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暌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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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凡

    【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

    夜雨方歇,湿黏的空气氤氲出丝丝缕缕的薄荷香,极其淡,极其远,如同身旁浅紫色的幕帐——小小一方丝帛便将周遭一切拢出暧昧颜色,教人人辗转反复,彻夜难眠。更多小说 ltxs520.com

    那浅淡芳香,仿佛化作萦绕指尖的一丝轻纱,纠结,缠绕,如魑魅在侧,驱赶不散。青青拉起锦被盖过头顶,兀自躲进一处沉闷泥沼,她的心被那一缕香勾住,慢慢拉扯,慢慢厮磨,慢慢地,慢慢地,越悬越高,她看见杨柳絮儿一样的云,她瞧见沧海般变幻诡谲的天。她将要窒息,只能狠狠揪着口,她害怕,惊惧,只因瞧见白纱的另一端牵着的修长指节还有那清俊容颜中描绘出的妖娆笑靥。

    那是衡逸。

    那一日午后,沉寂无人的长廊,衡逸的野蛮触碰,他蛮横幼稚的话语,温热湿润的唇,滚烫糙的掌心,僵直强硬的身体,莫可名状的炽热一处,还有他襟口衣袖上弥散出的浅淡薄荷香……

    青青细长的指尖缓缓爬上一朵初绽的,沿着那一日,衡逸在她前划过的痕迹,一点点,一寸寸,挑 逗,抚慰。撩拨着柔嫩的青涩的方才萌芽的情 欲,她舒服地眯起眼,只消片刻,却又自虐般地狠狠掐住,令那莹莹如雪的肌肤,那充盈饱满的身体,染上一丝一缕的妖冶的红痕。

    那一日,她说再不要见他,他便真真不再出现,却又在她心中蒙上隐约的轮廓,时时提醒,他们成这样亲近,时时撩拨,教她无所适从。

    青青手上的力道加重,痛得咬住下唇——她怕他只当游戏,又怕他执着不屈;她推开他,却又不甘心彻底放手;她已然沉迷于这样迷醉的触感,却仍要保持高洁姿态。她适才明白,原来女人就是贱,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也一样是贱。

    贱!青青恼怒起来,使劲扯紧薄被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被子里沉闷湿热的空气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眼前已不是全然一片漆黑,一来一去,有朦胧画面一晃而过,青青的心陡然一紧,她只盼这旖旎梦魇能早些结束——她又看见衡逸,那一抹熟悉的略带稚气的笑。

    如斯长夜,漫漫无边。

    衡逸侧躺着,眼前是一对略显臃肿的 房,他将自己埋入这一堆柔软肥腻的皮间,闭着眼,脑中全然空白。

    他抬起手,握住女人的堆挤的,恣意地带着孩童式的恶意将手中已显露出松弛老态的 房搓揉出怪异形状,身旁的女人疼痛,或是饥渴,却都压抑着,只发出细微呻吟,任他拉扯她的 头,撕咬她细腻的皮肤。

    女人生来包容,她也一样,以宽容与慈悲的内心,以男女交 媾的方式,以承受痛苦的忍耐,苦苦地,一如既往地,抚慰着她身旁永远也长不大的男孩子。

    她叫碧凡,衡逸应当记得这个名字,这便是对她而言,最骄傲也是最幸福的事情。

    她十二岁进,十五岁那年,衡逸出生,她一路看着他长大,她是他的奴仆、女婢、长者,也是他的女人,他的第一个女人。

    她在心底重复着她于衡逸的这一点特别之处,企图说服自己,也说服已知的与未知的命运,已逝去的与还未到来的岁月。

    她爱他,仰望他,却时刻盼望着他亦能够了解她的爱,值得她的仰望。

    衡逸其实很安然,除了玩耍戏弄碧凡硕大浑圆的 房,再没有多余动作,此刻他低下头,侧脸贴着碧凡平滑小腹,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

    他的手指,绕着她的玲珑肚脐,划过一圈,又一圈,继而散开,涟漪般层层荡漾,一圈接一圈,荡漾在她的心尖上。

    她心似水,粼粼一池春水,来自被他搅得酥麻的四肢百骸,在腹中汇聚成溪,含着羞涩与渴望,从甬 道流出。那晶莹体,也曾经过她的心,女人的心。

    衡逸皱着眉,指尖慢慢从肚脐滑过小腹,再缓缓地,缓缓地滑过一丛浓密的黑色的毛发,最终到达泛滥成灾的地点。

    碧凡的呼吸急促,发出似有还无的呻吟,轻飘飘散在空中。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指腹来来回回描摹着女人鲜与人见的另一张面孔。那些最惑人的线条,令人欲仙欲死的轮廓,教人流连忘返的触感。那一处,他曾被紧紧包裹的一处,世间男人最渴望的一处,他的手指追随着器官生长的弧度侵入,一寸一寸,渐渐深入,他听见碧凡媚到骨子里的求饶声,他看见溢满手心的晶亮汁,此刻心中,却出奇平静。

    他突然问:“女人……什么能打动一个女人?”

