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暌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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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裂

    荷花坠露,一夜之间芬芳开遍。更多小说 ltxs520.com

    血的气息在荷香中渐渐消弭淡去,只余下烈焰似的颜色,若春日疯长的芒草,在他掌心灼灼燃烧。

    他心中前一刻翻滚地,喷涌的巨大喜悦正如身后坠落的夕阳,渐渐湮灭在黄昏暮色不能逆转地沦陷中。

    青青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轻软,他甚至可以听见血流动的声音,一点一滴,一分一毫,流出她的身体,却令他痛不欲生。

    可怜她至始至终安慰他,“你放心,我没事。”

    方下车,程皓然便大喊着唤人去请大夫,恰时门口侍奉青青的丫鬟婆子一溜迎了上来,南珍嬷嬷吓得白了脸,扶着人进去,忙说:“不必请人,公主早早请了大夫来住在府上,她可是……殿下可是千万分的看重这个孩子……怎会……怎还是躲不过……”

    这话又让程皓然心上一紧,险些要抱不住她——是他的错,她今日所受之苦,皆是他的大意轻率所致,恨不得以身代之,恨不得以死谢罪。

    闷不透风的内堂中,大夫诊了脉,连连摇头叹息,跟着身后三四丫鬟也捂着嘴抹眼泪。血流了一身,刚换下的梨花白裙裾上尽是赃物,一大片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刺伤了他的眼,他霎时惊恐,望着床榻上面无血色的青青,不住地往后退。

    他不相信,命运弄人,竟将她逼到这般地步。

    青青,青青,语笑嫣然的青青,沉默不言的青青,他心中,无法抹去的青青,此刻竟如死去一般,无声无息。

    他听见青青微弱的呻吟,隐约在郎中苍老的声线之后,“这是食了淡竹叶哪!唉……孩子是保不住了,青姑娘的身子也需仔细调理个一年半载才好。待老夫开方子罢。”

    南珍嬷嬷连忙抹了抹眼泪,引老郎中去外间,“老身代小女青青谢过张大夫了。劳烦您老人家多日照看,老身感激不敬。”

    老郎中捋着胡子,连连摇头,叹道:“青姑娘菩萨心肠的好人,竟会遇上这样的伤心事,真是……那孩子的爹呢?几时回来?这要让他知道了,怕又是一番难过。”

    南珍嬷嬷为难地看了程皓然一眼,便又速速转开眼去,敷衍了老郎中几句,便领着他出了门。

    青青闭眼躺在晦暗不明的床帐之后,本事觉得难过,但瞧着她们一个个的,演得比她更彩投入,便又觉着好笑,这事到此,已成了一半。

    正思虑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忽而身上一暖,是他坐在床沿,俯下身子将她环抱,他滚烫的膛贴着她的,在静谧灰暗的空间里,他的心跳如此清晰,一声声坠进她耳里,似战鼓擂响,震耳欲聋。

    青青突然间摇摆不定,分不清究竟是对是错。

    可叹木已成舟,即便再回昨日,青青仍旧是如此选择。

    “青青……”他唤她一声,却久久说不出话来,他酝酿许多句安慰,到此,都成无用。他望着她苍白面容,千万相思,竟是无语凝噎。

    青青迟疑许久,方才开口,却是木讷地,痴痴问:“怎么……就这么没有了?分明在马车上我们还说得好好的……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要回去给孩子找个好名字……怎么一转眼……一转眼就没了……”

    她入戏太深,说到最后,已是肝肠寸断,泣不成声,仿佛当真有一团血教人生生剜去,余下一块血模糊的伤口,腐烂化脓,血流如注。

    他手臂不由得一紧,将她弥散着浓重血腥的汗湿的身体紧紧拥住,“眼下要紧的……是你的身体,其他……其他都不必想。”

    尔后又似抚慰,低喃细语,“无论如何,只要你没事就好。”

    但青青仿佛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与她,身虽紧贴,心却相距遥远,难以触碰,“是不是我错了?如果不是我树敌太多,谁会害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不,不是,青青你听我说……”

    “是我太不小心,我以为自己做到万无一失,谁知仍是走漏了消息。可我不明白,这个孩子,他有什么错呢?他有什么错……”她已近乎崩溃的边缘。

    “青青,我程皓然就此起誓,是谁下的毒手,程皓然有生之年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他的眼泪滚烫,一滴滴坠在她面颊,渐渐与她的化作了一团,齐齐流落枕边。

    再后来她力竭,他亦心累,双双坠进此夜冗杂的悲伤里,成眠。

    这一夜睡得极不舒服,青青梦中总是不断奔跑,从睽熙到公主府,从日出到日落,不停向前奔跑,疲力竭。

    醒来时他在身旁,高大的身子扒着床边睡着,衣衫不解,面容憔悴,下颌已生出许多淡青色的胡渣,睡梦中也皱着眉头,青青突然心疼起这个男人,她从不曾全抛一颗心对他,即便是最亲密时,她对他,始终放不下戒心。

    青青这一辈子,大约永远学不会如何全心全意爱一个人。

    她亲吻他紧锁的眉心,却不知为何红了双眼。

    横在腰上的手臂往内一收,他已醒来,微笑着看她。“你应该多休息。”

    青青弯起手肘,强撑着要起来,“你回去吧,窝在我这也不方便,我得起来,身上难受得很,叫人来换件衣裳。”

    “我来。”他略略活动一番,浑身都像生了锈,咯吱咯吱地骨头磨着骨头,“你身上可还难受?”

