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她遇上山洪没了性命,第二次,她被人刺伤没了性命。也就是说,不管她用什么法子躲避,意外总是会发生的。
想通这一点,慕念瑾的纠结、害怕和恐惧一扫而光,既然意外总是要来的,那就不躲不避了。
早死晚死都是死,反正她也有经验了。
慕念瑾没有让马夫停下马车,而是顺其自然继续行驶。
车外的雨愈急,这一次,直到过去官道两旁的山坡,没有任何轰鸣的声音响起,也没有再遇上山洪。
慕念瑾露出浅笑,还好,总算过了这一关。
雨一直不停,还未到酉时,天色便暗了下来。
行路越发艰难,马车在客栈门前停下,慕念瑾下车,打量着这座客栈。
客栈名为“梨花悦”,上下两层,门前高悬的灯笼随风摇晃。
远处青山村落被雨雾笼罩,而这座客栈透出的光,犹如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倏然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间阴森刺眼的冷光,欲将一切吞噬。
立在伞下,一阵冷风掠着细雨拂过,吹动慕念瑾臂膊间的披帛,少女长眉秀目,亭亭玉立。
“小姐,咱们快进去吧。”雨夜沁凉,慕念瑾身边的丫鬟不由得打了个颤。
慕念瑾回过,不再想之前两次重生的事情,进去客栈大厅。
客栈的梁掌柜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正仰头看向二楼的伙计的肩膀上,“你这小子,还没看够?”
年轻伙计回过,方才见到的仙姿玉色仍深深印在脑中,他结巴了一下,“掌…掌柜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像是…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梁掌柜打趣道:“你这小子,见到漂亮姑娘眼都直了!不过,南来北往的客人,我见过不少,像慕姑娘那般姿容出众的,确实少见,想来是京城哪家的金枝玉叶。”
梁掌柜口中的慕姑娘,正是慕念瑾。
客栈约莫三十来间客房,慕念瑾挑了二楼尽头的一间,她和郁桃一起住,赶路的马夫则在隔壁。
郁桃在收拾床铺,慕念瑾捧着一盏茶,纤细的手指在釉色茶盏的映衬下愈显莹白,暖意从茶盏传到指尖儿,过了段时间,方赶走萦绕在指腹的凉意。
今天发生的事情,若非她亲身经历,她自己也不会相信。
一连两次遇害又重生,在死亡边缘反复徘徊,慕念瑾心力交瘁,这会儿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好好睡一觉。
叩门声响起,店里伙计送来吃食和热水。
慕念瑾沐浴后听着窗外的雨声入睡,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动静。
慕念瑾辨别着声音,声音是从客栈里发出的,好似是一位女子在吟唱,戏腔哀哀怨怨,想来客栈入住了哪家戏班子。
好在一盏茶的功夫后,声音就消失了,一切归于平静,睡意袭来,慕念瑾沉沉入睡。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翌日清晨,仍然未歇,郁桃推开窗,发愁的道:“小姐,看来我们还要在客栈待一天,本来今天就可以回到慕府了,可雨一直不停,也不知要耽搁几日才能回去。”
慕念瑾轻声道:“急什么,总有雨停的那一日。”
郁桃怪的道:“小姐好像并不急着回府。”
慕念瑾未出声,微微垂首望着梨木桌上的茶盏,盏中茶烟氤氲。
在客栈多停留几日也好,让她有时间理清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还有一个原因,她是京城慕府的姑娘,五岁那年,道士说她命格凶煞,活不过十六岁,若是一直待在府里,不仅她自身的病情会加重,还会给府里其他人招来灾祸。
于是,没过多久,她被自己的爹娘送出京城,去到苏州养病,时隔十年,这是她第一次回京,回到自己的家。
多年未见爹爹、娘亲以及慕府其他亲人,慕念瑾有期盼和欢喜,然近乡情怯,距离京城越近,她心底的紧张和忐忑也涌了上来。
十年未见,她没有在爹爹和娘亲跟前长大,不知爹爹与娘亲会不会喜欢她这个女儿。
是以,被大雨耽搁不能赶路,倒是缓解了她心头的紧张和迷惑。
一直在客房待到傍晚,在房里一整日,有些闷,慕念瑾与郁桃一道去楼下透气。
慕念瑾下楼的时候,已有几人在大厅,沿着木阶而下,众人映入慕念瑾的眼帘,除去客栈的伙计,大厅共有一男三女。
那位男子面带胡须,大腹便便,衣着富贵。
其余三位女子,一位约莫双十年华,着一身红裙,风情姝丽,只是看上去有些憔悴,另外两人要娇俏年轻些,分别着绿裙和粉裙。
这几人同座一桌,话语间透着熟稔,想来是一起的,慕念瑾看了一眼收回视线,选了靠墙的位置坐下。
“慕小姐,您下来了。”一看到慕念瑾,客栈里的伙计拎着一壶茶过来献殷勤,“桌上的茶水都凉了,我给您添些热茶。”
慕念瑾笑着道:“谢谢。”
大厅里只有几个人,发生一点动静其他人都能听到。
听到伙计和慕念瑾的对话,其中一位绿裙女子往这边瞟了一眼,等看清慕念瑾的模样,绿裙女子对着身旁的同伴感叹,“好标致的小姑娘!”