    碧凡抓紧床褥,弓起身子,如垂死的鱼儿一般。

    “或者说,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衡逸再入一指,对于碧凡的沉默,他有些许恼怒,两指深入,胡乱搅动,碧凡“呜呜”地哭了起来,在这样极致的快乐与淋漓的痛苦里翻腾,她这样无力,只能呜咽着说:“珍惜。”

    衡逸撤了手,不顾碧凡被高悬起来的情 欲,抬起头,凑过来,压在碧凡身上,问:“珍惜?何为珍惜?”

    碧凡望着帐顶上水中追逐的游鱼,忽而叹息道:“奴婢不知,因为……奴婢不曾被人珍惜,不知珍惜究竟是何种滋味。”

    衡逸翻身,仰卧在床上,静默无言,半晌才道:“碧凡,你下去吧。”

    碧凡裸着身子,下床,跪在冰凉的地板上,重重地,狠狠地叩头,“是。”

    青青从春色梦靥中惊醒,一切仿佛真实存在,就在这张锦绣床褥上,她衣衫半褪,他满眼欲望,他压着她,狂乱的亲吻,肆虐似的揉搓,还有,还有她的渴望,她的苦痛呻吟,那绵绵语调,分明欲拒还迎。

    青青惊惧,掀开被子,去触下身,索到一片湿滑粘稠,她吓得躲到角落。萍儿听见响动,持一盏琉璃灯,挑起帘子来看,借着昏黄光亮,青青这才看清,床褥上一朵粉白色山茶花已开出殷红色泽——血染的颜色。

    未及时日,葵水已至。

    青青为自己的焦躁寻了出口,一切莫名,都因葵水将至,血亏体虚。

    然而,女人与男人,其实都起源于葵水。

    没有女人,便没有葵水,没有葵水,则不再有女人,更无须说,男人。

    这一切相似于**与蛋的关系,复杂纠结,分不出左右先后。尘世间万事万物,大都如此,千丝万缕,难以计较,不如做一叶障目之人,享井底之蛙式的快乐。

    只是,青青仍年轻,即使丢失对未来的憧憬,她仍年轻,所以,她不会明白。

    她会犯错,即将。

    待她错过,痛苦过,便会明白,会了然。道理浅显,她听过,却不以为然。

    人,大都如此。

    劫数

    四月,牡丹王。芍药相于阶。罂粟满。木香上升。杜鹃归。荼穈香梦。

    窗外织起了绵绵雨幕,针脚细密,布局完满,就着蔚蓝天空,层层白云,倒是一幅秀丽图画。

    从花朝节至今,大约已有两个月不见衡逸,青青的生活依旧安逸,平静到没有兴致去思考旁人的事情。

    她渐渐忘了,衡逸的眼睛与衡逸的执拗。

    承贤话她乃绝情人,绝在速忘。

    是日,青青在屋里闷的难受,便唤了左右侍婢,出门赏雨景去。

    在御花园里绕上一圈,无趣得很,青青秉着孩儿心,时下做了决断,要去正殿瞧瞧天子大朝。

    可就这么一次任,青青的人生,便似黄河决堤,滚滚倾覆,磅礴汹涌,再不能回头。

    青青遇到赵四扬,就如同世间所有女子都会遇上那么一个男人。错过了,生命似古井无波,结识了,便是翻天覆地的劫难。

    青青想,她大概是在劫难逃的,因为她心甘情愿。

    青青到了正殿,大朝已然散了,殿里三三两两结群走出些正经颜色的男人来。青青站在不远处小亭内,树木掩映,雨幕缠绵,难教人发现。她瞧着各人面孔,心下对出他们的姓名背景,也觉是个不错的游戏。

    她记极好,但凡是大宴里见过的官员,无论隔了多少时日,模模糊糊都能记得。正时,左安仁已跟在其父身后走出,细白皮囊,三角眼,菱形唇,斯斯文文书生模样,经过青青近处时,却侧眼一瞥,恰巧对上青青略带笑意的眼,便就舒展眉目,扬起嘴角,又见他上前与左丞相耳语几句,竟朝这边来了。

    青青心里一紧,眉头蹙了起来,她不惯与人亲近,左安仁这人,她没甚好感,自是不想应付,正欲离去,忽而听得前边一声叫嚷,那人被侍卫驾着,嘴里却不停歇,大吼道:“左庆诚,你私吞军饷,圈地占屋,诬陷忠良,你枉为人臣!皇天后土,苍天为鉴,定有你服罪认诛的一日!”

    青青听那骂声,朗朗如洪钟,却又带着几分文气,来来去去,不过几句无力话语,觉着好奇,抬眼望去,那人头戴乌纱帽,身着六品画彪补服,颀长身姿,略黑肤色,深刻眉眼,高挺鼻梁,削薄嘴唇,虽只是二十三四年纪,但有勃勃英气,威武不凡。

    不自觉地,青青捏紧了手中小圆扇。

    她认得他,去年年初祭祀大典上惊鸿一瞥,后来得知,乃是开国元勋赵成曾孙,只不过,赵成乃正一品右柱国,怎得赵四扬才及六品百户,正思虑,那厢赵四扬已被侍卫按在长凳上,噼噼啪啪地打起了板子。

    那赵四扬也不吭声,闷闷地扛着二十大板,青青看着,莫名心惊,一回头,左安仁已缓步上来,朝她一拜,道:“臣左安仁见过公主。”

    她扬了扬小扇,隐去焦灼心绪,“大人多礼了。”

    左安仁起身,笑道:“公主今日好兴致。”

    青青瞧他清朗面容,笑起来却虚浮得很,似油脂敷面,滑腻烦人,而身后那“啪啪”落下的板子,更是教她心惊,便也懒得理会,侧脸又去看赵四扬。不想左安仁上前一步,在她身后道:“这赵四扬倒是个没脑子的。”

    闻言,没来得及思考,青青便已回头看他,眼神凌厉,见左安仁明显的一惊,即刻敛去怒容,柔和笑道:“哦?何以见得?”