    他伸了伸胳膊,从衣柜里抱出一大团女儿家的衣衫来扔在小圆桌上,一件一件的捡,还是看不明白,“这些个东西到底该是怎么穿的?可怜我只在行脱,没研究过怎么套上。”

    青青忍住笑,略装出几分疲态来,程皓然看在眼里,便不再故作轻松,两人相互看着,却又无话可说。

    他希望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就当,就当做从不曾拥有,亦不在乎失去。

    “青青……”

    他欲开口,恰时萍儿已掀了帘子进来,后头跟着两个丫头,前来伺候晨起洗漱。

    青青靠着床栏,“你先回去罢,我得净身。”

    程皓然走近她,蹲下身来握她的手置于脸侧,“我看着你用过药再回去。”

    “你很累了。”

    他亲吻她的手心,叮嘱她,“一定要乖乖吃药,早早地好起来。婚礼的事情大大小小都由着旁人来办,你只需一门心思地养好身体就好。”

    青青轻笑,指尖轻点他额头,“啰嗦。”

    他说:“青青,对不起,是我没有将你保护周全。”

    青青沉默,唯以沉默相对。

    坤宁里,程青岚面对程皓然肃然铁青的脸色,手足无措,“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程皓然甩手坐在桌边,一手捏着青玉酒杯,抬眼睨着她惊惶的神情,“我再问一句,昨天夜里那碗燕窝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如此狠毒,连她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程青岚却是陡然间轻松起来,不屑道:“昨晚上闹起来了?啧啧,真可惜,没能亲眼看看她捂着肚子呼天抢地的落魄样,平日里仗着有皇上太后护着,里外可是一等一的嚣张跋扈,这回总算吃到苦头。怎么?公主千岁哭着求着让你来本这里讨公道?就为了她肚子里的小孽种?”

    那句“小孽种”深深刺中他,程皓然眉间云积聚,而程青岚仍沉浸在胜利与杀戮的快乐之中,自顾自说下去,“大哥好生厉害,将那小贱人哄得千依百顺,她怕是还以为寻到有情郎?哼,却不知是颗被人用完就丢的棋子,不不不,破鞋!娼 妇都不如的东西!”

    砰地一声,程皓然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程青岚一惊,转过脸来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怎么?听不下去了?大哥莫不是对那小娼妇动了真心?昨天夜里也为了那孽种一顿子好哭?”

    程皓然扔了杯子,心底里压着火,沉声道:“八月她过府之后就是我的妻子,你的大嫂,你若再敢一声声地诋毁她,便不要怪我不顾兄妹之情!而你口中的小孽种,正是我程家血脉,是我未出世的孩子!”

    “原来你们早已是暗通款曲,我就说呢,那下作东西怎耐得住寂寞?定是开门迎客一般迎来送往的。好哥哥,你又怎知那孩子定是你的?说不定是守门的奴才、带刀的侍卫,呵呵——哪天无意间路过的乞丐也说不定……”

    “你够了没有!他倏然起身,颀长的身躯立在她面前,无声地压迫,“堂堂一国之母,竟满嘴脏污,传了出去,又是你头顶一条罪状!”

    程青岚望着他愤怒的眼,忽而生出几许后怕,却仍是强撑着顶回去,“怎么?大哥要为了她同本翻脸?是你的又如何?是你的本不让他活,他就别想出世!怪就怪他投胎时不长眼,落到子桑青青肚子里,活该!”

    程皓然怒极反笑,手捏成拳,背在身后,步步迫近,逼得人喘不过气来,“不错,不错,程青岚,你好大的本事啊!要谁生就生,要谁死便死。但程青岚,大哥明白告诉你,程家能将你捧上皇后的位置,也自然有办法把你拉下马。程家的女儿可不止你一个,比你会讨皇上太后欢心的,多了去。翠翘不就比你做得好?肚子不争气,人便安分些,想着如何讨好了皇上,赶紧地再怀一个,不然……不然这皇后位可是摇摇欲坠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岚儿,若你再敢打她的主意,当心大哥数倍奉还。”

    言罢,即刻拂袖而去。唯留下怔忪的程青岚在坤宁清冷的日光里,久久不语。

    午后时光总令人昏昏欲睡,青青靠在躺椅上喝茶吃杏子,听地上跪着的小太监声情并茂地学着坤宁里一段争执,唇上微微浮着笑,招呼萍儿好好打赏,又玩笑道:“好萍儿,这回立了大功,我定要替你寻个一等一的男人来配。”

    萍儿红着脸说:“也亏得皇后上套。”

    青青捻着颗杏子塞进嘴里,“自以为了不得,称霸后,但真斗起来,却仍是小孩子心,这般三两下好戏便唱罢了?真真没个趣味。”

    萍儿道:“殿下还有法子?”

    青青笑道:“皇后娘娘不是放了个小丫头在咱府里么?在她身上下的功夫也不少了,是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不然倒真养闲人了,咱可没皇后娘娘那般阔气。”

    假象

    一切因何而起,一切又因何结束。

    岁月似流水无情,渐渐将残剩的记忆都侵蚀殆尽。

    永康四年,或者是永康五年,青青突然间记不清了。她在水光潋滟的亭台之间再度将他遇见。他穿一身银灰的衫,舞榭歌台,青山绿水,万物繁华,统统是他身后模糊隐约的背景。

    他提笔作画,他低头微笑,他的脸在青青眼里分明还是少年时轮廓,干净却又羸弱的白衣少年,马蹄声声,衣袂蹁跹,看尽长安花。

    青青——千山万水,她仿佛又听见他略带稚气地任地呼唤。

    蓦然回首,已是百年身。

    时为八月,青青即将迎来她人生中的第二次婚礼。

    她已是千万个小心,但凡进来,都要小心避过他。

    终究仍是躲不过,这一生狭路相逢。

    萍儿道:“公主,需绕开么?”

