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听臣一言啊!……”御史大夫被拖出去时,仍喊道。
魏帝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对守兵道:“给朕留他一口气在。”
“你们还有事要议?若无事,散朝。”
这年盛夏比往年炎热,凤仪宫中,冰鉴中不断有丝丝凉气散开,驱除闷热的暑气。冰铜壶中又置有梅子冷饮。猫儿贴着冰鉴敞着肚皮散热。
林良善在将未完的山水画完后,嘱宫人半个时辰后叫醒她,便倚在御榻上小睡。
一年多前,红萧有了心仪之人。林良善也不欲她留在这深宫中,就允她出宫嫁人去了。临去前,又送予许多宫中的珠玉财物,一是不让那宋户人家轻瞧了红萧;二则是这些年来,红萧陪同她颠簸,心中愧意,毕竟两人一同长大。
昏昏睡意中,她想:前世自己死后,红萧也是嫁给了那宋公子吗?只可惜没有见着红萧穿嫁衣的模样。
这世也无可能。
难消的暑热中,有轻微的风吹过。她缓缓睁开眼,一片朦胧渐变地清晰。塌边坐着一人,已换了常服,正拿着一柄紫竹扇替她轻扇风。
林良善将视线从玄色衣襟上的九团龙纹上移,对上他微弯的凤眸。好半晌,她轻声道:“朝事都已解决了?”
她的声音携着方睡醒后的软意。
闵危笑了笑:“是。”
他将她面上湿濡的发丝顺好,道:“这几日天热,不若我们去玉华行宫避暑,那处有山泉,要凉快许多。”
林良善未拂开他的手,仰面看着他愈加威厉的眉眼,问道:“那朝中该如何?”
似乎她比他更上心朝局。
闵危微不可察地皱眉,轻抚着她微红泛热的面颊,道:“是宫人告知了你什么吗?”他心下有了推测结果。
“不是她们告知,是我自己问的,你不要责罚他们。”
她垂眸,看向他拿着扇柄的手,修长有力、指骨分明。本不该做这样伺候人的事,他却乐意得很。
自进宫那日起,林良善再少走出高墙围筑的宫殿。不得自由,即便是去御花园走走,也会有一堆人跟着,再被宫人见告闵危自己这一日的行踪。
除去立朝初时的繁忙,待魏国境内稍安定下来,只除西北未收复,一切皆渐渐迈上正轨。闵危在御书房处理好奏折后,每晚都会宿在凤仪宫中,第二日一早再上朝去。
空闲时,他会与她说些话,或与她下两盘棋,又或她看书,而他在旁处理政事。
去岁过年,闵危陪同她出宫游玩,又回了林府一趟,烧香祭拜林安夫妇。
岁月静好的模样。
若非那次回府,林原颇有些为难地对她说:“善善,你与陛下可有考虑子嗣?”
“现今朝廷中不断上谏要陛下纳妃的折子是更多了。这都两年过去,你犹未怀有身孕,是陛下未有这个打算,还是你的……身体不宜。”
林原几乎是将这些字词从牙间咬出:“我说这番话不太合适,可又不得不问你。”
那时,林良善呆愣许久,最后也说不出什么。
离府前,她只能对林原道:“哥哥,你在朝中做事,无需顾虑我。”
回到宫中的第二晚。林良善望着正在烛火下认真处理奏折的男人,在看了许久后,唤道:“陛下。”
那人被这声惊到,抬眼见着是她,严肃的面容缓和,笑道:“怎么忽然这样叫我?是还想出宫玩吗?不若明晚吧,明晚明运大街有烟火,该很热闹。”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眸中的笑意加深,道:“善善,你还记得我与你坦白重生时,也是在明运大街吗?……”
他的回忆被打断。
“陛下,你该听取朝中官员的上谏,选秀纳妃,以充实后宫。”她说。
短暂的沉寂后,奏折被扔掷在檀木桌案上,伴随着一道平静到极点的声音:“善善,你再把方才的话说一遍。”
她无畏地重复:“陛下,你该听取朝中官员的上谏,选秀纳妃,以充实后宫。”
那晚,他的动作比往常狠厉了些,让她哭地喘不过气来。
最后,她抓住他的手臂,眸中水意满溢,似哀求道:“闵危,我怕疼,不想生孩子,也不易有孕,可你不能没有一个孩子。那些朝臣说的是对的,你也需要他们在政事军务上的帮辅。”
他停下了,却未离开。
他用粗粝的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轻嘲道:“朕该庆幸自己娶的是贤后吗?这般为朕着想。”
她浸在泛滥的潮意中,又听到耳畔他的喑哑喘息:“你怕疼,不想生,此事我之前就应了你。至于那些老匹夫和林原的话,你也无需理会,我还不至于无能到靠女人的地步。”
“若哪天我死了,会将皇位传于闵容。从前朝代亦有类似事,闵容也担的起。”
“善善,我只要你。”
……
这两年多,宫中难免会有些宴会。身着金龙凤纹袍的皇后,与魏帝端坐上方,适宜地微笑,无任何出错。
她将下方那些爱慕身侧之人的目光看地一清二楚,其中夹杂着对她的羡慕和嫉妒。
她们在羡慕什么?又在嫉妒什么?
羡慕她无甚特别惊艳之处,却嫁了一个帝王,做了这开朝的皇后吗?嫉妒她荣宠至今,虽无子嗣,也无一个妃子争宠吗?