    左安仁惊愕于青青陡然间的变化,顿了顿,整理措辞,方才开口道:“今日早朝,赵四扬在殿上无礼放荡,诬蔑我父,幸而圣上明察,罚了赵四扬二十大板。”

    青青挑眉:“是么?”才二十大板,不似左丞相赶尽杀绝斩草除的作风。

    左安仁道:“也就是看在他曾祖的面上,不然岂是二十大板就能了脱的?”

    青青瞧着他鄙夷的表情,心底突然生出几分愤然来,也顾不得许多,讥讽话语便脱口而出:“可不是?扰了许多人的繁华绮梦。”

    左安仁抬眼,恰逢青青斜睨而来的目光,浅淡笑容中含着一丝讥诮,清澈眼角不经意间微微上扬,捎带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他心似水,无风起浪,阵阵涟漪,都源自她眼波流转。

    而青青,自然是浑然不觉,转眼又将目光落在赵四扬身上,远远看他僵直的身子,二十大板落下,竟是一声不吭,末了仍兀自站起,亦不需人扶,对着空落落的正殿,跪下,磕头谢恩,大约是疼得狠了,半晌,他才站起身来,脚步踉跄地往外走。

    青青心下生出几分敬佩,长久以来,青青便将男人人做如此,光明磊落,气概非凡,与里扭曲了的人心大相径庭。

    其实,在青青心中,与里不同的人或物,便都是好的。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恨透了这里。

    青青看着赵四扬远去的背影,转身移步便走,留下身旁有些无状的左安仁呆呆站在亭子里。

    青青有些失礼,她晃了神。

    走几步,又对萍儿吩咐道:“去寻辆马车送赵大人回去。”

    萍儿应是,欲走,又被青青叫回来,压低声音说:“别让人知道是我吩咐的。”

    萍儿点头,“奴婢晓得的。”

    芳菲,春晓,细雨,缠绵,正是人间四月天。

    青青记下了赵四扬,与以往不同,赵四扬深刻,坚毅,山一样的男人。

    赵四扬,青青呢喃,她想她迟早会忘记他,就像忘记那日午后,对衡逸的莫名悸动一样,只可惜,她又遇到他,她的劫难,徐徐延绵。

    四月末,臻玉出嫁,她随着亲眷队伍,一路送到东直门。

    日光淡而又淡,从云缝中疏漏下来,落在臻玉写满泪痕的脸上,她努力地笑,对所有人,却仍止不住落下的泪珠。

    青青的手被她攥得死紧,臻玉也不说话,死死咬着嘴唇,眼角滚烫的泪珠落在青青手背上,一朵接一朵,花开无期。

    缠绵缱绻的四月,青青竟感到一股诀别时的萧索肃杀。

    大约,此生再见不到她。

    青青伸手抱她,不觉时,眼前已是雾蒙蒙的一片,“要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

    臻玉终于哭出声来,但青青的眼泪始终没有落下来,她让臻玉靠着,远远看着衡逸无暇侧脸,突然发觉,两个月没见,衡逸似乎又长高许多。

    他会长大,会忘记曾经对她的执着,会嘲笑往日的幼稚。

    青青朝他微笑,隐约看见他眉间隐而不发的怒气。

    青青转过脸,松开环保臻玉的手,静静看着她,说:“姐姐,走吧,别误了时辰。”

    雨落下来,终是曲终人散时。

    没见着衡逸踪影,青青本欲离去,却遇上左安仁拦在路中,说是相府里宴客,传了京里有名的昆曲班子,又说是衡逸唤她一同去看看,青青碍着衡逸的面子,只虚虚实实做一番推拒,也便上了马车,往相府去。

    说热闹也算不上,都是些王公子弟朝廷命妇在,青青正襟危坐,时不时弯一弯嘴角,应对自如。

    台上一人唱:“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浑浑噩噩,浑浑噩噩。

    衡逸在斜对面低声与左安仁说话,青青的目光落在他微微上扬的唇角上,一时怔忪。

    台上小生一个眼波勾来,似乎要勾她的心神。

    身侧,丞相家四小姐说:“公主头上的簪花可真别致。”

    青青笑着点头:“映冬妹妹的耳坠也很漂亮。”

    映冬道:“嗯,公主好眼光,这可是订做的,世上就寻不出同一件。”

    青青继续点头:“我说呢,这样稀罕的东西,也就映冬妹妹配得起。”

    映冬道:“哪里……”

    映冬谦逊的话还未出口,外头便又吵闹起来,青青抬眼望去,那一路闯进来的人,那英气勃勃的面孔,可不正是赵四扬。

    戏也停了,一生一旦在台上面面相觑。左安仁起身喝问来者何人,赵四扬让人押着上堂前来,仍是一脸倨傲,也不理会左安仁,只高声吼道:“左安仁,你这混账,快快放了白香,不然要你狗命!”