    青青叹口气,无奈,“按礼也该请过安才成。走吧。”

    其实他早已瞧见她,在夏日苍翠树荫里,她一身素白装,簪一朵粉红茉莉,僾然似碧草间开出的细小花束,朦朦睡梦中,娇羞绽放的美好。于他,浅笑低眉已是惊心动魄。

    青青,青青——你去了哪里。

    白底绣鞋上用金线描了一汪莲花。她踏上台阶来,柔软轻薄的裙边徐徐在脚边飘荡。是一阵细不可闻的声响,她腰上的铃儿叮咚,仿佛挂一道山泉,泠泠伴风而唱。

    她屈膝行礼,她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他只知晓她就在眼前,心一点点舒展开来,似荷塘中悄然开放的莲花,花瓣一片片徐徐拨开,露出内里最柔软最丑陋的心。

    衡逸沉默不语,青青便恭恭敬敬说告退。

    她又留给他背影,始终只是寂寥而决绝的背影而已。他提笔的手禁不住一抖,画中人的眼角染了墨,像一颗永不干涸的泪。

    翠翘站在一旁,不禁惋惜,“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副好画。皇上还不知何时再能起兴子为臣妾画一幅。”

    按说她这话说得大胆,即便是有了瑕疵,却仍是御笔亲赐,岂容得她挑拣?但衡逸不过轻笑,怔怔望着拈花微笑的画中人,低叹:“这画你不要也好,朕自个收着。”

    翠翘拉着他的手迭声撒娇,“谁说臣妾不要了?早早许了要给臣妾,皇上可不许食言。”

    青青越发地不自在,正欲离开,却听翠翘疑惑道:“皇上容臣妾斗胆说一句,这画看着除了一双眼睛,其他可真不像臣妾。倒是……倒是与公主像了个七八分。不如……皇上就将此画赠与公主,如何?”

    翠翘一派天真地望着青青,反令她无所适从。她看一眼那画,又匆匆撇开眼去,惊惶在心中蔓延,难以收束。

    衡逸却不知从何处惹了怒气,扔掉画笔,冷声道:“胡说八道。”

    翠翘一时委屈得不行,自她进起,皇上何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今日却当着外人的面如此厉声呵斥,令她情何以堪。她红着眼睛,怔怔望他,等着他如往常低声来哄,谁料他不过摆摆手,不耐道:“你且回去。”

    “皇上……”串珠似的眼泪坠下来,连青青都看得心疼。而衡逸抬头吩咐小德子,“送程贵人回去。”

    翠翘不敢造次,万分委屈地道一声:“臣妾告退。”便乖乖跟着小德子往郁芳里去。

    亭子里一时少去许多人,荷塘边小荷才露尖尖角,她能听见露水从花瓣落进池水的声音,明亮而清晰。

    青青说:“臣妾也告退了。”

    衡逸心中毛躁,盯着那副画说:“程贵人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青青应承一声,再等一等,他仍旧无言,便已退后一步。

    他突然撕了画,未干的墨染黑了袖口。青青低垂着头,默默对自己说,这一切与她无关。

    她已出了凉亭,而他突然上前一步,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冰冷的玉镯子靠在他手背上,他突然觉得,先前的气恼与烦躁都随着这细微的触碰散去,他心惊,他已是如此想念她。

    “青青……”他开口,却是欲诉已望言。

    青青推他,一一企图掰开他紧紧扣在手腕上的手指,他在她腕间留下一道道红色的痕,须臾又散去,不过一阵风的时间。

    衡逸低低道:“朕画的是谁?朕自己也不知道。”

    青青转过身,跪在他面前,他看见她眼里闪动的泪光,映照他暌违已久的眷恋。

    青青说:“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我甚至于抛弃所有尊严与希望,皇上,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衡逸望着她,抚着她的脸,恍然似梦,“朕还是喜欢你叫朕衡逸,青青,你再唤朕一声。”

    青青不语,他拉她起来,紧紧按在怀里,“青青,朕很想你,很想很想你。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每一天都狠痛苦,很难受。青青,你救救我,救救我。求你了……”

    青青不语,眼睁睁望着远处熟悉身影一闪而过。

    隔得那么远,可她偏就是确定那是他——程皓然或偶然经过或有心探看,但他确确实实离开。青青闭上眼,天渐渐灰。

    她在奢望些什么呢?难道要他冲上来将她抢走,最后双双殉情?她何时生出这般小女儿心?

    她觉得可笑,便渐渐笑出声来,令衡逸听得发寒。

    又笑出了泪,衡逸不知何时跌跌撞撞逃开。

    她等啊等,终于等来衡逸的忏悔温柔,却似春天的棉衣,秋天的扇,通通不过徒增累赘。

    而未来如此的不确定,不确定地令人恐惧。

    她与程皓然是否真的有未来可以期盼,或是,又是一场不能终局的游戏。

    天地广阔,只余下她一人,笑南风无畏。

    可他终究是回来,细细拍去她膝上的尘。

    青青呆呆望着他,模样有点傻。

    他扯着袖子擦她哭得花猫似的脸,一阵笑,“多大人了,还在地上撒泼。就要成亲了,再哭不吉利的。”

    青青吸了吸鼻子,呐呐问道:“你……不是走了么?”

    程皓然理着她的衣襟,将她鬓边散发挂到耳后,“就不能再回来?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又一个人乱伤心。身子还没好全,又想让我担心?嗯?就这么不听话!”

    青青道:“你怎又进来?”

