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我们家最好的高粱,我特意挑出来的,贵人您再看看?”
宣宁还没说话,村长吧嗒着什么都没有的烟斗说话了:“强子,这是在干什么?就咱们村这点东西值得人家商队专门跑一趟?还不是贵人心善,想拉扯王家村一把。怎么着,你还想占点便宜?”
“不,不是,我……”
男人今年四十多岁,孙子都有了,臊得满脸通红,头都快低到地上,弯着腰快步离开了。
村长喊了个名字,一个男人起身走过来,紧张地看着宣宁的动作。宣宁装模作样地一通表演,再一次摇了摇头,叫住正要喊人的村长:“村长伯伯,看过这么多,村里的粮食都普普通通,卖不出价,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东西,拿来我看看,也用粮食结账。”
除了黍米,村里其他粮食都没被标出高价。要么还不如超市的,要么干脆被退回来,或者有那么几样比超市略高的,也就高一丁点,折腾一回甚至有点亏钱,宣宁干脆没要。
村长先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当不得这声“伯伯”,然后捏着烟斗不吭声,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话,声音低哑,比黄连还苦:“庄户人家,破锅烂布头都算家当,能有什么值钱东西?”
可是换粮食就这么一回,不可持续啊。
宣宁叹了口气,还没说话,村长的大女儿桃花怯生生地靠过来:“宣……贵人,你来看看,我预备嫁人时候穿的戴的,还值几文钱吗?”
“胡闹!”村长拿起烟斗就打:“嫁妆怎么敢动?穿一身破衣烂衫去成亲,在妯娌面前你都抬不起头来,婆家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一向文静听话的桃花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条件反射一样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又往前走了两步,昂着头抿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晃。她看着宣宁,带着哭腔坚持道:“去看看吧。”
“爹说得对,等咱安顿下来,大妹你还得嫁人呢,”村长家的大儿媳莲香一把抓住宣宁的胳膊就往自家带:“来看看我的,用过一回就压箱底了,给口粮食就卖。”
莲香做事一向妥当,她瞥了眼宣宁的脸色,干脆利落地说道:“我家两个孩子呢,天天饿得嗷嗷叫。再说我都当娘了,一点子成亲用的东西算什么。你要是能收了,让我儿子闺女多吃一口饭,那才是做善事呢,哪天去庙里我都帮你上柱香。”
宣宁也知道此时粮食的重要性,她任由自己被拉过去。二儿媳菊香也听到了,两个木质小箱子摆在一起。三兄弟蹲在地上,抱着头捂着脸不说话,村长和村长媳妇看着远处,偷偷抹眼泪。两个儿媳则看了眼自己简陋的嫁妆,别开了头。
有那么一个瞬间,宣宁觉得自己就是个恶人,正兢兢业业扮演反派的角色。
摇摇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晃出去,宣宁低头看了看小箱子里的东西。。
并不是电视剧里常见的、带刺绣的大红婚服,而是一身有些褪色的、日常样式的粗布衣裳,别说绣花,上面甚至没有染什么花纹,布料剪裁都不怎么样。上面还零零散散放了些杂物,给孩子做了一半的衣裳、布头什么的都放在里面。
宣宁不报什么希望地把那身衣裳放进超市,默算着这次交易过后自己的余额。
这么一件衣服,宣宁刚上手就知道超市不会收。宣宁其实也不太想卖。不过她实在没有免费送粮食的财力,正打算把这些存在超市的小柜子里,然后就以买衣服的名义给一小捧粮食。等以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想法很好,但是有一就有二,其他人家难说会不会拿出质量差不多的衣裳来卖。宣宁正努力默算多大的“一小捧”不会把她送破产,或者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突然发现衣裳不出意外被送回来了,收货台的电子屏幕却是亮着的。
把什么混进去了?
小箱子里乱糟糟的,宣宁懒得找,直接看向屏幕。
“手工粗布千层底鞋垫(20双)”
“您只放入了一只鞋垫(左脚),请在十秒内放入对应的另一只鞋垫,否则本超市将拒收。”
宣宁:“……?”
似乎嫌宣宁不够惊讶,收货台又弹出来一句话。
“温馨提示:您所出售的千层底鞋垫使用布料过差,您可以尝试使用更好的布料制作,或者增加一些图案,这将能提高商品的售价。”
宣宁:“!!!”
还,还能提高?!
宣宁倒吸一口气,一旁站着的莲香菊香听到动静,像是要转过头,宣宁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和鞋垫放回去。
莲香转过头,就看见弟妹菊香的衣服散开了,随意地放在箱子里,上面还放了只鞋垫,自己的衣服却平平整整的,动都没动,明显压根没被看上。
莲香认命地叹了口气,准备卖的时候满心舍不得,现在恨不得求一求人把衣服买去,哪怕换一丁点吃的给孩子垫垫肚子也好。
余光看到宣宁拉起弟妹菊香的手,莲香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勉强稳住自己的表情,就听宣宁激动道:“菊香姐姐,你那千层底鞋垫还有吗,我买,高价买!”