    白香?像是女子名,难道是左安仁与赵四扬两男争一女?这倒有意思了,这一处戏倒是比先前好看得多。

    青青徐徐摇着团扇,扇面是黄鹂拂柳,映着她唇角浅笑,教赵四扬不经意间瞧见,倏而又转过头去。

    青青窥见他眼中暗含的厌恶,笑容便越发甜腻起来。

    白香

    【流年之中,春芳之后,酴釄。】

    左安仁突然大笑起来,“白香?赵大人说的可是前些日子左某新纳姬妾白香?”

    赵四扬闻言暴起,出拳往左安仁冲来,却被衡逸左右侍卫死死按住,当下“咚”地一声重重跪下,那声响,震得青青都觉得疼。再看他,双目猩红,横眉怒目,“香儿与我自小定下亲事,左安仁你是怎地放肆,竟将她强抢,今日我非掀了这丞相府。”

    左安仁冷笑:“太子殿下在此,岂容你赵四扬放肆!”

    衡逸这才掀了掀眼皮,不耐道:“真是扫兴,无非是个女人,既已是安仁姬妾,那还有什么可争的?”

    “殿下!臣与白香乃祖父与白尚书定下的亲事,怎能教他左安仁这样将人抢了去。”

    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好的男人么?青青笑了笑,眼波一转,朝左安仁看去,却见他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大约是想起她这未过门的妻子,怕令她生了芥蒂。

    衡逸脾气素来急躁,一甩袖子说:“罢了罢了,你们闹着,我便先回了。”

    又向青青走来,伸手去扶,却见青青扬起小团扇,拦住他的手,盈盈笑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就这样走了,赵大人的事儿不也恰是一出戏么?这可新鲜,比那牡丹亭瞧着有意思。”

    衡逸道:“既是姐姐想看,便暂且留下。安仁,你二人继续,将这一出新戏演出个别样结局。”

    解了僵局,气氛松缓下来,衡逸顺势坐在青青身旁,众人起了兴致,灼灼目光全然投在左安仁与赵四扬二人身上,而青青,出于女人本,更多关注故事的女主角——那个叫白香的女人。

    莫不是倾国与倾城,教人神魂颠倒,一见倾心。

    左安仁应是,那头还未鸣鼓,便已大戏开演。

    “你说与白香自小定亲,可有人证?”

    赵家自赵成倒下,便破落下来,赵四扬祖父也早已不在人世,那白家尚书前几年更是栽了跟头,抄家罢官,那白尚书气急攻心,一命呜呼,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如今要寻凭证,哪里还有凭证。

    赵四扬只吼道:“定亲之事,香儿也是知道的,但唤香儿出来便是。”

    左安仁更是讥笑:“既已是我左某的女人,岂容你赵四扬说见就见?”

    赵四扬听了,目眦欲裂,挣扎起来便要找左安仁拼命。

    “左大人对那白香倒是宝贝得紧哪。”

    这绵绵软软的声线,像是饶了好几个圈儿才到了耳里,教人连耳廓都酥酥麻麻。

    左安仁回头,朝她一拜,唤一声公主,却又顿住,尴尬得不知如何接口。

    青青扬眉,兴趣盎然,“难不成,这白香真是左大人强抢回来的?传出去可不大好听。”

    左安仁忙说:“白香是心甘情愿入府,左某这便唤她来说明。”

    青青满意地笑,忽而摇扇的手被衡逸握住,突兀的腕骨被藏在宽大的衣袖下,被人反复摩梭,听得那人一声低叹,“瘦了……”

    青青想挣脱,却不能与他当着众人面拉扯,只得让他来来回回在腕间抚,皮下血陡然奔腾起来,汹涌叫嚣。

    她耐不住,蹙眉低喝:“衡逸。”

    不料他反而凑近了,挨着她,“你再多看那赵四扬一眼,我便灭了他全族。”

    声音暗哑,如同鬼魅。

    青青不由得一怔,继而又笑道:“太子爷好大的本事。”

    “迟早的事儿。”衡逸松了她的手,往后望了望,那白香已然出了穿堂,袅袅婷婷往这厢走来。

    青青瞧她一身白衣,婀娜身段,秀丽面庞,眼底眉梢皆是江南古韵,举手投足暗含娇媚风情,好一张细白小脸,好一双勾魂妙目。这时下,已向衡逸道万福,那怯生生模样,似弱风拂柳,楚楚动人。

    青青在里见惯了,素来不甚待见这般娇弱女子,又见她粉面含春,还未出声,就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心下厌烦得很,也不叫起,调高了音调对衡逸道:“你瞧着,这模样如何?”

    衡逸朝那白香上下打量一番,依着青青的意思,散漫答道:“无非是章台里常见的颜色,也值得你二人这般争来抢去的闹笑话?”

