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
太安静,太寂寞。龙腾小说网 ltxs520.com
黑暗中,尘埃独舞。
到处都是孤独的颜色,漆黑如同她绝望的眼睛。深潭,冷秋霜。
她靠着赵四扬宽阔厚实的膛,一语不发,安静得如同一尊冰冷玉像。
像观音,赵四扬想着,忽略手臂与身体的疼痛,遥远的,慈悲的观音,永远捂不热的玉石。
青青睫毛上落满灰尘,细微的动作,尘埃便落进眼里,伸手去揉眼睛,却发觉满手血腥。
秋日萧索,陵寝中寒气袭人,青青拉紧了厚实温暖的大氅,紧紧缩着身子,往赵四扬怀里靠。
赵四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青青的动作撞到他被石块砸伤的肋骨。
血留出来,润湿了他的布衣裳。
长久的沉默,她静静听着他沉重的呼吸,闻着他血中的腥甜滋味,舔了舔嘴唇,嘴唇上满是灰尘。
腐朽的味道,她的唇是一座干涸裂的河床,尸横遍野,饿殍满地。
舌尖尝到的,是死亡的味道。
时间被无限地拉长,延展。
像拉面一样,白嫩的身体,没有休止地生长,长的令人厌烦作呕。
赵四扬身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血都结成了痂,沉痛地覆盖在皮肤上。
像一只只跗骨的蛆。
青青手上凝固的体也已干涸聚拢。紧紧地粘着她,携带着赵四扬身上浑浊的气息——汗水的味道与皂角干净的香。
如果你是一具死尸,我就宽恕你。
青青想,赵四扬如果死了多好,她就可以放心地,彻底地在这样狭小封闭的空间里依靠他。
“陵寝太深了,三天之内都不可能挖开。”
青青的声音有些低,圆润如珠,来回在赵四扬撑起来的角落中滚动。
“会死的,会死。”
“不会,绝不会。”
赵四扬声线低哑,他与她离得太近,他说话时陡然加大的呼吸全然喷薄在她侧脸。
温热的气息凝成了一颗颗细小的水珠,贴着她,吻着她的眼角面颊。
青青闭上眼,兴许睡去后,会在梦中死去。
黑暗与寂静搅在一起,和出一锅黏稠的粥。
赵四扬藏匿在黑暗里,思索了许多事情。
他慢慢梳理着过往那些贫乏无味的岁月,比如他的出生,母亲的怀抱,父亲的早亡,与白香的相遇,夫子的教诲,还有他所见的,这个冷漠残酷的世界。
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的影,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浮着刁钻跋扈的笑容。
世上的缘分许多种,同患难亦难得。
他叫赵四扬,赵四扬不知道女人的姓名。
他微微低了头,仔细度量。
她似乎睡得很沉,连呼吸都很难听清。
赵四扬陡然一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还活着,他长吁一口气。
她在他怀中入睡,是否有甜蜜梦境。
他救了她,义无反顾。代价是一只被砸碎了骨头的手臂和断开的两肋骨。
然而青青只是合着眼,不曾真正睡去。赵四扬的手伸过来,探她的鼻息,她便在心中暗暗骂他傻子,却感到他明显地松下一口气。青青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活着。”
赵四扬尴尬起来,呐呐地“嗯”了一声。
青青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却听见头顶传来他诚挚坚定的声音,“别害怕,一定能出去。”
他的语调声线,如同哄孩子一般。
青青弯了嘴角,回应道:“你保证?”
他点头,在漆黑一片的角落,他重重的点头。
谁看得到呢?傻瓜。
青青笑起来,“你听我说个故事。”
“等我说完了,你就杀了我。饮我的血,食我的,好好等着石头扒开的一天,那么,你有刀么?”
