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博览群书,惊才绝艳,在他看来,是整个县城里最有本事的人。
可是族里并不关心父亲才华如何,只看到他是舞女之子。父亲纵使有再多的才华,也没有施展的余地,小时候在族里没人关心,眼睁睁地看着生母被卖出去。长大了,学识在众兄弟中拔尖,没有人提醒他藏拙,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想着早点让父亲看到。结果碍了别人的眼,寻了个错处赶出家门,郁郁一生不得志,只闷头教养孩子。
长子在读书一事上并不开窍,魏父倾尽全力培养次子魏璟。但光有学识还不够,还需要有人引荐,需要有个说得过去的出身,这样才能有机会出仕做官,或者起码当个小吏。魏父不得不朝当年学堂里能力平平但出身较好的人低头,希望对方能收魏璟为徒,替他引荐。
那人也知道魏父的想法,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被魏父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时候,经常对魏璟阴阳怪气。魏璟不好跟父亲说,但内心也不愿意被人这么羞辱,前几次心怀侥幸,还规规矩矩很有礼貌地上门拜访,后来认清了对方的嘴脸,父亲给的钱都被他用来买了书,还有一部分存起来,准备给小妹攒块红布。
魏璟没说话,魏父想想那人的品性,也知道儿子多半又被骗了。碰了这么多次壁,他也心疼儿子,不想再让儿子一次次被人拒绝,打定主意以后都不去了,也不盼着魏璟去做官了,打算让他另谋生路。
魏父暗暗做下决定,面上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到点了,摆饭吧。”
魏璟松了口气,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小妹和嫂子盛了粥端上来,又在饭桌中间摆了一小碗水煮萝卜。魏父先动筷,一家人安安静静吃起了饭。
小妹喝着碗里的粥,时不时看一眼桌上的萝卜。魏璟看见了,却只想叹气。
魏家不富裕,冬日里蔬菜难得,即使只有萝卜白菜,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吃的。魏父和他会瓜分其中的大半——大概每人能夹三五块,大哥和母亲也会吃一口,偶尔给侄子一口,咸菜也是,虽然耐存储,但是盐贵,小妹和嫂子难得能尝到味道。
吃完了饭,两人开始收拾餐桌,魏璟走到一旁,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书翻了翻。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出书的。没有印刷术,书本靠手抄,需要有极高的声誉才有资格出版书籍。当然,店家偶尔也会抄一些话本子招揽顾客。
所以魏璟买书从来不需要多么慎重,只要翻开简单看一眼,确定里边写的都是正儿八经的东西,然后就可以放心地闭着眼睛买了。买回去绝对会反复品读,获益匪浅,从没有过例外。
因此,魏璟买书的时候也没仔细看。现在拿在手里,才发现这套书用了极好的纸张,里面的字也写的规规整整认认真真,重复的字看起来一模一样。虽然书法很寻常,但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看来出书的这位不仅学识渊博,财力也堪称雄厚。
这么想着,魏璟翻开了第一页,看见了“招贤令”三个字,不感兴趣地翻过去,然后翻开了第二页……
“璟儿,璟儿……璟儿!”
魏璟被吓了一跳,猛地一抬头,却发现外面的天都快黑了,父亲坐在他旁边,正一脸恍惚地抬起头。
“刚才看你们俩看得认真,没忍心叫你们,可这天都要黑了,安歇吧,等明天再看。”
魏璟和魏父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动,良久,魏父叹息一声:“书籍珍贵,如此好书,能借来抄抄都是天大的恩情,怎么会送给你这么多?你说,书是哪来的?”
魏璟有些紧张,书都掉在了地上,他赶紧拿起来,检查书本是不是有什么损伤。
他翻开封面,又一次看见了写在最开始的“招贤令”。
魏璟的手顿住了。
他仔仔细细地把短短几行字看了一遍,愕然抬头,看着魏父。
魏父也正看着那一页纸,嘴唇蠕动几次,终于说出了声:“不论身份不论年龄不论性别,不论身份……”
父子俩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了决断。
一个月后。
“爹,你真的不去吗?”
魏璟背着包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装着两件衣裳一点碎银,还有一些赶制出来的干粮。
他倒是想把买的那套书带着,但是书籍沉重,实在不怎么方便。他只好匆匆看了两遍,想着到了清水县再买一套。
魏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色有些复杂。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嘱咐道:“注意安全。”
虽然清水县在招贤令里说,县城里为各位考生提供免费的食水住宿。但他家日子过得并不富裕,撑不起两个人在路上的盘缠。而且他都是有孙子的人了,得多为这一家老小打算,年轻时的梦想,就让儿子替他实现吧。
至于书里说的都是骗人的这个可能,压根不存在于父子俩的脑海里。因为书里描绘的场景波澜壮阔,各种思想绝伦,绝对不是一拍脑袋就能想出来的。能写出这样一套书的人,必然是有学识有修养的大人物,必然是真心想要寻找贤才,好让书里的思想、书里的未来在现实中实现。
魏璟这次将和卖桃的店主一起去清水县,店里的货早就卖完了,店主带着商队再次去清水县进货。一个人赶路毕竟不安全,魏父给了些钱,把魏璟塞了进去。
从魏璟住的地方到清水县,要走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商队抄了近路,走得也快,也花了近二十天。越靠近清水县,魏璟越能感受到不同。大家吃得越来越好了,明明是冬天,各种瓜果蔬菜比夏天秋天还要齐全。穿得也更好了,穷人衣不蔽体是常态,可在清水县附近,华丽的花布裁成简单的成衣,套在满手泥土的老农身上。不用问,又是清水县运来的廉价好布。
除此以外,各种新鲜玩意越来越多,好玩的故事也越来越多,魏璟每到一处,总能听到不少新故事,也遇到了不少和他一样去考试的人,让他多多少少有了些危机感。有一次他们在路上遇到从清水县出来的队伍,对方卖了个关子,话只说了一半就走了。急得他们抓耳挠腮,路上都睡不安稳,过了几天,店主拿来几张纸塞给他,让他赶紧读读后面的故事。
“这是什么?”