    不出所料,白香身子一震,竟默默流下泪来,好不可怜。

    青青以扇遮面,掩住嘴角凉薄笑容,眼角一挑,对上赵四扬的愤怒眼眸,面上一副傲人面孔,心底却笑他初生牛犊胆大泼天,敢对当朝公主如此放肆。

    可她偏笑,偏教他生气难过,她饶有兴致,将他玩弄鼓掌,谁让他在此刻出现,恰逢她生活无趣,需要调剂。

    赵四扬,浑身是刺的赵四扬,像一匹难驯的胭脂马,青青有兴趣,也有资本做着驯马人。

    赵四扬愤恨地偏过头去,青青的笑容便更盛了。

    左安仁眼中流泻出些许怜惜,放柔了语调,问道:“香儿,你与这赵四扬可否有婚约在先?”

    白香拭了拭眼角,避过赵四扬灼热的目光,缓缓摇头,细声细气地说:“妾……妾与赵大人虽然相识,但从无定亲一说。”

    左安仁志得意满,居高临下,鄙夷相望。

    赵四扬先是一愣,继而像发狂的狮,不顾一切地朝左安仁与白香冲去,左安仁大喝一声,“大胆赵四扬,胆敢以下犯上,快快将他拿下。”

    在座女眷皆是一惊,忙起身散开,唯青青衡逸仍悠悠然坐着,衡逸瞧那被打得面目不堪的赵四扬,似笑非笑,“好姐姐,戏演完了,可看得尽兴?”

    青青轻勾唇角,“左安仁与这女人倒真是般配得很。”

    赵四扬眼角中了一拳,眉骨碎裂,血不断涌出,视野中尽是猩红。被人狠狠踩在地上,穿过众人腿间缝隙,远远看见一双莲花缎面修鞋遮掩在薄薄轻纱下,一步步朝眼前移来,太红,太妖冶——全因被他眼中血雾渲染。

    又一莽汉,正欲一拳下去,忽闻身后左安仁大喊,“公主。”随即定睛一看,一把侍女小团扇挡在赵四扬身前,扇柄上捏着一只纤长小手,象牙色的肤,贝壳似的指甲,微微弯曲的小指……堪堪一只手,便已是惊心动魄。

    左安仁一脚踹在那莽汉身上,叱道:“蠢货。”片刻又转了温柔面孔,关怀道:“公主可曾受伤?”

    青青不理会他,勾了唇角,似笑非笑,与衡逸先前表情,一般无二。“好歹同朝为官,左大人如此做法,不怕落人口实?”

    左安仁拱手行礼,道:“公主明鉴,前些日子,这赵四扬就在大朝时公然诬蔑我父,今日又胆敢以下犯上……”

    左安仁还未将以下犯上四字说尽,青青便已打断他,高声反问:“以下犯上?何谓以下犯上?可说的是犯了左大人威严?”

    “臣不敢。”

    青青缓和面色,又笑道:“这场戏到此也该散了,本看左大人新纳侍妾倒是受了不小惊吓,左大人当好生安抚才是。”

    左安仁听了这话,只当她是寻常女子呷醋使小,偏要与他作对,便想顺了她的心,待她气消了也便罢了。随即挥开侍从,对挣扎着爬起来的赵四扬道:“这番便也算了,若你再来相府捣乱,左某定不饶你。”

    青青看着赵四扬方才站直了,却又一个踉跄倒下,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口中混混沌沌念念有词,仔细听了,仍是:“香儿,你怎地不认我。定是这狗贼逼你,香儿……香儿……”

    再看那女人,闪闪躲躲,拭泪同时还不忘斜觑一眼气息奄奄的赵四扬,丰肌弱骨,逞娇呈美,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青青心下冷笑,见赵四扬终于挺直了,顷刻,要上前来与左安仁拼命,当下侍卫便已拔剑相向,而赵四扬仍是不管不顾,大有死不旋踵之意。

    “你是要让赵家绝后么?”

    赵四扬停住,眼底染血,死死盯着她。

    “就为了这么个鄙贱女人?”

    青青眼神犀利,冷冷瞧着白香。

    白香不由得冷颤,又似乞怜地望向赵四扬。

    “人说死诸葛能走生仲达,而今看赵家余威,统统教你赵四扬自践了。”

    闻言,左安仁得了警告,不敢多言,赵四扬亦停下,面如死灰。

    青青旋即不再多留,谢过众人,招呼衡逸,回去了。

    暧昧

    【啼不得,笑不得,是情愁】

    车轱辘悠悠转,像紧密咬合的齿轮,咯吱咯吱轻轻响。

    衡逸的目光不曾随马车晃动,他沉默着,专注地看着暗影中,那一张熟悉面孔,顺着她的轮廓,在默默心中描摹,恍然间,似乎与他记忆中的青青有了些许出入,但又说不上变在何处。