她几乎可以想象赵四扬被吓住的模样。
嘴角的笑容荡漾开来,“没有也无妨。”她拔下发间金步摇,三尺青丝倾泻而下,落在赵四扬受伤的手臂上,覆盖着狰狞的伤口,沾染上他的灼热的血。
她在地上磨着金步摇末端,发出艰涩凄厉的声响。
这声音一直伴随她婉转话语,说尽最后一分感怀。
“一会我说完了,你就用这簪子,扎进我的心口。”
“等我断气了,你就继续用它,在将我心上的伤口凿开,一口吞下我的心,不不……先看看它,这颗心,是不是已经腐烂发臭,连充饥都不能。”
她没顾得上赵四扬的震惊,她无所谓,她就是疯子,她压抑太久,需要彻底疯一次,就在死前,酣畅淋漓。
“我的名字是……青青……你来,唤我一声试试……”
她的声音是小小的蛊,偷偷种在他心上,悄然无声,回首时,已然盘错节。
他醇厚低哑的声音闯进她耳里,她的名字——“青青”。
“嗯。”黑暗中,她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模仿赵四扬的举止,略带些嘲笑与讥讽,却是满身倦怠,“我叫青青。”
她的眼泪落下来,坠在他伤口上,血淡了,划开来,糅杂着眼泪的苦涩。顺着裂开的皮,浸入森森的骨。
青青用极其恶毒的话语描绘自己,赵四扬很安静,安静地看着她,透过密云一般的黑暗,清晰地看见她泪流满面的脸,气氛迷离暗昧,尘埃集结了他的情绪,她无助的眼睛在尘埃漩涡中越陷越深,他将要抓不住她。
可是这一切,青青无从知晓。待到故事完结,簪子也磨得锋利。
“我以为只要铁石心肠,就能作壁上观。”
……
“我以为只要隐忍不发,大风大浪不过伏在我心上。”
……
“我以为去日苦短,来日方长,不长不短就到地老天荒。”
……
“其实错的离谱。”
……
“我骨子里,就是贱。”
……
“青青。”
青青靠着他,他断裂的肋骨刺破了腹腔,黑暗中失去颜色的血顺着伤口潺潺流出,将她与他黏在一处。
“青青。”他执着的,小心翼翼地唤她。
他抬起手,寻找她的脸,捂住她的湿润的双眼。
青青把簪子塞进他手里,他冰冷的手背被她握着。
她循循善诱,“你来,来……手要快,我怕疼。”
然而赵四扬太过虚弱,他连握紧发簪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也就是个小姑娘,说什么死不死的。”
“公主出去之后,能不能帮着照顾我母亲?她老了,连纺纱的力气都没有。”
他快死了,青青愣了愣,一命换一命,他为她挡去了落下的石块,他奄奄一息,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簪子掉落,与地板碰撞出清脆突兀的声响。
青青冷笑:“行了吧,少在我面前扮圣人,若我有事,你即便出去也是死,兴许还会祸及满门,现下你舍身救了我,死后奖赏定是少不了的。”
只是,这样狭小封闭的空间,谁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赵四扬仿佛不曾听见,他的意志已然涣散,眼前是远在苏州的赵家老宅,树影婆娑的长廊,荷香四溢的池塘,炊烟袅袅的厨房……
他突然攥紧了她的手。
青青的恐惧急剧扩散,她一口咬住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直到他发出疼痛呻吟。
他的血缓解了她对水的渴望,她舔了舔嘴唇,还想继续。
“你得活着,若你死了本便灭了你满门。”
青青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愿意赵四扬就这样死去,起码现在不要。
“你上过战场,应当知道如何包扎,你教我。”
赵四扬“呵呵”地笑出声来,继而又痛苦地捂住伤口,咳嗽着断断续续的说:“明明就是……是个黄毛丫头,还偏要装出大人模样……”
青青缄默,撕烂了裙角,一条条沾满尘埃的布帛攥在手心,索着往他腹伤口去。
后来,日夜没有了消息。
青青累极,真真靠在他怀里睡去。
她听见他低声轻吟,他的声音这样好听,仿佛是在安慰不断被梦靥侵袭的青青。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一切不过繁华梦靥,梦醒皆散。
(第二卷完结)
【卷三:愁肠已断无由醉】
活着
耳边漂浮着嘈杂声响,不远处依稀传来石块落地的轰然与沉重。
青青感到赵四扬的身体稍稍一颤,在沉寂了又一个昼夜之后,恍然间又有了生气。
“我不想出去。”
青青开口,声音嘶哑绝望,一如耄耋老人般苍老枯槁。
“于我而言,活着是无期无尽的痛苦,没有道理,无可辩驳。我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
青青看见第一缕闪亮星光,犹如碾碎了的水晶,零零散散落在她手心。
她将离去,离开她任哭泣的地方,继续她的生活,继续做尊贵无比的子桑青青。
又有焦急呼唤顺着星光袭来,打散了包裹四周的静谧与黑暗。
离别在即,赵四扬突然抱紧了她,用尽他所剩不多的气力。
