深的尸身下葬。
远处的院子,依稀可听哭泣声。他疲累至极道:“林府如何了?”
学素屏着气,不敢看他,道:“林小姐已下葬。”
江咏思只觉一阵晕眩,差点站不住,学素忙扶住他,哽咽道:“公子,你要注意好身体。若是你倒下,江府可如何是好?”
缓了片刻,江咏思看向窗外飘飞的白雪,捏紧了手中的香囊。
尽管那具白骨右小腿处有骨裂的痕迹,就如她小时为了摘酸甜的青梅给他吃,从树上摔下来般,但他不信。
天下没有这般凑巧的事。
一枝红梅被白雪压断,“啪”地一声,裂在雪地上。
“我明白,你去把朝服拿来。”声音极低。
无论是真是假,他总得见过闵危,才能确认。到时,连同祖父的账也一并算清。
第七十四章
对闵危而言,失去味觉已经成为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除了他自己,没人知晓。
那是在杀了那个肮脏丑陋的富户少爷,逃离严州清水镇后,他一路北上,前往梁京。路途中,衣衫褴褛的他,总是饥肠辘辘,除去装作乞丐沿街乞讨,他还时常去山野间寻些能果腹的食物。
可那年的雪实在是太大了,仅十岁的他,在与一伙人争斗后,还是被夺走了被施舍的一个冷硬馒头。
浑身是伤的他仰躺在蔓野雪地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上方零星掉落的雪花。张口,待一片皎洁的雪花落入,才合上唇,吃起冰凉的雪水来。
太饿了,那次的饥饿是前所未有的。以至于他的思恍惚,仿若看见了自己的娘亲。
可下一刻,他的娘亲就狠狠攥住了他的头发,将他从雪地里拖起来,尖锐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面目狰狞地尖叫:“给我起来,去给我报仇。哪怕是爬,你也得给我爬去梁京!”
他的头皮剧痛,脸上又接连挨了许多的巴掌,痛苦呜咽道:“娘,我知道,我知道。”声音中带着哭腔。
他努力地睁开肿胀的双眼,却见到一方幽暗温暖的室内,不是雪地。
呼吸间,是浓烈熏人的药香。
在他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时,门被推开,走进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灰蓝色的长袍。
老人将几张饼递了过来,和蔼地笑道:“我方才给你诊断脉象,虽气血有亏,但脉象强劲。好好修养,不日便能好全。”
“谢谢。”他诚挚地道谢,甚至要下跪感激这个将他从雪地里救回的老人。
“不必如此客气,待你身体好些,我倒是有件事要你帮我。”
闵危忙不迭地应下,他知晓的,“滴水之恩,该涌泉相报。”他曾从贤书上学习过的。
可后来,等待他的,却是近乎噩梦般的两年。
自喝下老人给的一碗药汤后,他再也不能行动自如,哪怕是指节的活动,都会让他感觉疼痛难忍,更何况是行走。
“这碗药是什么?”他的额上滚落下汗珠,艰难地开口。
是什么?
在桀桀的笑声后,他沦为了传闻中的药人,全因他特殊的体质。
一碗碗苦涩恶臭的药被灌入肚中,全身上下浸泡在如墨的药浴里。他忍受着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痛苦,反复来回,如砧板上的鱼,生死不能。
几时慈目的老人眼中,已然泛起令人恐惧的渴望。
渐渐地,在窄小的暗房中,被不断灌药的他,失去了味觉,再也不能尝到任何滋味,就能作呕的药汤也若无其事地咽下,即便喉咙肿痛。
那时,来给他灌药的是一个相貌精致的女孩。
他两眼无地望着被封闭的木窗,抬起下颚,乖巧无声地喝下药汤。
醒时,是药物带至的痛苦;昏时,是生母凶狞的面目。
闵危曾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药庐。他紧闭着嘴,也决计不提自己身上有三生蛊,心中隐约有了些猜测,也怕会遭至更严重的事。索性蛊毒发作,也能掩盖住。
如今回想,他还是记得异常清楚。
一把小刀割开了他的手腕,鲜红的血蜿蜒着,流淌进瓷碗中。道貌岸然的人,将血喂食给了中毒的兔子,然后紧紧盯着它。
闵危看着那只可怜兔子,在见到它恢复生机,活蹦乱跳时,无的双眸终于有了点光。
血一次次地流淌出,开始进入中毒人的身体中。
他得以从那个暗房中出来,却仍然动弹不得,偶尔得到允许,才能晒会早春的阳光,然后闲观那人拿着他的血,救活了不远千里赶来的伤者。
那天是立春,正是草长莺飞、沿河踏青的好日子。
有人上门求药,一待便是月余。
一处静谧,如世外桃源之地,却燃起了熊烈大火,将几具上好肥料,烧成灰炭泥烬,滋养新生的嫩草。
浓烟滚滚,一个瘦小的人,从即将坍塌的药庐中爬出,姿势怪难看。他竭力站起来。
暖春的风中,夹杂着草药混乱的香气,和一声声嘶戾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择手段,自相残杀,无论是何种方面。善意,自此以后,他不再相信。
闵危的目光落在渐好的左侧手腕上,刀刃划过,虽有些深,但好在他的伤一向好得快。船上时,林良善也因和他争吵,而没有注意到。
在昏黄的烛火下,想起江咏思竟是能狠心,给林良善下消愁散,闵危不觉笑了下,眼尾微挑,很细微的情。
若是前世江咏思能拿出这份魄力来,而不是优柔寡断,与徐幼娇及其他女人纠缠不清,何至于如今的局面。皆是他咎由自取。
医张松鹤,他这次倒是真的感激他了。唇角的笑意深深,眸中却是寒凉。
回到内室时,已是深夜。彼时林良善裹紧厚被子,面朝里侧,徒留一个后脑袋给他,一句话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