    这感觉微妙,令他突然生出几分恐惧,他害怕这样的变迁,他唯恐遗漏了她。

    青青,青青。

    唯有爱,席卷来铺天盖地的恐惧,使得人人都害怕失去。于是神经过敏,战战兢兢,疑神疑鬼,一刻不能消停,稍有风吹草动,便觉天塌地陷,沧海倒流。

    他伸手去,抚她尖利的下颌,低声叹,青青,我是不是,疯了。

    他随目光一道,沉浸在那一抹桃红粉嫩的唇瓣上,不觉青青早已睁开眼,静静看他多时。

    她长舒一口气,握住衡逸置于她下颌的手,使他脱离对这一双唇瓣的迷恋。

    她捧起衡逸的脸,仿佛对着幼小任的孩子,温暖的指尖,满是怜惜。

    衡逸喜欢她这样的眼神,脉脉温情,一切仿佛回到小时候,最熟悉,也最遥远。飘渺如雾,浮沉天际。

    青青。

    青青于衡逸,是沾满美好事物的名字。他所有美丽的,洁净的记忆,都与这两个字有关。

    所以,青青,别将她带走。

    青青说:“衡逸,好弟弟,别总这样任。”

    他陡然明白过来,不错,好弟弟。他已了然,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中义愤,他凭何要将自己珍藏了十余年的宝贝拱手让人,他不甘心,他心疼,难过,可是有谁明白?所有人,但凡有一张能说话的嘴,都能用伦理纲常驳得他遍体鳞伤,可是他不甘放手,他执着,爱而不得,受命运折磨,全因“不甘心”。

    衡逸想,他这一生,入了魔障,不得解脱,也许死也不得脱。

    连日来的徘徊惆怅充斥襟,他抓着青青的手腕,越抓越紧。

    他顾不得了,他已顾不得了。

    他攥住她的手,将她的身体往前一拉,于翻滚的情 欲中捉住她的唇——那一双桃红的水光潋滟的柔软唇瓣,妖娆妩媚,像是无底深渊,牢牢将他吸食,滔天的浪,蔽日的霞,远古洪荒,天涯海角,未到尽头,这欲望,这攫取,这美好,哪里来的尽头。

    不够,不够,怎么会够。他似癫狂,不断索取,她躲藏,他也不顾,伸手牢牢按住她后脑,恣意放纵,他的心,如咆哮黄河水,狂乱奔腾,无头无脑,冲进四肢百骸,细枝末节。他丢了魂,失了心,倾尽所有地吻着她,他要沿着这纠缠的舌尖,吸出她的灵魂,吞下她的心,即便是死了,他也要抓住她,抓牢她,拖她去无间地狱。

    他与她,本是一体。

    他们从同一个地方降临尘世,也要一同故去。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任谁也不能。

    青青闭上眼,心神恍惚。

    他的唇很热,她的唇冰凉。

    他横冲直闯,攻城略地,她退无可退,背水一战。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

    他是衡逸,她为青青。

    他们,拥有同一个姓氏。

    这痴狂迷离的一吻,像一场磅礴大雨,打乱了青青心头荡漾着的一池春水。

    青青乱了,她睁开眼看他,喘息不定。

    虎饱鸱咽,衡逸得尝夙愿,孩子般满足地笑,低头倚入青青肩窝,双手牢牢抱着她的腰。

    他温良呼吸,全然拂在她线长颈项上,惹出一粒一粒小疙瘩。他觉着好玩,便抬手去碰,来来去去地抚,青青终于缓过神来,拍开他的手,他痴痴地笑,反手握住,在她掌心撩拨。

    抬头,他瞧见她悲悯的眼神,仿佛他是街上破落的乞儿,呼天抢地,才得来她的些许慈悲心。先前令他心神激荡的亲吻,就像是她的施舍一般。

    他恨这样的眼神,他恨她。

    衡逸撤了围在她腰间的手臂,双手各自钻进她宽大的衣袖,绕过玲珑腕间,蛇一般缓缓爬上滑溜溜的小臂,继而缓缓向前,一寸一寸,他的温度,燃过她的肌肤,渐渐到达圆润双肩,她陡然紧张起来,以为他要往下,去抓那一对微微颤抖的 房,然他只是稍稍侧过手,在她腋下撩拨,似远又近,温热指尖,一圈一圈,划出春水中的粼粼波光。她化作了水,早已没了骨头,一滩丢了魂的,任他揉捏在掌心。

    他掌心炽热,薄薄的茧与肩头上柔软的肌肤摩擦。他手指灵活,一路向下,抚她光滑如锻的背脊。一,二,三,四,五,六,七……指尖缓缓下滑,细细数着她的骨节,最后到达凸出的尾骨,他便不动了,十指,一接一,扫过那末端。她浑身都颤起来,眼中垂泪。

    “别……”她禁不住喊出声来,又小又软,绕着圈儿,绵绵飘进他耳里。

    衡逸挑起嘴角,邪邪地笑。

    低头,凑在她耳垂处,他说:“好。”满含笑意。

    衡逸的手指不曾停,却不再撩拨她的尾骨,转而展开手心,趁着马车的颠簸,双手垫在青青臀下,待到车轱辘走过坑洼,再跌下时,青青便坐在他手心之中,他笑着,突然合起手指,狠狠抓住臀瓣。

    青青瞳孔陡然放大,失声,只能在巨大无垠的恐惧与空茫中攥住衡逸双肩,她怕坠落,一旦落下,永无再起之日。

    不顾她哀求的眼神,他握着她的臀,将她放在腿上,背对着自己坐下。

    衡逸亲昵地低下头,贴着她的脸摩梭,喟叹:“青青,你想我么?”

