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杰罗这种繁华圆熟的城市定然自有一套繁琐到荒谬兼矛盾又自洽的社交法则。『地址发布邮箱 ltxsba@gmail.com』金月作为这个城市中的无名小卒当然不必要时时遵守这套规则,但她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比如这位拉帕菲林·德·波佩里伯爵,乃是万杰罗那群被笼统戏称为“狮子”的贵族青年中最出名的一个。他的姓氏非常古老,可以追溯到好几位国王之前的时代。星光剧场和哀怒剧场每年必演的剧目中,至少有两部和他的直系祖先有关。然而祖先积累下来的显赫资本早就被时间的流水冲洗殆尽,拉帕菲林本人除了一个漂亮的姓氏以外,既无封地也无财产,可以说他赤贫得有如沿普纽玛大河搬运货物的脚夫——甚至连脚夫也不如,因为他欠下的债务堪称惊人。有一则真假待考的传闻说,拉帕菲林的一位债主上门收款,由于实在无现金可收,于是那位债主一气之下将他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餐具和看似值钱的小玩意儿全部搬走。他走到半路时,拉帕菲林忽然气势汹汹地追上来,对他怒喝:“你怎么敢擅自拿走我的财产!”说完一把夺过卡在柳条筐角落里的牙刷,丢下目瞪口呆的债主径自走了——原来那套小公寓里除了牙刷以外,别的东西要么是房东的家具,要么是情人留下的礼品,没有一样是他的。
金月觉得这样的传闻实属夸张,不过大概也有部分可信的要素。然而最重要的是,像金月这样悄无声息到来的陌生人本该是完全被排除在社交活动之外的,波佩里伯爵的邀请既可疑又让人好。
因此她和塞伊如约来到拉帕菲林·波佩里伯爵府上。这位伯爵的宅邸位于原质街一隅,不算宽敞但装饰精美,有着雕刻了家族纹章的黄铜门环和灰色花纹的大理石地板,看上去并不像负债累累的人居住的地方。
门房将他们的马车牵到屋后,随后一位衣领上绣着波佩里家族纹章的男仆领他们进入客厅。这时候金月看清楚了,到场的只有六七位客人,大家零散坐在小客厅里,构成一幅戏剧布景般雅致的室内图画。
拉帕菲林上前向在场的宾客介绍:“各位,这是我新近结识的朋友,一位来自鲁桑斯的公主,泰·璃·金月小姐。还有她的同伴塞伊先生。”接着他一一介绍了所有的客人,其中有些人是金月听说过的,如果没猜错的话还有一两位是商会的客户。
“那么你真的是一位公主吗?”宾客之一的奥古斯都问。“请不要误会,因为拉帕菲林说话常常夸张又虚伪。”
“很遗憾不是,我只是个小商会里的人。既不知道自己何时有幸成了波佩里伯爵的朋友,也不知道为何会让他产生误解。”
“那只是修辞,奥古斯都,是修辞而已。”拉帕菲林对于那种挑刺的问题很不满意。“我跟你们提过吧,上个月在星光剧场,散场的时候我以为m伯爵小姐也来了——没办法,剧场门口的光线实在太暗——就想去问候一下,结果却是金月小姐。”
这么一说金月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她从剧场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把扇子掉到了剧场外的台阶下面,而塞伊恰好不在。她打算自己去捡,忽然有个人路过帮她把扇子捡起来,但是金月正想道谢的时候,那人却没有把扇子还给她。“下一次,等下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人说着就走了。后来金月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塞伊,当时他们两个都觉得此人真是不可思议,不过现在知道了那人就是波佩里伯爵,倒也不那么怪了。
然而由于传闻太过离,拉帕菲林·波佩里本人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有些令人失望。在金月看来他只是个普通年轻人而已。长得不坏,时时露出属于万杰罗这种环境下的狡诈气息,但基本无害。金月不讨厌他,事实上她甚至觉得这个拉帕菲林在某些地方肖似拜因雅德——安度伽沃丹成年后唯一的友人,被她在仲夏庆典上无辜卷入的同伙,在令人生厌的日子里奋力追求些许趣味的拜因雅德。
所以她对待拉帕菲林的态度很友好。虽然拉帕菲林邀请她参加晚宴的原因接近荒诞——仅仅是因为她隐约有一点像m伯爵小姐而已。为了证明自己的观察力不错,他甚至还邀请了m伯爵小姐的弟弟奥古斯都·德·蒙特利斯子爵,以至于奥古斯都都觉得过意不去,他向金月郑重地说:“金月小姐,请千万不要生气——不,应该说,就算你因此厌恶拉帕菲林,我也站在你这边。他这个人既不谨慎,也无常识,和正经二字更是无缘。”
“不过正因为拉帕菲林是如此怪异,才给我们介绍了两位有趣的新朋友。”萨宾娜·布鲁默夫人显然不是随口说句客套话那么简单,她仔细打量着金月,“诺明乃商会现在确实是个小商会,过去它可是鲁桑斯的使臣开办的沙龙,其中的装饰豪华灿烂,如同一座小宫殿。我小时候曾经和妈妈去参加过那里举办的舞会,就连地下亲王米特维加侯爵都赏光参加。你打算重新恢复那个沙龙吗?”