在她对面的红裙女子冷冷看她一眼,没有搭理她。
绿裙女子有些尴尬,“玉娘,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吗?有话说清楚,你何必冲我甩脸色。”
朱玉娘冷冰冰的道:“绿烟,你是霓翠班的台柱子,我哪里敢冲你甩脸色,是你多想了!”
虽这样说,朱玉娘话里的嘲讽意味却是尽显。
“哪里是我多想了,你何必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绿烟脸色拉下来,很不高兴。
绿烟旁边的粉裙女子名春樱,眼见两人要闹起来,她赶忙劝和,“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姐妹,有话好好说!”
绿烟冷哼一声,不再出声。
春樱晃了晃她的胳膊,安慰道:“绿烟,别气了,你要是不想待在这儿,我陪你回客房,刚好我也想回去。”
绿烟没答应,“待在房间里多无聊啊,你先回去休息吧。”
春樱应了一声好,“我受了风寒,这几日头晕乎乎的,身上也没什么力气,那我先回去躺一会儿。绿烟,我不在这儿,你可别和玉娘拌嘴。”
春樱离开后,绿烟心里还存着气儿,不愿和朱玉娘待在一块儿,可又没地方去。她左看右看,看到慕念瑾的身影时,她目光一顿,起身走了过去。
“慕小姐,我可以在你这里坐下吗?”
慕念瑾正与郁桃说着闲话,陡然看见面前的女子,她微微一愣。
客栈并不大,方才绿烟和朱玉娘的争执自是传到了她的耳里。
慕念瑾浅浅一笑:“请坐。”
见慕念瑾答应,绿烟不悦的心情好转一些,“是我太过唐突,还请慕小姐不要嫌弃。只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没地方去,春樱又身子不舒服回房了,我不想闷在客房里,你我同为女儿家,只能找你说些闲话。”
慕念瑾笑着道:“无妨,我也正觉得闷呢。”
少女唇边浅浅的笑,宛若沾了一丝蜜,不张扬,可也不清冷,如沐春风,令人只觉舒适。
绿烟打量着慕念瑾,少女琼鼻樱唇,未施脂粉,只梳着简单的花髻,却是清婉动人。
盯着慕念瑾,绿烟多看了几眼,方开口道:“慕小姐,我叫绿烟,店里的伙计方才提到过你,所以我知道了慕小姐的姓氏,此地离京城只有半日路程,慕小姐可是要去京城?”