“我也不知道。但唯一清楚的是,我若活着,每个月便有二两银子的俸禄,母亲便不必节衣缩食,家中年老仆役便不必担心有一天会无所依靠,等国丧过去,我便用积攒的钱娶一房媳妇儿,那二两银子也能让她衣食无忧,将来有了孩子,我活着,他们才能请师父读经书,我活着,他们才能活得更好。”
青青不曾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任他用未受伤的手臂揽紧了她,仿佛要将所有活着的气力渡给她。
青青这样顽固,“我不明白。”
赵四扬浑厚声线在耳边绕转,他低声说着,仿佛还依存着笑意,“你明白的。”
眼前巨大的石块被搬开,青青看见星光满布的绚烂苍穹,美得教人心疼。
“赵四扬你这个傻子,自以为是的傻子。”
青青终于看见那张熟悉的憔悴的脸,一旁侍从来拦,却被他一脚踹开。
他在废墟上踉跄行走,远远的,他黑曜石一般闪烁的瞳仁中盈满了她的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跪在废墟上,伸手来将她抱出赵四扬撑起的狭窄空间。
前金丝绣成的龙在咆哮,他双手颤抖,却牢牢抱紧了她。
“青青你吓死我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动,青青在他眼中被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
青青紧紧拽着另一只手,另一只布满伤痕的手。
那些被簪子划出的痕迹丑陋而狰狞,那些被簪子凿出的血浓稠腥甜,在一番昼夜轮回中,滋养着她的生命。
青青说:“救他。”
衡逸看着青青紧抓着赵四扬不放的手,眼中一暗,诱哄似的说:“我们先回。”
青青不放手,衡逸抱着她往外走,她将赵四扬的手越拉越高,他糙的手指最终从她掌心滑落。
青青艰难地回过头去,时间仿佛在此刻失去记忆。
赵四扬的手缓慢地落下,一点一点,慢得像渐渐消散的尘埃,终究远去。
星光流泻满地,青青看见赵四扬被星光渲染的脸,他俊朗的眉目,微笑着的唇。
他被定格在此刻,随同她饮下的血,镶嵌入她的记忆中,像一座无字碑,默然屹立。
衡逸抱着她,小心翼翼,全身紧绷。
丫鬟婆子一溜上来,马车显得狭小拥堵。有人为她擦脸净身,嬷嬷用沾了水的帕子拭她干裂的唇,她又尝到那一股浓烈的血腥,全然都是赵四扬的味道。
马车缓缓向前,她望着衡逸紧皱的眉头,虚弱地笑着。
马车外蛰伏了一夜的太阳即将破云而出。
仿佛是某个平凡安逸的清晨,一切都不曾发生,连赵四扬都不曾存在过。
恍恍惚惚又坠进无限下落的梦境,无底的深渊,死亡不再是一瞬之间,它被无尽地拉长,恐惧与狂乱折磨着她,她在梦中几近疯癫。
睁开眼,迎上一双猩红眼眸。
衡逸坐在床沿,细细瞧着她的脸,她眉头隐藏的一颗小痔,鼻梁上隐约可见的细小雀斑,额头上娟秀的美人尖,下颌一道小疤痕是幼时磕坏的伤疤,浮云般流散的长发,发尾变得枯黄分叉。
她的眼睛,清澈明晰,柔柔倒映着他痴迷模样。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在她额前眷恋流连。
“青青……青青……青青……”他低声呢喃,反反复复,缱绻缠绵。
青青的意志渐渐涣散,她又回到漆黑梦靥,无底的深渊,是衡逸无穷无尽的爱与欲 望,永无止尽。
衡逸突然抱紧了她,他强劲的臂力,几乎让她窒息。
“你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青青沉默无言,静静看着明黄的床帐,晨光落进屋内,原来已经是泛着新生气息的一天。
转瞬之间,衡逸的眼神转了凛冽。
他抱着她,恨恨道:“他连死都要跟朕抢,他连死都不放过你。”
“朕不会让他好过的,到死也不能。”
“我做了一个梦,噩梦。”青青用撕裂了的嗓音诉说,卧寝里乍然明亮的日光,擦亮了伤疤,“我醒来,睁开眼,便看见你的脸。横逸,原来我早已无处可去。”
他的手抚过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她细致轮廓一再将他震撼。小德子压低了声音催他上朝,他低头吻着她,吞咽着失而复得的芬芳,然而思绪跳跃,长夜苦短,心火灼烧,是命运种下的偏差,教他弥足深陷,教他苦痛酸楚,教他快乐如斯。
他吻着她,所有的痛苦都令他兴奋。
青青回吻他,双手环住他脖颈。
横逸的呼吸越发急促,他狠狠压着她,吸吮着她干涩的唇瓣,将她细碎嘤咛一一吞下。
天荒地老他不信,海枯石烂他鄙夷。
他只求空虚怀抱牢牢禁锢的是她温暖妩媚的身体,他的寂寞空虚塞满她靡靡香氛。
小德子又大着胆子再催一遍,横逸放开她,蹙眉看着她绯红的面颊,长叹一声,又低头去,抵着她光洁额头。
“只能这样吻你,因我欲爱但忘言。”
咫尺间距,他湿热双唇微微阖动,侵扰着她的。一丝丝酥麻爬上唇角,青青稍稍抬了抬下颌,奉上殷红唇瓣。
他与她厮磨纠缠,不忍放手。
青青鼻尖缠绕着他的呼吸,她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走吧,我就在这等着你,等着你回来。”
横逸摩挲着她的唇,沉迷于末日来临般决绝的畸恋。
“别再有下一次,好吗?好吗?”