“报纸,他们这么叫的,我跟那边的商队买了一张。嘿,价钱是真便宜,比我店里卖的纸都便宜。我敢说,清水县里卖的更便宜,这跟白送没两样。他们商队里有一半的货都是这个,说是高官权贵也喜欢,百姓也爱听,带回去能卖不少钱。应该都是喜欢上边的故事吧,那些故事写得确实不错。”
魏璟也不知道,他还没说话,店主就催着他读故事。魏璟这才知道,一路上听到的那些好像都是报纸上写的。那些书写的已经够白话了,报纸上的东西更胜一筹,直接照着念出来,店主他们就都能听明白,一个个笑得乐不可支。
听完了故事,商队的人心满意足地散开,去做自己的事情。魏璟翻到前面,准备从头看一遍。
报纸第一页分了两块,一部分写着一些魏璟看不懂的名字喝没听说过的地方,似乎是谁和谁又打仗了,谁的地盘扩张了多少。另一部分开头写着几个斗大的字:“青州余家的罪与恶”。
余家?余家是谁?
魏璟茫然地把文章看了一遍,气得直喘粗气。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世家,惨无人道,目无朝廷,肚满肠肥,一群庸才!
尤其是那个余家长子,简直是无恶不作。人家被逼到卖地治病,他就联合其他人压价,把人家的地全骗过来了不说,给的钱还不够买一副药。好好的大家闺秀,出于礼貌远远地向他行礼,他凑上去说一些……说一些让人反胃的话,还动手动脚。明明是自己蠢,偏偏把事情怪到下属身上,把人家全家都杀了,还洋洋得意说在青州自己就是太子……什么人渣!说他是人都能把祖宗气活过来,把他按进地里去!
这些人恶臭至极,该杀该砍。距离这么远,他连呼吸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臭味!
魏璟生了半天气,把自己气的饭都没吃下去,过了好久,才翻开了第二页。
第二页说的是一个叫秀英的管事,据说很能干,对女工们也很好。平时大家有问题都可以找她帮忙解决,厂子里有什么难题,她也会第一个冲上去,勇于承担责任,敢于面对困难。
文章里把这个秀英说得很好,还举了一些例子,魏璟看得频频点头,只觉得这世间还是好人多,周围的气味又恢复了正常,没有刚才那么难闻了。
不过,秀英好像是个女人……那几本书上专门有一部分论述男女之间的差异,还说他们只论能力不论性别,清水县居然已经有了女管事?女管事会是什么样子的?
怀着疑惑的心情,魏璟翻到了第三页,而后瞳孔一缩,屏住呼吸又重新看了一遍。
标题写着:“第一次选官考试将于十天后正式开始。”
魏璟赶紧翻到第一页,看了眼日期。
这是五天前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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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章
魏璟紧赶慢赶,?终于在选官考试的前一天到了清水县。
简单登记之后,他和商队分别,根据门口士兵的提示,?顺着墙上贴的标志,?往免费提供给学子的住处走。
清水县的道路比魏璟之前见过的宽了两倍有余,但人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城门附近的那一段。中间是车马粼粼,?两边行人摩肩接踵,难免有个挨挨碰碰。魏璟开始还捂着口鼻,小心翼翼避过周围的人。后来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看好自己的东西,?别让人趁乱摸了去”,?又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把肩上的包袱放到身前抱着。
前后左右都是人,?走得也慢,?比乌龟快不了多少。魏璟被淹没在人群里,?觉得整个人都乌七八糟,?难受极了,恨不能把人都推开远远地跑出去。他正皱眉忍耐,?鼻尖突然嗅到了一缕香气。
魏璟偏头一看,?发现是两个小姑娘,年纪比小妹大不了多少,穿着鲜亮的衣裳,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大辫子,在末尾扎了圈红头绳,手上还带了个五颜六色的编绳手链。肤色被太阳晒得有些黑,眼睛明亮有,看上去很有力量,?也很有气质。
魏璟想起了瘦瘦弱弱的小妹,她总是闷头在角落里干活,只露出枯黄的头发,偶尔他学累了抬起头,会对上她羡慕的视线。后者往往会被吓一跳,手忙脚乱地低下头接着干活。
这些人跟小妹可一点都不一样,明州也没几个女儿家就这么在外面走。
魏璟想起那本书上的有些内容,有些理解,又觉得很是新。他默默往旁边挪了挪,避免不小心碰到两个小姑娘。
个子高一点的那个看见了,回头冲他笑笑,魏璟飞快低下头,觉得脸有些热。
耳边传来另一个姑娘的抱怨声:“怎么又堵了啊,等我到了百货商店,它不会已经关门了吧,我还能买到炸蛋糕吗?”