慕念瑾道:“是要进京。”
绿烟热络的道:“我也要去京城,等雨停了,慕小姐可以与我们一道出发,彼此也是个照应。”
“宜春侯府的老太君请我们去唱戏,她老人家祖籍苏州,喜欢听昆曲,便请了我们霓翠班进京摆戏台。”
慕念瑾离京后去了苏州望亭县,她也在苏州长大,“我祖母也爱听昆曲,遇上县城有人摆戏台,她都要去看一看。”
绿烟笑了笑,“老人家是喜欢听戏曲儿。喏,穿红裙的女子是朱玉娘,主座的是我们霓翠班的老板李德成,刚才回客房的,是我的好姐妹春樱。我们一行十多人,其他几人在客房里没出来。若这次能入侯府老太君的眼,也不枉千里迢迢来京城一趟。”
慕念瑾想起昨夜听到的戏腔,“昨夜我隐约听到一些声音,不知是哪位姐姐唱的,虽听不真切,然唱腔悠远细腻,凄婉如水,想来你们能得侯府老太君的喜欢。”
被慕念瑾这么一夸赞,绿烟心中对她的好感多了几分,随即她又撇了撇嘴,“昨夜是玉娘在吟唱,她遇到了负心郎,一路上总是唱些哀怨的曲调,这几日和我相处也颇是阴阳怪气。罢了,不说她了。”
“如果这次能入侯府老太君的眼,我们霓翠班的名声也算是传到了京城。等回到苏州,我离开霓翠班,也就不用担心戏班子里其他姐妹了。”
“离开霓翠班?”慕念瑾有些惊讶,绿烟还未到双十年华,又跟着霓翠班的老板进京,应当是这戏班子里的名角儿,怎会在大好年华离开霓翠班?
看出慕念瑾的疑惑,绿烟解释道:“我家境贫寒,六七岁就进入霓翠班跟着师傅习昆曲,转眼间我在霓翠班待了十二年。女儿家芳华易逝,戏班子里的人皆是无根的飘萍,不管多么受人追捧,早晚会被别人取代。”
“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戏班子里,这些年我攒了些银子,趁我还年轻,等回到苏州,我便拿银子赎了我自己,过寻常人家的日子,相夫教子。”
绿烟边说话,边不自禁摩挲着左腕间的桃色玉镯。
注意到绿烟的动作,慕念瑾看过去,她尚未及笄,但看过不少话本子,绿烟这番情态,又提到了“相夫教子”,想来是有了心上人!
发现慕念瑾正看着自己腕间的玉镯,绿烟便也不隐瞒,“这玉镯是陆郎送给我的,陆郎有秀才功名,却不嫌我出身卑微。他说等我离开霓翠班,便娶我为妻。”
说这话时,绿烟的目光缠绵,脸上笑意甜蜜。
原来那玉镯是定情信物,难怪绿烟如此看重,慕念瑾说了些祝福的话。
绿烟又道:“这件事只有春樱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今天遇到了慕小姐,我忍不住和你提了几嘴,还望慕小姐替我保密。”
慕念瑾自是应下。
在大厅待了有段时间,雨天的寒意又钻进慕念瑾的衣裙,慕念瑾手脚冰凉,许是寒气入体了。
慕念瑾身子不舒服,欲与绿烟告别,好回客房休息,她还未开口,这时,一队人马出现在客栈门口。
这群人健硕高大,着常服,腰间挎刀,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穿黑色劲装的少年。
少年身姿颀长,薄唇挺鼻,他脚踩黑靴,衣领、肩膀处微微有些水渍,黑衣黑发,眸色幽冷,踏雨进入客栈,泥土、草木与春花的清香随之拂来,客栈内沉闷压抑的气息一扫而光。
一侍卫从少年身后走到柜台前,掏出一块银锭,“掌柜的,要几间干净的上房。”
梁掌柜打量着黑衣少年,虽不知这人是何身份,然气度不凡,定不是等闲之辈,梁掌柜不敢怠慢,亲自将这群人迎上二楼。
绿烟低声道:“也不知那个黑衣少年是什么身份,他身后那群人又气势汹汹的,一看就不好招惹。”
慕念瑾“嗯”了一声,却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进来客栈的那个人,看着有些眼熟,背影和慕念瑾重生前在寺庙里遇到的那个黑衣男子很是相似,身上的衣袍也很相像,都是一身黑衣。
不过,出现在客栈里的少年没有带面具,庙里的少年倒是带了面具遮脸,他们俩会是同一个人吗?
还有,慕念瑾指尖儿动了动,不知怎么回事,刚刚她冰凉的身子骨突然有了一丝暖意,不舒服的感觉也散了一些。
宛若炎炎夏日骄阳焖烤着大地,倏然一缕清风拂过,吹走所有的沉闷和炽热;又如落入冰窟四肢僵硬之时,骤然流过一阵暖意。
虽只有一缕轻快,感受却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