“一点也不打算。我不懂那么复杂的事情。”金月回答。萨宾娜·布鲁默那双精心装饰过的眼眸依然敏锐地注视着她。
拉帕菲林适时转移话题:“我有个绝好的建议,今年的完美节,我们选择金月小姐当完美节女王如何?”
“完美节还太早了,现在才四月,雨季都还没有过半,”奥古斯都显然觉得这个建议也同样缺乏常识。
“那才有足够的时间安排,”拉帕菲林回答。“你也正好可以回去说服你姐姐让出完美节女王的头衔,她已经连续三年了。”
“不,去年的女王是地下亲王的夫人呢。”
“好了,不管去年是谁,也不管前年是谁,反正我们在此决定今年是金月小姐。”
在一片半真半假的赞成和说笑声中,波佩里家的男仆进来通知大家晚餐好了。于是所有人移步餐厅。塞伊习惯性地去扶金月,但拉帕菲林已经抢先一步向金月伸出手。金月犹豫了一下,抬手扶住拉帕菲林的胳膊。塞伊感到一阵不快,此时旁边的宁芙·内罗尼起身向他示意,塞伊只好与她携手去往餐厅。
“有些时候社交守则也很让人生气,对吗?”穿过走廊的时候宁芙低声说。
塞伊知道一定是自己的不愉快太明显了,于是赶紧道歉。
“没关系,我理解,”宁芙笑起来,她是个身材修长的美人,走动的时候如同游鱼一样轻盈优雅。“刚到万杰罗的时候我也觉得这座城市非常不可理喻。”
塞伊本来想问问她先前生活在哪里,然而通往餐厅的走廊实在很短,他还没来得及提问就已经进入餐厅准备入座了。
由于没有特别安排餐桌座位,因此塞伊很自然地坐在金月右边。当主菜上来的时候他低声问:“可以吗?”
金月嘴上说着“还可以”,但是实际上却很难用叉子把菜固定住。坐在她左手边的拉帕菲林也发现了异常,于是立刻叫来仆人将菜全部撤下去切成小块之后再端上来。
此举让塞伊有种深深的挫败感,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处理得非常好。帮她切食物的举动过于亲密暧昧,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等待重新上菜的间隙,奥古斯都问:“金月小姐,你的手受过重伤吗?”
金月看了看塞伊,“是啊,两年前……不小心摔伤了,”当然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两个都很清楚是某个人,一个算不上敌人的人,险些砍断金月的手臂。
坐在她对面的宁芙·内罗尼惊叹了一声,“真可怕。是从高处落下吗?”
“是啊,”金月回答。“简直如同从命运的高处直线落下。”——这就有些夸张了。如果说有什么时候像是从命运的高处直线落下的话,那也该是十几年前,金月的母亲在某个剧场里误食了毒药的时刻。
很快重新切成小块的菜再次端上来,话题也就转向到了食物、饭店八卦之类的方向。
塞伊很快对这场晚餐感到厌倦,食物已经被切成小块,因此用餐过程显得格外无事可做。而且他不认识谈话中提到的那些厨师,也不关心他们中谁欠下了一大笔赌债,或者谁被海鳗咬断了手指。不过必须承认的是,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金月如此规规矩矩地用餐了,整齐地穿着礼服,笔挺地坐着;蕾丝花边织成的领子遮到脖子,把左肩的疤痕完全掩盖起来;头发梳成流行的发髻,腰上系着挺括的绸缎宽腰带,长长的流苏垂到脚边;时下流行的单层窄裙摆虽然简洁却依然能妥帖地遮住双脚,绝不会露出涂着鲜艳指甲油的小脚趾。
金月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眨眨眼睛,又转过头和拉帕菲林谈话。然而桌子下面的脚则离开小羊皮鞋子,悄悄勾住了塞伊的脚背,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一点,脚尖磨蹭着他的小腿。塞伊瞥了她一眼,只看到她小巧的侧脸和耳朵上细长的粉蓝宝石耳坠,耳坠稍微有一点向右倾斜,但是没有人会注意。拉帕菲林不知说了什么,金月一本正经地回答:“容我拒绝。”
这样的晚餐也可以很有趣。塞伊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小脚夹住,继续和宁芙·内罗尼聊天——“没猜错的话你曾经在君士坦丁尼亚生活过吧?”
晚餐后大家一起打牌时,塞伊已经学乖了,他主动和萨宾娜、奥古斯都组成一桌,金月则和拉帕菲林在另外一组。他们在家里也经常打牌或下棋,有时候是两个人玩,有时候则会举行全商会的象棋比赛。总之塞伊自认为水平不错,当然奥古斯都和萨宾娜也是高手,一旦认真起来时间就容易过得很快,等他们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