鞋……鞋垫?
高……高价买?
高价买!
莲香菊香面面相觑,几个呼吸后才反应过来,莲香一把抓住宣宁的胳膊,确认道:“你买鞋垫?”
“千层底,鞋垫布鞋都行。”宣宁纠正道,想了想又皱着鼻子认真强调:“没穿过的。”
“高价买?”
菊香伸手抓住了宣宁另一边的胳膊,一脸的不敢相信。
“买买买,姐姐们你们先放开我,胳膊要断了断了……”
莲香菊香放开宣宁,表情恍惚了一会,扑到自己的小箱子上,扒拉出千层底鞋垫,死死地护在身前,你看我我看你,怀疑自己在做梦。
宣宁一激动没控制好声音,不少人都凑了过来。不过千层底费布,哪怕是各种颜色的粗布做的,村里也只有几户穿得起,菊香莲香也是难得做一次孝敬公婆。其他人只有眼热的份。
宣宁揉着胳膊,看大家羡慕地围成一圈,看鞋垫的目光火热如有实质,却只有一个女人转身拿了鞋垫来估价,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她看了眼超市里薄布窗帘的价格,以及线的价钱。心里估算了一下差额,道:“如果商队里带了布,我可以借布和线给大家做千层底,到时候看手艺付钱,一双鞋垫换……两斤左右的粮食,手艺越好越贵,上不封顶。”
围着的村民先是愣了一下,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不知道谁起的头,欢呼声和道谢声此起彼伏,在荒野上传了很远很远。
第6章 、第 6 章
王家村在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头的逃难生活以及可能断粮没命的接连打击后,好不容易迎来一个好消息,看到一点希望,各个兴奋的像过年一样。娶了媳妇的炫耀媳妇,有姐妹的炫耀姐妹,好不热闹。
某个奸商被欢乐、感激的人群围在中间,脸上凑合着挂了个相当心虚的笑容。不过被气氛感染,心虚的成分越来越少,渐渐变成了大大方方的笑脸。
她看过做千层底的视频,极其费时费力,还得用锥子钻洞,钳子拔针。哪怕全贯注不做别的,一双鞋垫大概也要花个三五天。
而且宣宁没穿过千层底的鞋子,更别说做,她不太能估算出耗费的布料和线的量,只好使劲往高了估,确保在最坏的情况下自己也不会亏钱,甚至有的赚,能保证自己的口粮和饮用水的供应。
三五天费时费力熬到眼花手疼才换两三斤粮食,宣宁都恨不能叫自己一声“宣扒皮”。不过用窗帘布做的鞋子鞋垫还不知道能卖出多少价,宣宁本身兜里也没多少钱,没法慷慨,也只能这么凑活着来。
宣宁让三人把鞋垫收好,等“商队”来了估价。等第二天走了一上午,队伍又走到了弯弯绕绕的山路上,宣宁抓紧时间选择配送。
一阵汽车轰鸣声,村民们不明所以,有些紧张。宣宁“眼前一亮”,道:“是商队来了!”
村长急忙招呼自己的儿子去帮忙搬黍米,自己则简单理了理衣裳,往队伍最后走。
宣宁早有准备,本来就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听到声音又快走了几步,和其他人拉开距离,和不知道从哪来的配送小哥嘀嘀咕咕几句,情严肃地点了点头,点清货物后迅速在配送单上签字确认。
村长紧赶慢赶走到队伍最后,迎面就看见了这些衣着服饰颇为怪的人,他脚下一顿,然后才重新挂起笑脸,和气地拱手:“诸位辛苦了,小老儿是王家村的村长王长兴,劳各位大老远地跑一趟,罪过罪过。”
配送小哥一脸阳光和煦的微笑,面朝着唯一的顾客——宣宁,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宣宁签完最后一笔,把单子递回去,笑道:“村长伯伯不要客气,危难当头,互相拉扯一把,都是应该的。”
然后转过头,看配送员检查完签字,把单子收好放在口袋里,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好了,你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配送员略一弯腰,笑容依然明亮:“很荣幸为您服务。”
说完,拿起黍米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哎,谢谢几位,谢谢,我送送您……”村长嘴里念叨着,脚底下却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眼睛黏在地上几个白色的编织袋上。
相对而言更稳重的村长都这样,其他人更不用说,他的三个儿子激动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眼里除了珍贵的粮食再也看不见其他。
王三柱脸色通红,呼吸急促,腰越弯越低,伸手就要去碰地上的袋子,却被一只手用力打开。
村长两眼发红,死死地守在粮食旁边,伸手温柔地抚摸着白色的袋子,脸上是纯然的喜悦。
上一次这么高兴,似乎还是长孙出生的时候。
“这是什么?”