“这个点正是下工的时候,又有各家商队进进出出,主干道上可找不到几个不堵的地方,得到天黑才消停。让你磨磨蹭蹭不快着点,末班车都差点没赶上,还蛋糕,就知道吃!”
“明天还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子,我这不是想着提前吃点好的补一补。”抱怨声一顿,魏璟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惊喜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是来考试的吗?”
魏璟胡乱点了点头。
旁边有人问:“两位姑娘……也是来考试的?”
“姑娘”两个字加重了读音,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两人顿时就不乐意了。
“姑娘怎么了,姑娘我已经毕业当上管事了,过两天还要给你们监考呢!”
“这,这……闻所未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别学个词就乱用,我们清水县女管事多了去了,说不定你们考场的监考员全是女的,受不了别考啊。”
“我……你……”
魏璟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许是赶路辛苦,头发都有些打结,衣服上满是补丁,看起来家境也不怎么好。倒是一身书卷气,人挤人的地方,手里还举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
这就是爹说的书呆子吧,魏璟想。那套书里花了那么多的篇幅来论述性别问题,招贤令也说想要志趣相投之人,这人哪怕参加考试,怕也是考不过的。
那两个姑娘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跟他拌了几句嘴,有理有据,还很有底气,男人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长吁短叹。被堵在路上,大家本来就心情不好,旁边还有个惹人烦的声音,有几个脾气爆的人顿时就按捺不住,和他掰扯起来。男人低头装作专心看书,不敢出声了。
两个姑娘也说了几句,看男人这样,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其中一人冲着魏璟挥了挥手:“你不是来考试的吗?分给考生的临时住处到了。”魏璟抬头,看到了几排房子,墙上用来引导的标志也变了,不再是“跟着箭头的方向前进”,而是“第三考生住所”,他匆匆道了声谢,挤出人群,往住所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果然,那个男人也过来了,两人正要往里走,被门口一个带着红袖套的人礼貌地拦住了,说是宿舍只为考生提供便利,为了防止有人来蹭吃蹭喝,需要参加一个简单的测试。
魏璟读了十几年书,清水县的那套书也看了两遍,胸有成竹地走进了一个小屋,写了几个字,回答了几个书里的问题,然后登记了自己的基本信息,在两个小箱子里抽了个小纸条,上面分别写着考场座号和宿舍床号。问他题的人把相关信息记在本子上,还拿了个串了条长线的硬纸,把他的名字和考号床号写在上面,嘱咐他丢失不补,举报代考有奖,有问题去问带着红袖套的人。
魏璟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硬纸片,问道:“什么叫‘梅花-三十号’、‘三零三-五号’?”
“梅花是考场的代号,等考试当天会告诉你哪个梅花考场,三零三是宿舍号,第三排的房子,五号床,门上都贴着呢,跟着走就行。”
魏璟出了小屋,发现男人正垂头丧气地站在外面,有带着红袖套的人提醒他离开,男人挥着手臂,非说考官有眼无珠,要再考一次。
魏璟看都没看他一眼。这个测试确实简单,但针对性也很强,清水县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不适合抱着旧观念不放手的人,也不需要死读书的人,他在刚听到题目的时候,已经知道了男人的下场。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远,男人被几个穿着另一种衣服的人带走,说是“妨碍公务”。魏璟则顺着房门上的编号,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宿舍。
推开门,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里面温书,窗户的位置被一块硕大的水晶代替,所以屋里光线很明亮,不用坐在门口也能看清书上的字。十张怪的木床摆放在里面,靠门的地方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
魏璟跟里面的人简单打了声招呼,开始找自己的床。这里的床一高一低,每张床有两个铺位,魏璟分到的是下铺。他刚刚把东西摆好,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金属敲击声,还有一个大嗓门不停地喊:“开饭了!晚饭时间到!请按照地面上绿色提示,到餐厅用饭。”
“走了走了,又开饭了。”
几个人站起身,招呼魏璟一起:“兄台来得晚了,可错过了不少口福。”
“哦?冬天能有什么口福?”魏璟跟着出门,不甚在意地笑道,脑子里却想起了那个不太新鲜的水蜜桃。
说到这,几个人就来劲了。
“我在家都是吃两顿饭,这里一日三餐,晨起一顿,午间一顿,天黑之前还有一顿。”
“我来的那天,中午吃的叫……叫风味茄子饭,下面是雪白圆润的大米,上面是香得流油的茄子,想吃多少吃多少。”
“要我说,最好的还是昨天晚上那顿炸酱面,细面有几个人吃过,而且就算是我们县最好的酒楼,也舍不得放那么多盐、那么多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