    程皓然道:“刚下朝,替太带句话给皇后。”

    青青便不说话了,低头走路。

    “我知道你想什么,这件事上,青青,我只能再跟你说对不起了。我不能对她如何,说到底,她是我亲妹妹。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青青,我再不会让你受苦。”

    青青看着他,突然很想问,那她流失的孩子算什么呢?誓言总是虚妄,但何为真实?谁也说不清楚。“知道了。”

    程皓然亦沉默,只是越发抓紧了她的手,似乎一眨眼,她便要从眼前消失。

    “青青,我……”

    青青说:“我都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程皓然拉住她,抬起她尖细的下颌,逼迫她看他,“青青,我们就要成亲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青青只是牵起嘴角笑,“但愿吧。”

    他觉得无力,前所未有的累。

    青青突然问:“霜晚秋姑娘美么?”

    程皓然哑然,一时答不上话来。

    青青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有多美呢?真是倾国倾城?你喜欢她么?有多喜欢?”

    程皓然抓住她双肩,他有些怒了,“青青你什么意思?”

    青青忽然靠在他膛上,长久地叹息,“我很害怕。程皓然,我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你是不是在背后,同霜晚秋枕边夜话的时候一起嘲笑我傻,无脑,不自量力?是不是刚才仍在坤宁里,同皇后算计着如何整死我,杀死我?是不是在你的心里,我只不过是一只过河的卒,说弃就弃?是不是,眼前所有的一切,好与坏,爱与恨,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假象……”

    程皓然愤然的目光牢牢将她锁住,她无处可逃,“青青,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样不堪的人?你……我已经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对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青青道:“程皓然,你知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我的一块啊,无论你如何粉饰太平,她确确实实从我身上活生生剜掉一块血,你知那是什么感觉?是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不,你不知道,你也许只觉得这是你皇后妹妹的一次小小的失误,他本不足挂齿。于你而言,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家中已有如花美眷,想生多少个不行?若不是子桑青青还有小小用处,你堂堂镇国大将军之子又何须来迁就我?但于我而言,今后无论还有多少个,都不再会是他。所以,你所有的情非得已,所有的无可奈何,对我而言,都不过是借口,我从来不是宽容的女人,也装不来旁人的贤惠大度,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与皇后势不两立,那天晚上我已立誓,有生之年,定要她血债血偿。你若想保护她,最好现在就除掉我,不然,玉石俱焚。”

    程皓然已然红了眼,“你要我如何呢,青青。你要我提着刀冲进坤宁取了她命么?孩子是你身上的,但也是我的啊。你以为,我就不难受么?你为何仍要说这些话来伤我?”

    青青甩开他,冷冷道:“你是如何伤心的?夜夜在霜晚秋怀里哭?真是……好个情深意重,又是好个深情不悔啊!”

    程皓然道:“青青,你不要这样无理取闹。”

    青青道:“怎么?这就受不了了?越发觉得你的霜姑娘蕙质兰心善解人意了?程皓然,我告诉你,本从来就是如此,任、霸道、跋扈、嚣张,月底进了府,我更要将她削成人棍,种在你家庭院里,看看能不能开出一朵美人花来。”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着恶毒,而程皓然眉心的郁却忽而散开去,抓她的手,将她带进怀里,笑道:“说了半天,原来是打翻了醋坛子。何必呢?青青,不敢说以前,最起码认得你之后,我再没有过别的女人。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

    青青在他怀里勾了勾唇,带着哭腔,委屈道:“是我不相信自己。你娶我不就是为了能再拿到兵权么?你与霜晚秋不是早年相识情深不移么?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你。”

    “你去过坤宁了?”

    青青不说话,但他已领会。

    二度

    荷花渐渐委顿了身姿,风也渐渐有了凉意。

    对面镇国公府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仿佛回到当年初嫁时,十里红妆,万人称羡。

    青青依门遥望,喃喃道:“好大的阵仗……”

    南珍嬷嬷捧着件靛蓝色披风来,搭在她肩上,“公主真要嫁过去?”

    青青望着对面高挂的大红灯笼,轻笑道:“都这个时候了,难不成还有假?”

    南珍嬷嬷道:“我只怕你所托非人,徒增伤心。”

    青青似漫不经心,缓缓说道:“何谓良人?谁又知何谓良人?年幼时美梦翩翩,时时坚信,此一生,总会遇到一个可托终身的男人,尔后相依相偎,厮守到老。但从十五岁等到二十五岁,十年间,遇见的人不过是偶然经过,谁能真正陪你走过一生?到头来,死时还是孤身一人,地狱天堂,碧落黄泉,踽踽独行。也许到了三十五岁,他仍不会出现,也许等到他出现之时,我已是满身枷锁。太多太多的也许,太多太多的不确定,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等下去。就这样吧,一年又一年,转眼便过去。爱情——其实没什么可在乎的。”

    南珍嬷嬷在身后叹气,青青却是笑,自嘲,“嬷嬷,其实我越发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只好化身飘萍,且随波逐流一番罢。”

    菡萏在震天的爆竹声中碎裂。

    青青听见花瓣坠落的声音,在碧水之中浮沉辗转,飘游而去。

    青青的脸躲藏在红艳的盖头之下,模模糊糊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她嫁给左安仁的时候,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今似二世为人,恍如隔世。

    由喜娘引着进了新房,仍是南珍嬷嬷在一旁守着,外头喧天地热闹着,青青听见程皓然爽朗的笑声,大约是跟人斗酒,一杯一杯灌下去,谁都不推搪。

    程皓然的声音不变,新房门却突然被推开,青青只瞧得见那双飞凤绣鞋,步步倨傲,后头跟着她贴身的丫鬟婆子,阵仗不小。一进门,便挥退了一溜通红满身的喜娘,只剩下南珍嬷嬷守在青青身旁。

