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悦来客栈,梧桐院。
这是卢江府最好的客栈里,最好的一间小院。
院中天井栽着一株三百年的梧桐,郁郁葱葱,取得是凤栖梧桐之意,寻常住一日就要三枚金币,堪称天价,通常只有往来的豪商才会下榻,偶尔则用来安置知府大人的客人,如今……则住着名动天下的白小先生。
两进小院,雕栏画栋,匠心别具,走的是古香古色,锦绣内蕴的风格,乍看起来只是平常,没有金碧辉煌,没有珠玉点缀,但仔细审视,一砖一瓦,一桌一椅,或是前朝古物,或是出自知名匠师之手,尽皆价值不菲。
“这茶不错。”
白夜飞与陆云樵对坐在一张两百年的檀木桌前,放下翡翠杯,啧啧称赞,又拿起一套的松柏长青壶,替陆云樵续上。
“喝啊,这三味香茗,只有本地才能喝到正宗,必须用山泉水冲泡,翡翠杯喝才有味,比昨天的古峰茶更有风味,不喝可惜了。”
陆云樵看着一套价值数十金的茶具,喃喃道:“你一个失忆的,这幺懂文物典故,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连着几天,三人在庐江府停留,府衙不适合长住,得找个合适的地方,为了白小先生的排场,就选了这边。
陆云樵本来是打算拿正道会的钱挥霍一把,也算感谢白夜飞带自己发财,结果进了客店,先是徐知府表示可以报公账,说此地本来就是府衙招待上官的指定客店,后头连客栈老板也抢着买单,表示不能收大英雄的钱。
官府和客店争着招待的场面,陆云樵几曾见过,直接傻住,连白夜飞一再主动说要给钱,都没能成功,客栈老板直接发了脾气,当众表示白小先生若一定要给钱,就是看不起他。
话都说到这份上,最后三人免费住店,白吃白喝,不止住着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天价房,每天还有各种奢侈享乐送上。
顿顿山珍海味不说,连每日茶水、点心都不重样,样样有出处有来历,还要配上各种特制器皿餐具,说是才能将食材的味道发挥出来,让陆云樵见识了一番奢靡生活是怎幺回事,在打开眼界的同时,却又感觉不是滋味。
“总觉得像是在骗吃骗喝……房间不要钱就算了,茶水什幺搞这种……何必呢……”
“搭档你真是没有富贵命。”白夜飞摇头笑道:“甚至也没有大侠命啊。你这幺想就肤浅了。我们又不是什幺好事都没做,我们做了好事,还没向人要钱,老板懂得做人,主动招待,我们选择接受而已!如果这也是骗吃骗喝,那孙猴子和唐僧也是骗吃骗喝了。”
“啊?”陆云樵疑惑问道:“那俩又是谁?”
白夜飞笑道:“不重要的人。”
陆云樵看了看茶杯,摇头道:“你这幺说,我还是觉得不舒服。”
“你真是别扭。”白夜飞摇头,“要不,你就当作他们是在拜神好了,我们摆摆样子,让他们拜拜,他们心安欢喜,我们也功德无量。”
陆云樵眉头蹙起,盯着白夜飞,“你这是把自己当成神了。”
白夜飞耸肩,“庙里只有泥塑木雕,何来神明?我这一生,不信有神!”
这话掷地有声,陆云樵刹时无言,但话才出口,白夜飞脑中蓦地闪过虚坐在宝座,置身茫茫云海之上的景象,暗暗啐了一口。
“这幺说倒还可以接受。”陆云樵点点头,“那些泥塑木雕,虽然我是觉得没意义,但有时的确可以安宁人心,也还好你没接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真要当你是人渣了。”
几个月来,白夜飞的事迹与音乐广传各地,分分秒秒都在烘托天才的名气,早已经不是在郢都初出茅庐时可比。
特别是,白夜飞消失的几个月,一直没有消息显现,引起了世人的好奇,无数人在谈论白小先生的下落,想知道他再出现,会带来什幺样的音乐,能不能再一次惊艳天下?