紫宸殿外跪满了捧着龙袍束带的娥太监,小德子在外急的跳脚,大政殿百官云集,切切杂杂,唾沫横飞。
横逸却如孩童般执着,一遍又一遍地问,“好吗……好吗……”
他的世界空寂无垠,然而每一个画面,每一盏灯影,每一颗露珠的倒影,每一捧海棠的落英,藏匿的都是青青淡薄了的悲喜,充盈的都是她浅笑时的光辉。
青青亲了亲他手背,努力微笑,“我保证,绝不再有。”
横逸笑起来,明朗且和煦,他低头使劲亲她一口,“朕去上朝了,姐姐好好休息,回头陪朕一同用膳。”
横逸走后,青青的笑容却暗下来。
他可以爱上任何一个人,他的后将纷繁热闹,他的女人将可以是这里的任何一个,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他有的选择,青青没有。
她不能爱他。
她爱他,他便失去追逐的快乐,会厌倦,会烦恼,继而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然而,她却不能恨,不能怨,不能哭,不能闹,她是谁呢?
是他的亲姐姐,中寂寥女子,任何一个都能哀叹帝王无情,怨愤春闺冷寂。唯独她不行,她有什么资格?
她连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永远地隐藏,永远立于暗处享受欲 望的痛苦折磨。
没有名分,没有对等身份,没有任何依存,唯有他少得可怜的爱情,教她如何舍得,舍得全抛一颗心?
不是不肯,是不能。
青青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夜晚,无量寿佛慈悲脸孔,昏黄烛光下,一张暴虐自私的脸。
废了左手,伤了脾脏的赵四扬躺在西陵简陋房屋中,虽面色苍白,但呼吸仍在,赵四扬仍然活着。
恍然间忆起白香怯生生的模样,一双通红的杏眼,兔儿一般娇小可怜。
他在祠堂被罚跪一个彻夜,白香便是顶着这样一双眼,含着盈盈泪光,不发一语地陪了他一个晚上。
彼时白家落罪,她回到赵家老宅,见着了他,还是这样一双翡翠石一般通透的眼睛,哭着唤他。
他答应过,要照顾她一辈子。
说到底是他负了她,是他无能,无法将她所要所求一一奉上。
“我怕她当真被强,若我晚去一分,她便多一分危险。”
“难道不曾怀疑过,白香乃自甘堕落?”
“我相信她。”
“可是她骗了你。”
赵四扬起身来为她斟茶,“她有她的苦衷,是我造就了她的苦衷。”
青青推开他递来的陋茶盏,冷冷瞧着他,讥讽道:“所以我说你傻,若当日左安仁当真打死了你呢?”
“有些事情,即使是死,也需搏上一回。”
“兵部给事中赵四扬赵大人,您可真是个痴情种。”
赵四扬笑了笑,“噢”一声恍然大悟,“原来臣下升官了。”
青青道:“恭喜赵大人了,那一只手,不曾白费,升了官涨了俸禄,还不快快娶媳妇去?”
石头
赵四扬低头,躬身道:“公主说笑了,婚姻之事非同儿戏,岂是说办就能办的?”
“赵大人中意哪家的姑娘,我帮你说去就是。”青青环顾四周,这屋子简陋得可怜,却也还干净,瞧着倒不讨厌,“以大人的家世人品,还能有人不乐意?怕都是赶着要来呢!”