    青青的脸躲藏在喜帕之下,重重遮掩,无人知晓其全貌。

    皇后开门见山,直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你是赢家,但这一切远没有结束。你等着,咱们一块瞧瞧,你往后的日子能如何好过。”

    良久,才听青青装模作样说:“娘娘的话好深奥,臣妾恐一时不能领会。”

    皇后冷哼:“你——本没有怀孕是不是?那个张姓女和郎中都是你支使的,你的目的,不过是要离间我们兄妹。”

    青青合握于膝头的手明显一紧,似乎是被刺中要点,踌躇半晌,才故作镇定道:“你只管自说自话。”

    皇后道:“我的话是真是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做的事,哪一件我不知?你以为你已是严防死守步步为营?到底还是棋差一招。中有你的眼线,你这公主府里一样有本的人。你便等着,好好想想今夜要如何同大哥圆谎罢。”

    语毕便欲拂袖而去,青青不顾一身累赘,掀开了盖头便来追,“娘娘且慢,有话好说,何必撕破脸皮,到时候大家都不好做。”

    皇后却是冷笑,睨她道:“你出手时不曾心软,本又缘何要对你心慈手软?”

    旋即不再多说,领着一路伺候下人摔门走了。

    青青却是笑着,慢悠悠盖上喜帕,耐心地坐在床沿,等她的如意郎君。

    外间三百桌,酒菜正酣,新郎官却突然被叫走了,在皇后未嫁时所住香闺,漏深谈。

    程皓然道:“那郎中分明不知公主身份,直唤她青姑娘。皇后休要胡说,我决不信你。”

    皇后道:“我自然有证人。”便叫人领了那叫晓月的丫鬟来,跪在堂前,哭哭啼啼一一说了,程皓然听得身心俱疲,却仍是咬死了说不信,“这丫鬟是你的人,自然随你差遣,你令她说什么,她难道敢多言?”

    皇后恨得咬牙,只道:“大哥定是让那狐狸迷了心智,真不知她有什么好,残花败柳之身,却叫你么一个个的……罢了,本已令人去寻那郎中,一并对质就是。到时由不得你不信!”

    程皓然却扬手招来管家,低声吩咐,“令于二领一对人去。”

    皇后冷笑:“大哥不信我。”

    程皓然只端起茶盏来,在唇边搁一搁又放下,沉默不语。

    半个时辰过去,于二已押着那郎中从侧门潜进来。

    皇后一一问过,那郎中却佯装不知,只道本不知青姑娘就是延福公主。更反咬一口道:“老夫真是不知,那青姑娘是顶顶好的心肠,夫人怎能逼老夫平白害了好人。”

    程皓然顿时警醒,起身问道:“张老此话何意?”

    老郎中左右看了看,犹豫半晌才开口道:“老夫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只晓得家中突然潜进贼人来,提着刀逼老夫背一套说辞。这位大人,青姑娘丢了孩子已是可怜之极,若再由得人无中生有地诬陷,那岂不是要伤心死?老夫虽是平头百姓,却也是念过几本书,违心之事万万做不得。”

    未等程皓然反应,皇后已站出来厉声喝道:“胡沁!你分明前后收了她二百两银子,昨儿个问你,你还老老实实和盘托出,今日却变了另一番说辞,定是她在背后指使!”

    郎中道:“夫人道老夫收了青姑娘二百两银子,老夫家中贫寒,倾尽家产也不过十余两银钱,若有这二百两银子,定是早早收拾家资回乡去,何苦还在城中行医?”

    程皓然问于二:“可在他家搜出银钱?”

    于二道:“不曾。”

    皇后道:“谁知到他藏到什么地方?”

    程皓然已然忍无可忍,不耐道:“今日大喜,皇后观过礼便回罢,晚了也不好交待。”

    皇后不置信更是不甘,恨恨望他,“大哥,你本不曾相信我。”

    “四妹,适可而止吧。”

    “不,本偏不知何为适可而止!走,咱们这就去找她当面对质,本倒要瞧瞧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程皓然一把将她拉住,怒道:“你敢!你要闹回你的坤宁去闹,休要坏了我的大喜之日。”

    皇后挣扎着甩开他,已然红了眼,停不住,“本乃一国之母,万金之躯,天底下除了皇上,谁敢拦本!”

    语毕夺门欲走,那老旧木门却突然间开了,门外一袭耀眼的红,衬着夜色也浓烈起来。

    青青径自摘了喜帕,头戴凤冠,身穿喜服,缓缓抬脚跨进门来,程皓然开口欲言,却让青青抢了先,“娘娘有什么要问的,这便问吧。”

    吵吵嚷嚷,皇后说:“你还装什么?”程皓然说:“青青,你先回去。”

    青青更不理会,兀自走近屋内,挑了一张红木大椅坐下,凤冠上的珍珠儿一个劲乱颤,晃得人眼花,她指着躲在角落里掉泪的粉衫小丫头,略略有些惊讶,“这丫头我认得,在外房做事,常为大丫鬟们跑跑腿的,因她生得水灵,见过几面,我便认得了。”

    程皓然无奈道:“她既是外房的丫头,又怎知那般私密之事。四妹,到此为止,从前的事,大哥不同你计较。”

    皇后抓起小桌上的白瓷茶盏便砸过去,程皓然亦不躲,任热水泼了一身。“你迟早死在这妖孽手里!”

    青青不动,默然观赏他们兄妹阋墙。

    而程皓然回望青青,笑容苦涩,“那也是我心甘情愿,与人无尤。”

    “没用的东西!”转眼看青青自顾自坐着一派安然,心中便更起妒恨,狠狠瞪那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啐道:“下贱东西,好大的胆子,敢糊弄本。”

    谁料那小丫鬟似受了惊吓,手脚并用爬到她脚边,头磕得咚咚响,不一会那地上便染了血,好生可怜,听她苦苦哀求,“娘娘饶了奴婢罢,是奴婢没用,求娘娘饶过奴婢一命!”