觥筹交错、欢笑晏晏中,皇后这般想。
皇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个在金州活泼明丽的将军女儿,好似叫张明荔,曾经与她在那个被众多黑甲卫看守的院中闲聊了许久,却是自那之后,两人不再相见。
听说张明荔的父亲被封骁骑将军,驻守北疆,她是跟着自己的哥哥赴宴的。
她一直在盯着自己,然后又转向右侧。
来往之间,皇后看出了她的意思:你当初欺骗了我,骗我说自己是闵危的表姐。你是如此的歹毒,故意把我耍地团团转,说什么闵危喜欢甜食,却害地我被打了二十棍子。
张明荔的眸中是毫不掩饰地对魏帝的爱慕。她要献舞,同先前那些官员之女一样,竭尽全力地表现自己的才艺。
她的舞很好看,该是学了许久,飘逸绰绰的舞姿吸引着周围一众人的目光。
可魏帝只专心地给皇后剥她喜欢的葡萄,没看一眼。
皇后却看地认真,从开始至结束。她想起那时张明荔从墙上翻身跃下的飒然之姿,心下竟生出惋惜。
“陛下,不知臣女这舞如何?”
魏帝终于抬眼,道:“尚可。”
“不知皇后娘娘可会些什么?也容臣女……”
这话触到了魏帝的逆鳞,他脸上的笑消失无踪,众人闭口不言,乐声停了。
“陛下,是幼妹不懂事,还望恕罪。”张乾长子忙不迭地压着张明荔跪地,又朝皇后的方向磕头:“望皇后娘娘恕罪,幼妹非是故意。”
魏帝正欲下令,皇后暗下握住他置放在桌上的手,朝他们微微笑道:“起来吧,不过是小事,本宫就饶恕这次,不可再有下回。”
这些年,她在帝王身边,已学得几分御下之能。
张乾长子满头是汗地跪谢,忙拉着幼妹回席。
宴席上又恢复了热闹。
魏帝反握住皇后的手,与她手指相扣,眸中流动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那次的宫宴名册中,还有中书令江咏思及其怀有身孕的妻子莫千映。皇后方看了他们一眼,指间力道骤然一重。她侧头,便见魏帝不虞地看着她。
在歌舞声中,她轻声道:“陛下,我手疼。”
他松开了手,沉目间,对身后侍候的宫人说:“这处风大,皇后身体不适,你们先送她回去。”
离开时,皇后再次瞥见了那些羡慕嫉妒的目光。
若是有人能代替她,她定然乐意接受。
她从容地在魏帝的注视中远离宴席,直到再听不到一点乐声。
***
凤仪宫的宫人又换了一批,因她们向皇后说了不该说的。
宫人们不过是听说了朝中官员上谏让皇帝纳妃的事,又见伺候的皇后娘娘迟迟未有身孕,害怕今后选秀进宫的妃子争宠,威胁自身。是积极地将该事告知皇后,想让她尽快笼络君心,快些怀上太子的好。
林良善得知了御史大夫在金銮殿上因上谏一事被仗打四十大板的事,也再无其他。
她曾让闵危留情,不要责罚宫人,还故意说是自己问的,非宫人主动告知。但她们还是不在了。
于这般事上,闵危向来不会听她的。
玉华行宫,是引远郊澄山上的泉水,围湖而建。湖上以石建桥,湖心处有个小亭,周围是接天莲碧,风送荷香。
闵危将重要政事同近臣做了部署后,是带着林良善来此处避暑几日。
行宫之中,两人相对而坐,宫人皆退到殿外去。
闵危低垂长翘的眼睫,剥着方从湖中采摘的莲蓬,又小心地将苦涩的莲芯去掉。前世,他曾在积微居中看到她剥莲子,满满一盘子,该是喜欢吃的。
他太过认真,也可以说只两人时,他才会放松戒备,而不是时刻紧绷着经。
不知何时,林良善手中的书放下了些,视线落在他的手上,看他剥莲子。
兴许是从未做过这种事,他力气又大,一开始剥地极其磕碜,莲子肉都碎了。也好在熟悉之后,是剥地完整了。或许又是因这难得的闲暇,他刻意慢着速度。
他安静地剥莲子,而一旁,她安静地看他剥莲子。
许多时候,他们之间相处,都是这样安静。
林良善不免想到了曾经自己也是这般剥莲子,然后送给那人的。后来这种无聊竟成习惯,剥得的莲子也都给红萧吃了。
她又看向闵危的面容。与两年多前相比,不经意就会流露出的严厉凛然,再少轻佻的时候。
“闵危。”
闵危抬头,而后笑道:“怎么了?”
他将那装着莲子的瓷盘朝桌对面推过去些。“莲子我剥好些,你先吃。”
“你别剥了。”她道。
闵危被这话愣住,继而听到她说:“我不喜欢吃莲子。”
他的手一顿,饱满的莲子就从指间脱离,掉在了桌面上。他看着她,妄图从那张冷淡的脸上寻到欺骗的蛛丝马迹,却是无所收获。
闵危想要问她前世为何会剥莲子剥地手都泛红,不该喜欢的吗?但他已不想再提及那令两人痛苦的前世。隐约地,他知道自己不该继续问。
“不喜欢就不吃了。”他敛眸道。
玉华行宫比凤仪宫凉快许多。到了傍晚,橘红余晖下,白鹭纷飞,倒映着霞光的湖水荡漾出圈圈涟漪,成片的荷晃出愈加浓烈的香。
这晚,闵危在处理好自朝中传来的一些政事后,已过亥时。新朝未稳,他尚且不能完全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