赵四扬侧脸浮着两道粉红的疤,是那日被碎石划出的痕迹,而今如枯木逢春,新鲜粉嫩。从来不必挂心,再深的伤口都有弥合的一天,再爱的人也有忘却的一天。“即便是勉强来了,那也是冲着公主的面子,何必呢?委屈人家一辈子。”
青青面带愠怒,挑起眉头,冷哼道:“是吗?我倒是忘了,赵大人是个认死理的,认准了一个,便非得等到不可,瞧瞧,这会子就等着驸马爷西归,娶他窝在心肝里疼着的小妾呢!”
赵四扬皱起眉来,那刀锋一般的眉拧在一处,下面一双星子似的眼,越发好看起来。青青有些走神,突然想起横逸逗她时说得混账话,“姐姐生气起来可是别有一番风韵,好看的紧。让人不由得就爱惹你生气。”时下,青青觉着这话也不是全然胡扯,她瞧着赵四扬的模样,恰是应正了这句。
青青全然忘了生气,本以为他怒在她刻薄白香,不料却听赵四扬秉着教训似的口吻说道:“公主即便是金枝玉叶,也不可如此诋毁左驸马。”
青青一时怒极,只冷冷睨着他,看得赵四扬避开脸去,才开口道:“本诋毁他又如何?是他来治本的罪,还是你赵四扬呢?”
“还有……那日本的秘密都教你听了去,你说,该如何呢……”
赵四扬一愣,随即又了然道:“赵四扬的命,任谁都可以拿去,只要公主有这个本事。”
“噢?好大的口气。当真吓坏了本呢!”青青眯起眼,怒极反笑,“且不说这个,赵大人还记得在西陵,是哪只手碰过我么!”
“臣下斗胆,愿废了这双手,以全公主名节。”
赵四扬抬头,坦然与她对视。
这番,竟是青青率先败下阵来,脱口而出便是:“好啊,你废,我瞧着呢!”
赵四扬看也不看她一眼便起身了,青青以为,他眼中若有什么,那定是浓重的厌恶,然而他取了刀再抬头,却遇上一双默然平和的眼睛,教她心头一紧,当真后悔,为逞一时口快,将自己逼得进退维谷。
再看他,“噌”地一声长刀出鞘,刀光映着他俊俏脸庞,又是分外妖娆。
他往里退了几步,嘱咐青青:“公主站远一些,当心血。”
青青被他这举动吓得一愣,片刻回过神来,却见他已经扬刀欲下,青青抬手便将手边的茶盏掷过去,幸而离得不远,那茶盏恰好砸在赵四扬头上,继而清脆落地,片片碎。
青青气得发抖,赵四扬却不解地望着她,她终于觉得无力,“你真下得了手?这一刀下去,多半就得要了你的命。你可真是怪,我要你的命不肯,偏要这样变着法子折腾自己。”
赵四扬放下刀,正色道:“臣下听了公主的事,自会守口如瓶,且非臣自愿,罪不至死。然而臣下确实逾越了,这双手,应当任凭公主处置。”
青青分不清楚,他究竟是料定了她下不了狠心,还是当真如此石头一般顽固不化。
“赵四扬,你可真教人讨厌!”
“那……公主还要废了臣下的手么?”
青青瞪着他,恨恨道:“怎么不要?倒不是现在,你等着,本总得教人将你那双手一截一截切下来,足足砍上三百六十刀,用钝刀,请最好的行刑师傅,教你也尝一尝凌迟的滋味。”
青青撂下狠话,赵四扬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神色也松缓下来,隐约间,唇角仿佛还挂着笑,却低着头,不教青青瞧见。口中仍是一派正气:“臣下恭候公主大驾。”
青青一拂袖子,唤了萍儿嘉宝,起身欲走,赵四扬放了刀,上前来送,“赵四扬恭送殿下。”
临出门,青青却又回头,转了笑脸,问:“大人可有话要捎带给府里的人?”
赵四扬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语句,却又听他说:“不敢劳烦公主。”
青青狠狠瞪他一眼,终是转身去了,一口气堵在口,她倒是狠狠踩着随行仆役的背才上了马车。
车夫一扬鞭子,马抬前足,盖着黄毡子的马车便咕噜噜往前碾。
破陋小屋前,听见赵四扬含笑轻叹,“小姑娘……”
青青坐在马车里,抬手便掷了萍儿递上来的暖手帕子。“什么东西!”