    她心知又中那人计谋,只恨自己太愚,一次次败给她,紧紧握着拳,尖利的指甲扎进手心里,鲜血漫漫,似藤蔓绕身,如铁索桎梏。“这般下做的事情,你做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青青却看向程皓然,淡然道:“将军可否容妾身与娘娘说几句体己话?”

    程皓然犹豫片刻,仍是点点头应了。一屋子丫鬟仆役也跟着退了出去,只余下程青岚与青青,沉默相对。

    程青岚十分警惕,死死盯住青青,冷然道:“你耐如何?”

    青青却是笑,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你知道吗?我呢,有个计划。先夺了最最疼你的哥哥,再收拢了你的家人,至于皇上母后,那自然不必用心,招招手便来。我取不了你的皇后位,但有人可以,就用你的好妹妹翠翘吧,刚进的姑娘可是什么都不懂的,正好拿来练手。呀,你自然要问,我处心积虑的做这么多是为的什么?”她手中捏着红艳似血的喜帕,在指尖绕圈,“知道吗?你成亲那天我有多嫉妒,嫉妒得发狂,恨不得把你们的,一口一口咬下来吞进肚里。皇后娘娘,我就是……嫉妒你呀……”

    “你疯了!”

    青青道:“到时疯的是谁,咱们等着瞧。”

    皇后道:“你以为本真拿你没办法?”

    青青嗤笑,“臣妾哪里敢?皇后娘娘自然有翻云覆雨的大本事,生了女儿一样独霸后,汉朝卫皇后都不如您。”

    皇后怒极反笑,“你跟皇上的龌龊事,若公之于众,太后能容得下你?”

    青青眼中已有闪躲,仍是驳她,“娘娘尽管去说,看看谁能信,谁敢信。”

    皇后道:“本既然要说,自然有证据在手里。记不记得你那座上宾唐彦初?哦,不,现下是秉笔大太监唐公公,活生生的证据摆在里,不用实在可惜。你说是不是?姐姐。”

    青青已露惊惶之色,被皇后瞧见,暗自得意。

    青青却咬死了不退,“母后只当你疯了。”

    皇后已重新振奋,勾唇笑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出门去,也懒得同程皓然招呼,领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回去了。

    程皓然见青青出来,欲言又止,却听她提着喜帕说:“将军只管喝酒就是,这帕子妾身自个摘了,礼已乱,谁管他许多。”

    “青青……”

    “将军不必说,妾身也累了,这就回去休息。将军今夜痛饮也好,宿在霜姑娘那处也罢,都随你。只一条,甭来烦我!”

    对质

    程皓然最终十分窝囊地抱着酒坛子在门外坐了一宿,待青青收拾妥帖出门去时,他仍靠在门槛上呼呼大睡,被青青踹醒了,才迷迷糊糊摇摇晃晃站起来,“娘子莫再生气。”

    “还真在外头睡了一整晚,病着了如何是好?”青青的眼神突然柔和起来,招呼下人把他扶进屋里,“太后里来了人,宣我即刻进。”

    程皓然陡然间清明起来,蹙眉问:“这是何意?”

    青青微叹,低声道:“我这回怕是凶多吉少。”

    “休要胡说,今日日落之时你若未归,我便是领百十家丁也要冲进里救你。”

    青青忍不住笑,点着他的鼻尖说:“才不许我胡说,自己却是满口胡言。你放心,我至多削发为尼,避走他乡,母后舍不得取我命。”

    程皓然仍穿着大红吉服,此刻已皱得不成样子,他似乎已十分疲惫,但伸手一把将青青带进怀里,抚着她颈后柔软细小的发,吻着她的发顶,“无论如何,你一定挺过这一关。程皓然许你的将来,拼了命亦要双手奉上。”

    青青止不住闷笑,揶揄道:“变作姑子你也喜欢?”

    程皓然咬她的耳垂,“阿弥陀佛,姑子更有另一番风情。记得需早早回来,娘子还欠着为夫洞房花烛夜。”

    青青却道:“我若真入山寺中,皓然,你答应我,万万不可来寻。”

    程皓然瞠目瞪眼,“敢!哪家庵堂敢收你,看本将军不掀了他的屋顶!”

    青青最终只不过莞尔,那笑容飘忽不定,若春日午后,暖风捧起的透明薄纱,飞扬蜷曲,挑动心弦。

    似乎是渐行渐远,又似乎从未离开。

    他的心,未曾如此辗转难安。

    如她所料,慈宁闲安堂里里外外都封死了,除却几个心腹太监,百米之内皆无人烟。

    锣鼓敲得响当当,太后、衡逸、皇后一个个粉墨登场,嬉笑怒骂,风雷齐动,好不热闹。

    身后的门方合上,截断清晨初露的光,青青正觉得好笑,便听见太后在前,厉喝一声:“跪下!”

    青青一声不吭便跪。斜眼瞥见衡逸抬脚欲来,却又停住,踟蹰不前。

    陈太后大约已是怒到极点,好几次开口欲言,却又生生卡在喉咙中,半晌才拂袖道:“你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哀家是说不出口,你……你……”

    青青抬眼看衡逸,“你认了?”