    马车陡然颠簸起来,青青的臀被他强行掰开,柔软的衣料,被他身 下坚硬的物件撑起,随着车轴滚动,一下接一下,撞着她最柔软之处。

    她的心脏失了节拍,也随着这样的撞击,一下下跳动。

    得不到回答的衡逸,突然怒起来,撤了手,用膝盖撑开她双腿,手掌绕到前方,沿着她的平滑小腹,往上,往上,钻进肚兜,攀上峰顶,细心描摹。

    青青浑身都是颤抖,藏在绣鞋里的脚趾也弯曲起来。这样扭曲的姿势,她浑身重量,全在于他宽厚双掌。

    兴许是遇上石块,马车陡然一个大起伏,身下硬物随同两人跌下的力度,猛地往前冲,连带着衣料挤进青青身体里。

    她禁不住这样的折磨,咬着唇求他:“衡逸,衡逸……”

    她唤他的名字,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别的音节。

    衡逸抓着她饱满柔嫩的房,闭着眼,仿佛可以看见,那牛似的肌肤在他指间渐渐染上桃瓣似的春色,仿佛可以观览,那充盈的从他指缝间漏出。

    他已癫狂,小口小口,咬着青青耳垂。

    “青青,我想你,我想死你了。”

    青青的衣物扭曲着横在身上,如同她的心。被他折磨得不成形状,她已找不到自己,她只觉着自己也许生来就是这样放荡的女人。

    她扭着手臂,扶住衡逸的肩,侧过脸来,去吻他有些苍白的唇。

    衡逸出乎意料地温柔,他依着她,缠着她,他怎么能放开她。

    他呜咽一声,身体猛地往前送,浑身的力道都在收紧,箍得她几近窒息。

    她说:“衡逸,衡逸,断了吧。”

    他松开手,低着头替她整理衣裙。

    他抱着她,沉沉道:“青青,我断不了,我没日没夜地想着你,你教我如何断的了。”

    马车进了睽熙,夕霞散去,夜色已遮盖了大半天空。

    那缠绵情思,随同斜阳一道,落入彼端。

    赐婚

    【素妆才罢,不见春来,遥望,原来春早过】

    天沉得骇人,窗外乌云蔽日,雷声翻滚。

    白日里竟寻不到丝毫光亮,青青无处可去,只好点了灯,坐在屋里绣着手中双麒麟环带。

    屋子里极静,只听见针线来回穿梭的声音。

    青青绣的极其认真,这一双麒麟仿佛是在虚耗着她的生命,她强迫自己忘却,一切不过浮华幻影,匆匆来去,万念自在心。

    忽而,穿堂里起了脚步声,杂乱无章,青青蹙眉,南珍嬷嬷起身,挑了帘子欲探究竟,迎面碰上直闯而入的季嬷嬷,不由的一怔,回头看青青,那眉头皱的更深。

    季嬷嬷进了门,她便垂下眼,看也不看。

    季嬷嬷倒是一派欢天喜地,高声道:“老婆子给公主道喜了。”

    青青不答,默默绣着环带,气氛一时僵下来,南珍嬷嬷只得细声问道:“这喜从何来呢?”

    季嬷嬷不计较许多,仍是笑道:“今儿大朝,圣上下旨赐婚,将殿下指给了左丞相三子。”

    平地一声惊雷,积攒了半个月的雨一时间落下,狂躁得骇人。

    “嘶——”针尖一晃,钻进指腹,青青疼得咬住下唇。

    一朵圆润血花绽放在指尖,映着青青苍白的脸,一时又散开,落在麒麟脚下一团白亮祥云上。

    云,血色的云朵。

    南珍嬷嬷连忙来看,端着她的手,对站在一旁的丫鬟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找药去!真真都是些没长眼睛的东西!”

    闻言,季嬷嬷脸色一变,因在这碧洗阁里,不好发作,只道:“老奴该死,惊了公主殿下。”

    拭干了血迹,青青推开南珍嬷嬷的手,勉强换上寡淡笑容,“有劳嬷嬷报喜,萍儿,看赏。”

    萍儿取了三两碎银推进季嬷嬷手里,季嬷嬷也不推搪,转手塞入袖中,朝青青一福身,谢恩。

    青青还有些恍然,站起身,脚下软绵绵的,眼见着就要倒下,幸而南珍嬷嬷一把扶住。

    季嬷嬷见了这光景,只好禁言,临走时仍不忘提醒:“一会子德政殿里的就该来宣旨了,殿下做些准备才好。”

    青青说谢过,便半靠在暖榻上,半眯着眼,甚是疲倦。

    萍儿送了季嬷嬷出去,屋里又只剩下南珍嬷嬷与青青两人,只听见雨声,疯也是的砸着窗户。

    青青问:“嬷嬷,这是什么时日了?”