村长声音很轻,像是怕声音太大会把自己从梦里吵醒。
“粮食啊爹。”王三柱心直口快,很快被两个哥哥一人踹了一脚。
“是粮食。”
宣宁笑着回应。
是粮食啊。
村长把脸贴在袋子上,笑出了眼泪。
他们昨天准备做饭的时候才发现,那两大筐“粮食”只有上面是能吃的东西,下面是不知道从哪挖来的沙土,沉甸甸地占了大半筐。
两筐粮食本来也只够全村人节衣缩食吃个四五天,眼下更是雪上加霜,要是商队不来,他们至多后天就得断顿。
从逃难一开始,村长的眼睛就没闲着,一直努力在路上补充点吃的。也因为这,他惊慌地发现走在前面的难民情况越来越不好,之前还依照老一辈传下来的逃荒经验,选能吃的、味道还可以的树皮野菜吃,现在看起来已经饿极了眼,不挑了,连地上本就稀疏的野草都少见了。
他们最近喝的都是清凉凉能看见人影的稀粥,突然获得了这么多粮食,还有了稳定的赚取粮食的渠道,哪能不高兴?
比人更兴奋的是早就饥肠辘辘的肚子,王三柱一个劲地咽口水,肚子也配合的“咕噜”一声。村长恼羞成怒,还没来得及训斥,回音一样的“咕噜”声在耳边环绕,响成一片。
最尴尬的事,其中最清脆响亮的一声还来自他自己。
气氛诡异的沉默了一瞬,几个人面面相觑,喷笑出声。
队伍很快走到了一个宽阔一些的地方,然后村长宣布暂停前进,先把商队带来的东西分下去。
分粮食无疑是令人愉悦的事情,村长当仁不让,亲自负责这次的事情。他虽然不识字,但当了十几年村长,各种事情再熟悉不过。也不用记账,谁家收了多少黍米一清二楚。用自家的瓢在编织袋里往外盛高粱,一出手就是一个准儿,很少需要再添减。
男人们凑在一起嘻嘻哈哈领粮食,村长时不时笑骂几句,甚至上前踹一脚,被踢的也不嫌疼,甚至有年纪小跳脱的一蹦三尺高,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另一边,村长媳妇拿着剪刀,在估摸着分布和白线。菊香摸着花纹清晰、手感细腻的布料,看婆婆比划两下,干脆利落地下了剪子,一整块布料“撕拉”一声被分成两半,一朵栩栩如生的粉色花朵恰好被截断了枝,心疼地差点伸手去拦。
“小心着点。”
莲香提醒一句,接着帮婆婆扯起布料一角,方便裁剪。菊香忍不住小声道:“这么好的布,县城布庄里最好的布都差一大截,做点什么衣裳不好,非要剪了纳成千层底。”
这么大一朵花,那么小的鞋垫,再巧的手也没法让花完整地展现在鞋垫上,可不就全浪费了。
“你管这么多。”莲香白了她一眼,看菊香还想说话,问道:“我问你,你想不想挣粮食?”
当然想,听到“粮食”两个字,菊香的口水已经开始分泌了。她咽下了不争气的口水,看了看说笑间抬手剪花布的婆婆,乖乖帮忙拽好了布,不再说话。
宣宁没有参与王家村的盛宴,但每个领到粮食和花布的人都会笑着看她一样,宣宁也浅笑着回应,转过头就对上了江大的视线。冷冰冰的目光难得带了些温度,宣宁却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王家村的人好说,往上数三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哪怕是最见多识广的村长,也不过是去过几次县城,接触过几次小吏,宣宁不需要说什么,村长他们就会自行脑补,把一切归到富贵人家和贫苦人家不一样这一点上。
毕竟,村长家在村里算最大的富户,据说曾经有头牛有两只羊,可惜京城守卫战之前都被征走了。
和村里仅有的几头畜生一起被征走的还有大家不多的一点粮食,不然也不至于断粮断的这么快。
但江大显然不同。虽然他也穿着粗布衣裳,穿着破破烂烂的鞋子,有什么吃什么,休息时随便一躺,除了脸好身材好,跟身边的庄稼汉子也没什么区别。
但只要看一眼江大这个人,就能立刻把他和周围的人区分开。
他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
仿佛经历过许多次磨难,所以对身边的一切波澜不兴,沉稳冷静但又冷淡至极。又似乎是一片深沉的海洋,包容着所有冰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