谁都没想到,白夜飞一现身,不是谱曲作歌,而是行侠仗义,直接惩戒兽蛮买办,带队挑了正道会,这行为在各方人马有心推动下,震动中土,让他的名声再上一层楼。
正道会之事未了,又有了直闯丐帮救人的义举,舆论再次哄然,白夜飞除了音乐才子之外,俨然成了新一代的江湖名侠,风头之盛,甚至将刚刚大杀四方的狼王都盖过去。
不像在许家集时一现即隐,这回白夜飞在庐江府安顿下来,府内的富贵名流顿时沸腾,争着想要见他一面,要是有幸能邀他去府上演出,甚至表演他的新曲,那简直是天大面子,无上荣耀,到哪都能吹嘘一回。
这间梧桐院,本是藏在街尾,优雅僻静,但打白夜飞入住开始,就被大批群众围得水泄不通。
前来邀约的豪门仆从、来感恩的百姓,还有许多仰慕大才子的女性,想要一睹真容,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除此之外,不少文人雅士登门,说是切磋诗歌,其实是想借此比试,踩人上位,白夜飞对这些意图心下雪亮,也早有准备,各出手段,轻松应付。
先是公开表示,自己如今奉旨游学,修业为主,不好出来表演,违逆圣心,借此婉拒了政商投来的演出邀约。
对于文人墨客的切磋要求,白夜飞义正词严,抢占道德高地,直接斥责。
“本地治安败坏,光天白日之下,有匪徒
明目张胆,蹲点掳人,身为有识之士,不思为民做事,却来比试诗文,无病呻吟,如此作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这些话写成布告,直接让客栈帮忙在门口贴出,每当有文人上门,要求切磋诗歌,就让他们自己看。
那些找过来的文人雅士,被呛得脸成猪肝色,一个二个都火冒三丈,恨不得破口大骂,要靠口才把人骂出来,却最终谁也不敢开口。
客店门口,如今每天都有大批百姓聚集,一看有人要来生事,立刻鼓噪起来,批判本地知识分子不干正事,全靠白小先生主持公道,现在还只知道吟诗作对,无耻之尤。
要是有哪个人硬顶着骂回去,不光众怒难犯,还可能惹到找#回#……官府,最终这些文人,只能低声牢骚,骂几句有辱斯文,恨恨而去。
把所有访客都拒诸门外,但唯有那些粉丝,白夜飞每隔一段时间就亲自出来接待一批,还当众抚琴一曲,感谢他们的喜爱,更严词婉拒了所有值钱的礼物,将他们劝退。
粉丝退了一批又一批,更多的人因此而来,想要亲眼看一眼偶像,听一听他的琴音,三人下榻的小院,乃至占了半条街的客栈门前、门后,,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搭档你嘴上乱七八糟,恨不得什幺便宜都占,实则洁身自好,爱惜羽毛。支持者的礼物与打赏,向来是艺人的重要收入,连乐坊里最清高的翡翠也不会不收,你却半点不要。”
陆云樵这几天看下来,也颇为佩服,感叹道:“其他艺人有你这幺红的,别说是钱,就连女人都来者不拒,中土几个有你这热度的音乐家,都是出了名的人间风流,打桩机械。这些韵事非但不影响他们名声,还被人们当成美谈,广为流传,都说才子风流,泡妞多,方是真才子。你却舍得不要,真让我佩服。”
“人的格局该大一点。”
白夜飞笑道:“过夜是你情我愿,大家互相取乐,谁也不欠谁,别老盯着这点不算什幺的好处啊,难道我要连现在拒绝,将来要把她们骨髓也榨干的事都告诉你吗?”
“随便你了……但我总觉得你不该这样对那些文人。”
陆云樵严肃起来,担心道:“我不喜欢他们,但你和他们其实是一个世界的,花花轿子人抬人,这话我还是懂的,你若想一直红,便离不开他们的吹捧。”
白夜飞笑道:“没他们吹捧又如何?”
陆云樵摇头,“艺人得罪了文人,后头不知会有多少脏水泼过来?你现在用民心民意堵他们嘴,是因为大家都看得到你的功绩。回头他们在别处给你使绊子,天下人可未必能分得清是非黑白,到时有得是你苦头吃。”
“……老实讲,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帮东西!”
白夜飞手指摩擦翡翠杯,正起神色,不屑道:“都已经灭了儒,还这幺多不干正事,整天无病呻吟的东西!他们如果有点出息,也不会上门找我比试了,至于背后泼脏水什幺,尽管来好了。”
“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也讨厌他们。”陆云樵沉吟道:“可我还是觉得你这样不聪明,你真想好后头怎幺处理了吗?”
白夜飞不答,垂头把玩茶杯,笑而不语,陆云樵见他样子,眉头皱起,看了看四周,“你家妹妹哪去了?好像不在院子里了?”
“有点事情让她去办了,等一下就回来。”白夜飞反问:“怎幺,你找她有事吗?”
“我在她眼里怕是连尘埃都不如,找她做什幺?”陆云樵苦笑摇头,“我先去修练了,你自己上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