    衡逸不语,青青目睹他眼中跳跃的火焰,似乎已是跃跃欲试,等待了千万年的澎湃,这一刻几乎将要爆发,逼近疯狂呐喊。

    青青面前忽而起了风,衣袍摩擦的细琐声响陡然间逼近,耳边碎发拂过面庞,侧脸微微有些发热,是陈太后疾走而来,赐她一记响亮耳光。

    “哀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勾引!罔顾人伦,不知廉耻!你——哀家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青青抚着脸,缓缓站起身来,望着盛怒中的陈太后,宛然轻笑,“说得也是,我七岁那年,您就合该让三哥掐死我才对。也省得今日,青青惹您心烦,又让您丢尽了颜面。”

    “你竟还有理了?哀家骂错你了不成?小时候多讨人喜欢的姑娘,现下真真成了荡妇!你——你将皇家颜面至于何处?你是要天下人皆笑我子桑家逆轮 乱?你这是把哀家往死路上逼啊,你教哀家如何面对子桑家列祖列宗!你教哀家百年之后如何有脸去见先皇陛下!”

    青青道:“女儿生来本就是无事逗乐的小物件,如今坏了,不听使唤了,母后也不必如此伤心难过,横竖您女儿儿子多了去了,何必在乎这一个两个的。是,您说得不错,正是女儿天生下贱,正是青青不知廉耻地勾引自己嫡亲的弟弟,次次进都是趁着赶着做那龌龊事呢。母后今日便赐死了女儿罢,从此除了母后与皇后娘娘,再无第三人知晓。皇家的颜面也保全了,皇后娘娘也解了恨,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太后已然红了眼,指着她,颤着声音,哽咽道:“事已至此,要如何去,你自己选吧。”

    青青垂眼看着脚尖上繁复的流云花纹,怔怔出神,“青青自知罪无可恕,请母后赐毒酒一杯,即刻上路。但青青有一句话定要交代,母后,今日之事,青青死后自是不能言语,母后不会说,皇上亦不会,但……皇后娘娘呢?母后,斩草除,这一点,您比我懂得。”

    程青岚心中一紧,恨恨望住她,那眼神仿佛欲就此将她撕碎,“临死前还这般胡言乱语,公主就不怕下地狱拔舌头吗?”

    “住嘴!”陈太后高声叱责,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心头的,怎容得他人如此诋毁,又唤了慈宁的大太监来,“张福贵,把皇后娘娘领去花厅里好生伺候着,若留不住皇后,看哀家如何处置你!”

    程青岚大闹,不肯离去,待三四个老嬷嬷拉拉扯扯才带出了门去,临走口中仍高喊着,“子桑青青,你好毒辣的心肠,竟是要玉石俱焚!也好,黄泉路上有你做伴不孤单,阎王殿前咱们再算总账!”

    衡逸自始至终袖手旁观,隔岸观火,面容淡漠得好似从不相识。

    而青青,似乎乐不可支,掩着嘴痴痴地笑,笑得是程青岚的愚蠢,笑得更是自己的落魄。

    太监端了毒酒来,青青举杯,笑饮砒霜,忽而念及今日临走之时程皓然所说之话,想想却只余苦笑一捧,谁知谁究竟是真是假,许多时候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青青,却是真的累了。

    “女儿不孝,不能侍奉您左右,在此给您磕头了,青青走后,您多多保重,愿您福寿无疆。”

    语毕便举杯欲饮,陈太后亦不忍,含泪闭目。

    谁料衡逸此刻出声,一手握住青青手腕,打趣道:“怎么只有一杯酒?衡逸分明与姐姐说好,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一杯酒怎够?还劳母后再赐一杯,衡逸也在此拜别母后。”

    陈皇后不置信地望着衡逸,气的浑身颤抖,指着他骂道:“你这是要逼哀家!你身为一国之主,竟如此意气用事!哀家要赐死什么人用不着你同意。来人,送皇上回紫宸殿去。”

    衡逸摔了青青手中瓷杯,扑通一声重重跪下,“孩儿不孝,朕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死在眼前。朕无法承受失去青青的痛苦。母后,是朕,今日的一切都是朕一手造成,是朕强要了姐姐,也是朕逼死了左安仁,朕甚至想过李代桃僵,将姐姐藏在后之中。朕从不惧怕这一切,也送不觉得羞耻,朕爱她,朕没有错,她更没有。请母后饶过姐姐吧。”

    陈皇后哀痛难当,几欲昏厥,半晌才缓过神来,“饶过她当如何?继续让你们秽乱廷,双宿双栖?你让哀家如何同你父皇交待,如何同天下人交待!”

    衡逸突然牵住青青的手,紧紧攥着,他手心的汗沾染着她的,统统腻在一处,像是这一世无论如何分不开的情谊。“母后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朕定是要与青青在一处,死了,也只有青青能埋在朕身旁。”

    陈太后捂着口,喘不过起来,衡逸连忙唤人去招太医,屋子里忙忙碌碌都是脚步声,青青却突然度到衡逸身边,靠在他肩头,低声喟叹,“这又是我造的孽,死后,我大约是要去无间地狱受烈火灼身之苦。”

    衡逸握她的手,“不怕,无间地狱朕也陪着你。”

    青青道:“真的?”

    衡逸答,“真的。”

    青青笑说:“你骗我的。你知道吗?我宁愿就此死去,也好过将来,遇见最最残酷的结局。”

    衡逸道:“朕要为你在中建一座城,只有你。朕不要天下人,朕要你,只要你。”

    青青眼中泛着泪光,青青说“我不信。衡逸,我那么那么爱你,我的爱太浓烈,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玷污。可你是皇帝,那些纯粹的爱意最终会被你不断充盈的后一点点烧毁。说起来矫情,对你,不是不爱,而是太爱。衡逸,我身处孤岛,早已身心疲惫。”

    “你为什么……”

    “衡逸,爱人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

    “我只想与你在一起,朕可以,朕可以不碰任何人,朕可以让后变成一座庵堂,青青——朕求你,求求你,不要总是这样,从不肯全心全意地相信。”

    青青摇头,紧紧抱住他,“你知道,这不可能。”

    衡逸抓得她的手微微发痛,他嘶哑着嗓子,沉声说:“青青,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你要记住,我爱你。”

    衡逸的话,如同魔咒,如影随形。

    青青回到镇国公府,程皓然已在府门前等待多时,一见青青车架便立马迎了上来,“让我瞧瞧,人可还周全。”

    青青扶着他的手,小心下了马车,“我没事。”

    程皓然觉着青青有些怪异,不禁问:“如何?可是受了委屈?”