    南珍嬷嬷答:“八月二十三。”

    青青叹:“噢,原来早已过了夏日。”

    余下是长久的静默。

    青青有些茫然,她算着时日,不知不觉间已走到现下光年,八月二十三。青青了面颊,觉着时间过得真是太快,还没来得及回味,便已到离别。

    笑一笑,万事皆罢了。

    伸手又将环带扯过来,细细看了,没瞧出错处,便继续绣起来。

    还差一点,一双麒麟眼,这环带便完结。

    青青坐在暖榻上,僵直着背脊,等待,等待圣旨驾临。

    亦等待,所谓命运。

    跟随德政殿高公公一同来宣旨的还有衡逸。

    青青跪在羊绒地毯上,听着高公公的尖利嗓音,眼睛瞟向另一方衡逸被雨水浇湿的皂靴。青青仍有些茫然,仿佛出离尘世,在彼端冷冷瞧着人世变迁。

    高公公说恭喜,青青才回过神来,接旨谢恩。

    人散了,青青却仍跪着,静静瞧着衡逸的脚尖。

    空气闷的让人窒息,青青被这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锁住了喉咙。

    她惦念着,需说些什么,当做宽慰。但满口苦涩,无语凝噎。

    屋内弥漫着衡逸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在狭小的空间里摆渡,却驱不散满心凝重。

    云缝中一道蛇形闪电瞬息滑过,屋里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轰隆一声惊雷炸开,青青吓得一震,这才觉着跪了太久,膝盖发麻。

    她撑着地想起身,萍儿快步上前来扶,青青搭着萍儿的手,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站直。

    手上攥着明晃晃的圣旨,青青朝暖榻走了几步,仍是晃晃悠悠,脚下虚浮得很,正迈出左脚,身后却突然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原是衡逸急匆匆冲过来,鲁钝地将她打横抱起,萍儿漠然松开手,垂下头去。

    青青在衡逸怀里,圣旨已经滚落到地面。她抬手勾住他脖颈,往他膛上依了依,痴痴地笑。

    衡逸将她放在暖榻上,又皱了眉头问:“无端端的,你笑什么?”

    青青揉了揉膝盖,笑:“日子过得这样快,衡逸现今就能抱得起我了,再过些时日,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衡器拧起眉毛,凑近她,“你怎知我现今就不是呢?”

    青青笑道:“就你这小气模样,不正跟孩子似的。”

    衡逸蓦地置了气,转身狠狠一脚,将圆凳踢翻,仍不解气,又对立在一旁的萍儿吼道:“傻愣愣站在那做什么?爷来了也不知道倒茶么?真跟块木头似的!”

    萍儿旋即告罪退下,青青又拿起环带仔仔细细绣起来。

    衡逸死死盯着她,眼底猩红。

    莫大的痛苦,心像被掏空了一块,他正面临无可阻挡的失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离去。

    她笑,混不在意。

    那样四目相接的瞬间,他几乎想要杀了她。

    他恨她。

    他心中陡然烧起熊熊恨意,他恨这世间,他恨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更恨青青——她兜走了他的心,如今却连惜别的话都不言明。

    她不在乎他,这样的猜测,将他逼入绝境。

    衡逸伸手去,本欲环她的脖颈,却恰好遇上她仰起脸,便顺势流连在她面颊。她笑,满目春光,他仿佛听见花开,先前郁愤通通忘怀,他眼中只剩下这一抹浅笑,他忍不住喟叹,低头吻她的眉心。

    他说:“青青,青青,你教我……你教教我怎么做……”

    青青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的背,思量良久,方开口道:“当断则断。”

    衡逸被这四个字惊住,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是心头一刀,鲜血淋漓。

    衡逸推开青青,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当断则断……好一个当断则断……”

    青青将绣线打结,剪断,那环带总算完成,“不断又能如何?”

    衡逸瞧着她冷漠的眼,恨得要将牙关咬碎。

    青青将那环带系在衡逸腰间,仰头看着他,平静而又疏远,“没有什么矢志不渝,只是没有遇上更好的。明知是没有结局的事情,又何必费心追逐?衡逸,尔乃堂堂七尺男儿,当有此魄力。”

    衡逸吼道:“我偏不!我就要你,青青,我只要你!”

    青青也沉下脸来,皱眉道:“你是怎地任,这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多少人盼着你犯错,你还给我胡闹!你莫不是忘了,三哥是怎么被废的,你也想去那冷过一辈子?”

    衡逸蓦地上前来,拉住青青的手,急切道:“大不了就是废了我,青青,只要你陪着我,去哪都好。”说着便来抱她,死死往怀里摁。

    青青冷笑:“你疯就罢了,别拉上我。平常人家吃穿用度一月多少你知道么?如何营生你知道么?修房补瓦你懂么?五谷菜蔬你分得清么?你凭什么拉我配你一道吃苦?凭的什么?”

    “够了,你别说了。”

    衡逸猛地将她推开,青青跌坐在暖榻上,却仍是狠狠看他,似乎要将他所有掩藏一一拆开,片甲不留,只剩下红彤彤心脏,随她践踏。

    青青一刀刀斩下去,毫不犹豫。

    “人一穷,连最细致的感情都糙。没有今日权力,你又拿什么留住我?”

    衡逸抓着她的肩,逼近她的眼,他重呼吸,全然扑打在她脸上。

    他狠狠说着:“你等着,青青,我会教你连死都离不开。”

    衡逸大步走出去,那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被这磅礴大雨消弭殆尽。

    青青站在风口,恍恍然,轻声说:“我不想害你。”

    青青眼前浮现着衡逸临走时通红的眼和充盈的泪。

    她想,她是当真伤了他的心。

    青青的心口痛起来,不可抑止的疼痛,几乎要将她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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