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场争执
随着走近,门内嘈杂吵闹的声音逐渐放大,三进屋子的小院被几十个人围住,中间摆了张粗糙简单的木桌,算是诊桌,依稀有个大夫模样的男子立在桌后。
从这里看去,大堂放的都是药柜、诊具一类,左边的房间已经被改成开放的供人卧躺修养的简易下榻处,右边的一间能看到摆满了晾晒堆存的草药。一间百十平的民屋被改造成这样,实属不易。
院子中间正呼天抢地的是三个男子和一个妇人,都是上了岁数的农人模样,卧靠在妇人身上的伤患衣衫破烂,似有重伤。人应是刚送来的,纪杏看他身下血迹未干,身上似乎已被大夫简单处理过,上面草率地覆了药,有股很重的药味。
她站在外面听着,总算明白是发生了什么。这汉子应是要自尽,从一处山头上跃下,没想到被崖边突出的树枝一拦,落下时改了方向,最后在矮山坡上被人发现,虽未死成,但折断的树枝几乎将他捅了个对穿。
那妇人不停大哭,连连喊道:儿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撇下你娘我可怎么办啊!,大夫!你救救他!
三个男子围着大夫在争论什么,其中一个应该是他们父亲的直抹着眼泪不说话,另外两个男子似乎情绪激烈。
大哥!大夫说的对,你还不明白吗!三牛子不想活了!
什么活不活!说什么我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没了!
说完,他面色凶狠地朝大夫吼道:你是什么活神仙?我看是活阎王!哪有大夫不救人的!你为什么不救!
四周小声议论的人们仿佛得了令一般爆发出巨大声音:
我跟三牛子一起打过柴,好好的人怎么会寻死呢?肯定得救他啊!
是啊,哪个大夫不是救人命的。
没听过见死不救的。
都说訾言大夫是神医,听说脾气差了些,没想到人这么古怪,这样算什么大夫。
也有反驳道:大夫说的也有道理,既然他想死,那救他干什么?
万一救活了他又寻死,真是糟蹋了药。这话一出就惹来周围一群人的攻讦,这人很是维护訾言大夫,不惧和他们吵起来。
也有人好言劝说:大夫,你再看看三牛子吧。
说不定大夫不是不想救,刚刚訾大夫不是把树枝拔出来了么,流的血哟,唉我看是别费药了。
大夫你就再试试吧。
人群乱哄哄地嚷着,有几个带了孩子的也不顾,几个小孩子凑成一团,远远呆在角落里,给纪杏送花的女孩,轻车熟路地里间出来,看到外面愈演愈烈的争吵,她欢快的步伐慢了下来,脸上分明是害怕神色。
纪杏心中烦躁,头一回烦恼自己说不得话,她真想上前去和这大夫理论理论,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办法。她仗着自己身材娇小,艰难地拨开人群,挤到了前面。
如此冲突中,纪杏从未听到这大夫说话,还诧异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一走近才发现,这大夫居然在疾病看诊写方。他身后围的一群人,都是候诊的。
这男子身材修长,一身灰袍,正弯腰低头写方子。从纪杏的角度只见他眉飞入鬓,额头光洁,鼻梁高挺,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玉琢一样的手,似泛着莹润的白光,骨节分明,指尖粉白,手背上因用力隐有青筋。
纪杏挤到桌子前面,轻轻敲了敲桌子。
正写字的人丝毫未停顿,笔下斗转,写好剩下的一味药,笔势一收,才抽空抬头看一眼。
本是多情的凤眼在他脸上竟如冷冽幽凄的泉水,他的唇也很薄,有些微抿着,显出一抹经霜尤艳的红。
纪杏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指指那群缩在角落无措的孩子,又指指地上脸色越发难看的三牛子。
訾言随她指的方向,也注意到了那群小孩,他揉了揉眉心,微吁了口气。
纪杏意识到这人一直在紧绷着,直到刚刚才稍有松弛,有了疲色。难道这人看诊了一整天吗?
没想到訾言转头询问她:喉疾?
纪杏一愣,点点头。
纪杏耐心等待他要说些什么。但什么回应都没得到,他微不可见地颔首,居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低头写方。
在他将方子交给旁边一人后,那人连声称谢后退去,另外一人接替上来,将手放在软垫上。訾言观察了来人两眼,左手便搭脉问诊,右手几乎略有停顿便开始下笔开药。整个过程极快,好似流水线一样作业。
沉默,高效。这是纪杏看见訾言行医的第一印象。
纪杏有点抓狂,她在桌面翻找,拿了张纸,毫不犹豫地把食指伸进訾言的砚台,在纸上写道:
再不救,他就要死了。
訾言抬了抬眼皮,不予理会。
纪杏继续写:自尽不救?罪犯不救?贪官不救?坏人不救?