    青青不语,默默行路。

    程皓然却道:“山西战场大胜,左安良三日后便可进京。”

    青青陡然间神情一凛,回头望着程皓然冷冷地笑,“皇后娘娘病了,大约,撑不过两三日,夫君要早早准备才是。”

    程皓然捏着青青肩膀的手蓦地一收,疼得人要掉泪,“青青——你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四妹不过是个孩子。”

    青青忍着泪,偏头,妩媚地笑,“孩子呵,听起来好生可怜。怎么?将军要替天行道,处置了青青么?”

    他不言语,松了手,与她擦肩而过。

    空旷的庭院里,唯独留下青青一人,笑暖风多情,空余恨。

    全文完

    青青并不快乐,程青岚悄然无声地被淹没在睽熙重叠的黑暗中,兴许连一丝游离的魂魄都不曾留下。

    青青觉得害怕,苍穹之下,无处藏身,无人可信。

    青青指尖的血渍越积越多,脏了未成的牡丹图。

    程皓然推门而入,望见青青盯着手指怔怔发呆的模样,一股燥气去了大半,无奈叹一口气,蹲下身子将她流血的指尖含进嘴里,含含糊糊说:“又想什么呢?扎了手都不知道。”

    青青伸手去抚他俊朗的脸,笑,又似含着恨意,莫可追寻,“你来做什么?找人么?寻不着霜姑娘,心里慌了?”

    程皓然有些踟蹰,静静看着她嘴角浮起的笑,忽而心酸,仿佛漏下一拍,又仿佛已然面对不能挽回的失去,他不语,不知如何是好。

    青青扔了针线,吻着他,妖魅一般细语,“埋在院里第三棵杏树下,你若现在去挖,妾身约莫着,大约能挖出个干净的,久了可就被蛇虫鼠蚁咬得不成样子了。呀,早早为你备好了铁铲在门外,夫君,你说妾身是不是贤惠得紧哪?”

    程皓然瞠目,无言可对。

    青青道:“真是对不住,今日我心里顶顶的不痛快,便随便寻了个人活埋了玩玩,相公不会当真生我的气吧?”

    程皓然莫可奈何,叹息道:“你这几日究竟怎么了?”

    青青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捂着脸,放肆地哭,这便急了程皓然,忙不迭起身来将她抱进怀里,一句句切切哄着。

    缓了一缓,青青才断断续续说道:“我怀孕了……这个孩子,我再不许他出任何纰漏,先下手为强,谁都别想同我争!”

    “真……真的?”

    青青不语,这大约是老天替她做抉择,逼得她无处可逃。

    及至深秋,左安良携前线众将回京听赏,君臣大宴,左安良执剑起舞,骤起歹心,一剑刺中衡逸左肩,被两侧禁卫一刀斩于案前。

    程皓然领八千禁军封守睽熙,京城云诡谲,人心惶惶,茶肆之中人声鼎沸,俱说,日头偏西,要变天啦。

    青青待在镇国公府中悉心养胎,瞧着肚子一天天大,便也不觉得日子寡淡。先前死去的人都入了土,程皓然令人将霜晚秋的尸体刨出来寻了块安静地葬了,他只说是为孩子积福,青青不过一笑置之,无心计较。

    期间里半点消息没有,青青好几次想进去瞧瞧衡逸都被程皓然拦下。直至那夜雨声淙淙,青青心中惴惴不安,辗转难眠,便掀开被子将程皓然一脚踹醒,“我要进去。”

    程皓然睡眼惺忪,只当她坏脾气耍子,便伸手又想将她抓进被子里,但青青却固执得很,穿着单衣便径自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忙忙碌碌地寻衣裳。

    他从身后抱住她,生怕她着凉,打横了抱在怀里,喃喃道:“这大半夜的起来做什么?觉都不让睡了,我儿子一会肯定在你肚子里头哭呢。”

    青青任他抱着坐在他怀里,他口中虽抱怨,手上却不停歇,捧着她白玉似的小脚在手心搓热了,才套上罗袜。

    青青说:“我心里乱得很,无论如何,我得进去瞧瞧他。”

    程皓然道:“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若一定要去,我也不拦着,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条,无论何时何地,绝不离开我十步距离。”

    青青道:“我去瞧皇上你也跟着?”

    程皓然放她下地,自个招了丫鬟来伺候穿衣,“等我点齐人马再进。”

    待到程皓然铠甲着身,刀剑在侧,才领了一百八十禁卫浩浩荡荡往内去。

    但才入门,便听得丧钟大响,嚎哭声砰然撕裂裹尸布一般的暗黑苍穹。青青禁不住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幸而被程皓然拦腰抱住,她回不过神来,眼睛尽是惊惶,痴痴地望着程皓然,渴求一丝清明,“他……当真就这么走了?”

    他说:“青青,你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青青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一世的纠缠,似乎就如此戛然而止,连最后一次相逢也渺茫无踪。

    她陡然间失去双眼,青青的世界一片漆黑。

    是长舒一口气的松懈,亦然是无疾而终的闷痛。

    此时此刻才是,青青终于可以不惧怕失去地爱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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