萍儿换了条帕子,又捧过来,“公主跟那石头似的人见个什么气,您气坏了身子,他怕还是什么都闹不明白呢。”
青青咬牙,恨恨道:“关一斋说得好,真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萍儿劝道:“要说这样的人,也不是全然不好。最起码认定了便不改,忠心耿耿不是?他日开了窍,定是服服帖帖千依百顺的。”
青青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萍儿,直到她自觉失言,噗通一声跪下,磕头道:“奴婢该死。”
青青疑道:“你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萍儿道:“奴婢多嘴,请公主责罚。”
一小段沉默,青青又道,“你起来罢。”
萍儿忙谢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不,不是。”青青摆摆手,脸上突然有了笑容,“你不说,我倒还没想到这一层,如今你这一题点,倒是有些意思了。”
萍儿与嘉宝交换眼色,却又一同缄默。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从西陵回到左府。
青青净了脸,换了衣裳,原本是自己个用膳,老夫人那却来人传话,招呼全家人都去老夫人园子里用晚膳。
青青打发了人去白香那把左安仁寻来,等他来了才起身一同去,面子总是要做足了的。
到了地方,一家人落座,左安忠新纳的一房也来了,由人扶着,慢悠悠走来。长得挺水灵的姑娘,刚来时见着青青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如今却也学会拿架子了。
众人依着礼数,一一见过。
媛依最后挨着左安忠坐下,一席家宴,大伙拉拉杂杂也便到了末尾。
忽而,老夫人拉着媛依说:“现下你有了身孕,是该好好补补,回头得多给你添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有了身子,不比寻常,万事都得小心着点。”
青青没仔细听那女人的反应,将目光转向左安忠,见他面色冷然,仿佛全然置身事外,不经意间发觉青青的眼神,便又越发不自在起来,到最后,竟是一言不合拂袖而去,风度全无。
老夫人的目光在青青与左安仁之间游走一圈,又落回左安仁身上,苦口婆心道:“安仁,你也懂事些,别老往白香那跑,多陪陪公主。”
左安仁呐呐应是。
青青觉着好笑,莫不是老夫人也盼着她为左家添丁,倒是个嫌命长的。
家宴散了,青青不与左安仁一道,他自然是去了白香那处,青青也乐的清静。
正走过回廊,突然瞧见迎面走来一人,待他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左安忠去而复返。
青青并无过多表情,只招呼一声“大哥”便领着一溜丫鬟仆役往自个院子走。然而左安忠却不让,也不怕当着一众下人,哑着嗓子对青青喊道:“我不是自愿的,是母亲下了药,我才……我才……”
青青一愣,随即蹙眉道:“大哥喝多了,长安,送大哥回去。”
后头一身布青衣的小个子上前来,扶住左安忠道:“大爷,奴才送您回去。”
左安忠甩开他,“你瞧见了,你瞧见了的,我舍不得她,我对她是真是实意,天地可鉴,我不曾变心……从不曾……”
青青的眼神冷下来,在冬夜里,竟透出几分肃杀,“这些事情,大哥不是该与大嫂说么?”
言罢,便绕开左安忠,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长安与左安忠拉拉扯扯,那声音也越发远了,一会子大约便回了媛依那处,软玉温香自在逍遥,还有谁记得死去的人。
青青冷笑,负心薄幸,总是男人。
第二日,青青便被府里刺目的丧白灼伤了眼。
媛依恸天的哭声绕着左府的天,一层层往上,诉尽平生不称意。
原是夜里,左安忠一绳绕房梁,了结了自己。
青青笑,原来他当真是往黄泉与燕儿说话去了。
她伸手捏了捏元恩的脸,带着遮掩不住的笑容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那厢,丞相与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泪眼婆娑。
可怜左丞相,丧子之痛还未缓过来,便要去忙皇帝的婚事。
日光渐盛,落在满身缟素的左府,这座腐朽暗的宅邸,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桃花
三月初,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还未开尽,京都便已染上娇羞颜色,世间仿佛大喜降落,人人欢欣鼓舞,满街鲜衣怒马,不知者拉着笑颜满满的路人问话,才了悟,原来是皇帝爷要大婚,如是过早地揭去了春寒,抖落出一派怒放的红。
青青支使寒烟折了一支洒金的垂枝碧桃,她接过来,端详一番,便又递给一旁守着的长平,凉凉道:“色杂,艳俗,再折上几只,回头送给驸马爷的几房姬妾。”
萍儿指着一株大白花碧桃道:“这一树开得烈。”
青青往前几步,站在大白花碧桃树前,稍稍嗅了嗅,“是不错,折一枝,单独送到白香屋里去。”
寒烟应是,又问道:“先前几支洒金的还要送么?”