谁来判定?
医者救人。不做判定。
訾言微蹙了眉头,全程恍若未闻。
纪杏被他的反应激得越来越急,可恨不能说话,把自己气的小脸涨红,胸口微微起伏。手被弄得脏兮兮一片,好不狼狈。
旁边一直站着的红脸大叔突然说:行了,妹子,你把我们訾言大夫都逼成什么样了。你也先别急
纪杏一听这话更是觉得不可理喻,这等八风不动的高人哪有急的样子,到底是谁在逼谁啊?
那边众人的争吵几句过后便转了风向,救。不救。这种话来来回回重复了数次后终于换了话题。
别说钱不钱的,就算我把家里牛卖了,我都要救!
我看卖了也不行,现在药贵着呢,吃几天行,连吃几个月,有法子吗?
我早上去芝林堂打听过,听说他们涨了药价,他们一涨,这后面,啧啧其他药铺还不跟着涨?
芝林堂的涨了?难怪小六子这两天高兴,准是他采的药卖去芝林堂得了好价!
又涨?你说訾大夫会不会涨啊?应该不会吧,以前都没涨过,这一次也不会吧?
趁现在,那我还是跟訾大夫再买点药吧,还是訾大夫的药又好又便宜,从来没涨过。
你别贪心!药就这么多,訾大夫说了,他开多少就是多少。你都拿了,别人吃什么?
你又不用药,尽说风凉话,我老母的这药停不得,过几个月入秋了这药更贵。
訾大夫,我也要多买两幅!
众人七嘴八舌间又把中心转移到了訾言这边来。
纪杏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不声不响地没招人注意,这下不少人把目光放到了她身上。
有人眼尖,认出来纪杏,他高声喊:这姑娘这姑娘不是芝林堂的人么?上回我也在芝林堂见过她!
她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收药的?
这一句就仿佛点了炸药一样,刚刚还在争吵不休的人们转头就团结如铁板,齐齐对外。
芝林堂怎么这么下作!这是要我们都活不下去吗?
以后难道要出城看病买药吗?唉,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纪杏吓了一跳,这事情怎么说变就变,矛盾一下子指向她。各种眼光鞭挞而来,排斥、厌恶、埋怨
那些人来势汹汹,他们大部分是庄稼汉子,人直心眼实诚,身材魁梧壮实,嗓门也大,爱憎表达很简单。纪杏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闯入别人世界的外乡人,她有些害怕,一只手寻找主心骨似的撑着桌面,一面缓缓后退了几步。
各位,没有人要来收药。
纪杏的后背撞到一个坚实的胸膛,她转头,看到男子线雕似流畅完美的颈部弧线,轻微突出的喉结随他说话微颤。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随清悦嗓音的发出,她能感受到他发声时的震动。
訾言很快移动身形,他一开口,人群瞬间便静了下来。
他缓缓走向地上的三牛子,对三牛子的大哥说道:我并非不想救他,只是因为现在的药确实不够,他所需的几味药尤其短缺。
訾言转头看向那间放置药材的房间,对众人说道:我近来收购的材料越来越少了,接下来怕是会更少,库存虽不多,但各位只需适量用药,还是能正常维持一段时间的。
他的声音虽不大,但无一人打断,人人都静静听着,他继续说:今日义诊到此为止,如无事,各位便请回吧。外面药铺涨价,与我何干,各位不必烦恼。都回去吧。
訾言的话颇有分量,刚刚所有人还群情激奋,现在听了他的话,个个不再言语,只对他连声道谢便出去了。
三牛子一家人不像刚才那样激动,而是沉默着呆坐。
訾言道:现下药物短缺,我这里也只能给这么多了,你拿了方子去,想办法用上药便是。他的伤口其实不过是皮外伤,并没有伤及心肺,只要有心养护,并无大碍。不过这几日需格外小心,千万不能发高烧,万一剩下的便看他的造化了。
訾言的话很简单。皮外伤,但若是连药都找不齐全呢?有心养护,但若是他清醒过来并无向生之意呢?
他们半懂不懂,纪杏心里可清楚得很。高烧,在没有青霉素的时代,伤口感染是会要人命的啊。
复杂的事情好像突然变得简单,简单的事情好像突然变得复杂。
訾大夫,我、我对不住你!是我鲁莽!在你这发了脾气,我是畜生!是我不识好歹,这家人小小闹了一场,情绪发泄之后,生活似乎还要继续。
他们一走,院子里只剩下纪杏一个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