“要,自然是要了。不然怎能独独显出白香来呢?”青青不知是否因了赵四扬的缘故,日来盯上了白香,但兴许不过是无聊罢了。
再沿着小道往前几步,眼前浮云遮眼,朦胧薄雾下,藏着的尽是妖娆面孔,一如暗云诡谲的睽熙,浮华表象,姹紫嫣红,却不知内里已烂出了脓包,腥臭弥漫。
程青岚,青青默默念叨。
其实大可不必想象,她会是何种模样,但凡进了睽熙的人,虽面目不同,但心都被溶进了同一个塑模,一般无二。
萍儿扶着她,一步步往石阶上走,“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隆净寺,遇上这样好的桃花,殿下当真不为自己折一枝?”
青青加快了步子,匆匆往前,“谁说我不要?咱们要去寻最好的。”
一会进了寺庙,绕过大悲阁径直往里走,来到一处清静地,满院子开的是五色碧桃,那花仿佛历经屠杀,花枝被浸染作暗沉的红褐色,雪白花瓣上沾了血,丝丝缕缕地划开来,缠绕在白色花朵间,更有一半洁净一半血红花朵,壮烈怒放,飘然送来的清香馥郁之后,仍隐约藏着血的腥甜。
青青瞧着一喜,便吩咐寒烟嘉宝多折几支。
定心赏花,乱花迷眼,重重叠叠的花枝间,却隐出一人来。那一株红白各半的五色碧桃横过他的脸,却遮不住挺拔身姿。
他如今一身玄色绸衫,勃发英气中,更显露出几分风流气韵。
青青信手拈来一萼绛红桃花,低声自语:“今年的桃花倒真是别样红。”
赵四扬自然是从掩映的花枝中走出,恭恭敬敬地行过礼,青青叫起后,沉默片刻,才率先开口道:“公主也来敬香?”
“不,我来赏花而已。”青青自顾自往前走,掠过一簇簇怒放中的桃花,赵四扬便也在后头跟着,丫鬟仆役都站在原地,不一会便离得远了,“倒是赵大人,春来赏花,好兴致。”
“臣下陪着母亲来寺里求个安心而已。”
青青今日一身绯色霓裳,拢着白地云水金龙妆花缎女披,头上高高挽着双鬟望仙髻,耳际一双明珠,熠熠生辉,足上白底红莲花,莲华妩媚。
再看那飞扬神采,倨傲眉眼,一颦一笑,艳若桃李,一言一语,泠叮似水,细看去,却比满目春情更美上几分。
青青不言语,他自觉尴尬,便又指着眼下一支千瓣桃红道:“这支更好。”
青青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略有些惊异地望着他,“大人要为我折一枝?”
赵四扬笑笑,青青觉着一阵暖风拂过,心也熨帖下来。
他抬手便折了顶端一支,桃花红艳艳地绽满枝头,青青接过来,冰凉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手背,竟油然生出几许贪恋。
花枝垂下来,青青的心也被压得沉甸甸的。
她瞧着枝头春日喧哗,默默不语。
那一垂首的温柔,便教桃花委顿了身姿。
赵四扬一时踌躇,最终试探地问道:“圣上大婚……你……”
“我?我如何?”
赵四扬皱起眉头,有些后悔,“不,没什么。”
青青低头去闻桃花靡靡香气,眼睛却是直直看着他,“赵大人在担心我?”
“是。”
青青佩服他的磊落,转身走进桃花密林中,一泓绯色剑影渐渐被桃花湮没,只远远听着她口中念来一诗,“飒飒西风满院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赵四扬一惊,却已寻不到她踪影,匆忙闯入桃花叠影,猛然撞见她薄雾似的笑靥,才放下心来,前一刻,他竟当真以为她是一树桃夭,便要如此,掩匿无踪。
“此诗乃乱臣贼子所作,怎可出自公主之口。”
青青混不在意,轻声笑道:“你紧张什么?谁又能奈我何?”
不等赵四扬开口,便又凑上前去,离得他极近,那般温热呼吸,那般摄人的兰香全然拂在他脸上,“你见过菊花春日开么,不可能的事又何必难过。只需好好瞧着春光明媚,瞧着桃花众人艳羡,待到秋日来,自然是我开花后百花杀,谁敢与我争?谁能与我争?”
“不过……我若为青帝,定不会亏待菊花,嗯?”
赵四扬被她懒懒扬起的尾音撩拨得耳目通红,最终却是道了别,逃跑一般匆匆走了。
独留青青,春日妩媚中,拈花微笑。
他一口气跑到隆净寺大门,兀自捂着脸躲在樟树下,小和尚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施主,令堂正寻您呢。”
赵四扬抬起头来,红彤彤的脸颊将小和尚吓得一愣,他抹一把脸,点点头,故作镇定,“有劳小师傅了。”
青青下山去,将手里的桃花递给萍儿,“回头将这一支在书房御赐的靛蓝色珐琅花瓶里。”
又道:“放窗户底下,让太阳照着。”
回了左府,小歇一会,睁眼便是日落西山,黄昏染血。
萍儿进来伺候,“里面来人了,说是圣上吩咐,令殿下大婚当日,定要穿红裳。”
青青闻言皱眉:“他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教我与新娘子抢风头么?”
萍儿道:“圣上也没说究竟穿什么红,奴婢挑了几件深浅不一的,您看着选一件吧。”
青青颔首,随即指了指嘉宝左手提着的绛红色莲花暗纹对襟大袖衫,又挑一件茜素红纺纱褶裥裙,“这么些颜色,首饰便去个半吧,再挑个简单的发髻。”
萍儿应是,青青摆摆手,一众女人便都退潮似的离开。
房间陡然大起来,空落落的装满寂寞。
总算挨到天明,总算……挨到横逸大婚这一日。
青青收拾妥帖,一早入,安心陪在太后身边,与众人拉扯闲谈,笑得嘴角酸痛。
仍是在笑,她在等待,等待横逸携新皇后前来,她必须,一定,笑出最妖娆的颜色。
如早春桃花,粉嫩鲜活,姹紫嫣红皆不见,只余碧桃枝头一簇傲然桃花,浅淡的香,勾了他的魂。
横逸看着她,还她了然微笑。
他心中隐隐有些期待,期待接下来,他将拥有的,桃花一般柔韧婀娜的身体,鲜嫩得仿佛一使力便能掐出淡青色的汁。
他握紧了拳头,心跳急促。
青青默然,眼睁睁看着他与另一人请苍天为鉴,拜高堂为证,尔后举案齐眉,结发不离。她的心结成了冰,坚硬锋利,又被他瞧新皇后的温柔眼神一锤子砸成碎块。
她分不清横逸对程青岚是真情或是假意,她只知道,她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永远。
又免不了自我嘲讽,原来她还存有少女春梦,旖旎芳香,却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喧哗吵闹,青青有些头疼,便辞了太后,先行回去。
行至门,却被人拦了下来,原来是小德子急匆匆赶来,俯首跪拜,“公主且多留一会,圣上有话要同公主说。”
萍儿放下车帘子,回身来等青青吩咐。
青青早已不耐,如今又被人拦了去路,心情越发烦躁起来,冷冷道:“难不成教我去瞧他洞房花烛?走!”
萍儿点头,吩咐车夫扬鞭。小德子见状,不要命似的冲出来拦在路中,又向左右侍卫吩咐,“都是泥塑的还是怎地?圣上要留人,你们竟还傻愣愣站着不动。”
末了又跪下,呼天抢地,“今儿要是留不住您,奴才也甭想留下自个这条命了。求公主大发慈悲,怜惜奴才这条残命吧。”
“萍儿姑姑,您也帮着奴才说句话呀。”
萍儿坐立不安,为难地看向面色铁青的人。
青青拍案而起,挑帘子下了马车,睨着匍匐在地的小德子,冷笑道:“德公公,圣上令我去何处说话呢?”
小德子连忙磕头,“奴才这就领公主去。”
青青堵着一口气,偏要步行去,萍儿与小德子再三劝过也不顶用。
她走得极快,却也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原来,又是西那处偏僻佛堂。
小德子在门口将萍儿拦下,“萍儿姑姑,咱们去叙会话来。”
青青点头,萍儿便随小德子去了。
起风了,三月天,一轮明月高照。
青青站在冰冷月光下,长廊倒映着寂寞孤影。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被满眼的红惊扰。
红,壮烈的,血腥的,囊括了一个女人所有缱绻旖旎的梦。
门合上,青青被席卷而来的红迷乱了眼,她熏熏然,竟有些醉,醉倒在这片烈焰之中。
我爱你,不畏烈焰焚身之苦。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