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来侍奉的乔姑姑。她一见我未语泪先落颤巍巍道:“老奴一生卑微不想还有再侍奉娘娘的福气。”
她依照礼制为我梳望仙九鬟髻着意修饰我感叹:“姑姑的手真当是巧九鬟望仙鬟鬟有致分毫不乱。”
乔姑姑道:“老奴当年就说娘娘的额生的高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如今果然不算老奴食言娘娘是宫中四妃第一人不说更诞下皇子与一双帝姬旁人望尘莫及。”
说罢由浣碧和花宜帮衬着在髻上簪上十六簪钗。昔年流朱的笑语依然在耳畔“如今只是封贵嫔呢小姐就嫌头上饰得了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
今日我荣极一时流朱倩影笑语却早已在紫奥城的刀光剑影中被侵蚀得魂销骨散了。
十六树簪钗所成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以双凤步摇为、紫晶六鸾为翅、翠羽八翟为尾赤金镂空金花银叶为座嵌芙蓉石、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东菱玉为缀明珠、绿髓、白玉、珊瑚为凤、鸾、翟身双凤口中衔下红宝长串挑珠牌翡翠为华云金题、白珠珰为簪珥散落无限晶致华耀、珠辉明光。
槿汐为我穿上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吉服遍绣金云鸾纹小轮花金章紫绶。腰系玉革带青绮鞓佩山玄玉、水苍玉绕小绶五彩皆用密绣海棠含蕊图案缀满雪色小珠。四妃乃正一品妃位又因乾元朝以来尚未曾册过一位淑妃因而册妃之礼异常隆重。我梳洗完毕乘翟凤玉路车前往太庙行册封正礼最后往昭阳殿参拜帝后行大礼叩谢圣恩。
吉时我跪于贞贵嫔徐氏前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册封礼正副史丞相钟修梓和太傅黄文麒颁下十二页金册及金宝。淑妃所用金册、金宝皆由礼部半月前就拟制好交由专人打造一早就由李长亲自送至太庙。我郑重接过拿起金宝一看金玺鸾钮却是四人宝篆大字“淑妃之宝”。
“朕惟教始宫闱端重肃雝之范礼崇位号实资翊赞之功锡赐以纶言光兹懿典。咨尔莞妃甄氏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持躬淑慎秉性安和臧嘉成性著淑问于璇宫;敬慎持躬树芳名于椒掖。曾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淑妃。尔其懋温恭尚祇承夫嘉命弥怀谦抑庶永集夫繁禧。钦哉。”
册封使苍老而庄严的余音袅袅回荡在空旷而肃穆的太庙。
我手握金宝只感生冷而坚硬光滑的印上面未曾沾染朱砂我缓缓印上自已的掌心。因着用力久了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四个大字更兼血气的上涌巩固好似烙下了终身的痕迹。
小小一方印章许得我无限荣耀然而并不是无可匹敌的荣耀。
我牢牢握于手心领着贞贵嫔三呼“万岁”。
起身看着身后的燕宜穿着与我当年册贵嫔时相类似的服制她静默的微抿的情其实是有些像我的这个与曾经的我有着同样真心的女子。我暗暗叹息她还不晓得来日的苦痛深重。
方要出太庙却见正殿门前明黄一轮闪耀如日光。金灿灿的日光就落在他的身后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只见他遥遥向我伸出手来我微微惊诧犹自不信撂起眉前流苏迟疑了片刻道:“皇上如何来了?”
他倒是寻常的样子挽过我的手又拉住同样惊愕的燕宜笑道:“朕等不及要见你与其在昭阳殿枯等不如朕同你们一起去。”燕宜又惊又喜我稍稍镇定含笑道:“今日盛礼愈不能失了礼数皇上请上轿辇臣妾与贞妹妹随行就是。”
玄凌眉毛微轩笑意迸生“嬛嬛时时不忘让辇之德么?”
我笑意莹然“从前不敢忘的如今更不敢忘。”
玄凌的眼角盈然而生温柔的回忆印记“当日泉露池新浴你也是和我说这般的话。”
那是在多久以前呢?记忆清晰地豁出时间的蒙昧尘埃我还是笑语玲珑、不解世事的甄嬛曾这样真心的期盼着他的真心。小儿女情怀大抵如是吧。我轻轻道:“皇上还记得?”
他携我的手声间轻而如初雪凉凉地一片片化落在颊上“朕永志不忘。”
我微笑相答然而永志不忘是多久呢?我无心去想。
浣碧扶着我的手身后槿汐与花宜牵起长长的裙幅依序前往昭阳殿。
朱宜修照例是着为嫔妃行册封礼时的大袖紫金百凤礼服华服年年如新她的容颜却是一日老于一日了。裙幅下垂的线条如飘逸顺滑的流水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皇后依旧宝相庄严如高踞云端色慈蔼的。她口中说的是年年如是的话只是不同的人罢了。“淑妃甄氏贞贵嫔徐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与燕宜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抬头见玄凌的明黄铯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再抬头迎上他欣慰而温暖的笑容期期凝望于我心头骤然和暖而放心唯有他这般笑意才是我的存活之道。
礼毕玄凌微微仰转脸看着皇后和颜悦色道:“淑妃一向聪颖**善识大体年来皇后身子总是不大好。也该好好将息。不如将协理六宫之权交予淑妃宫中琐事皆由她打理就是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笑容合度几乎连眉毛也不动一动笑如春风拂面“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臣妾虽然体弱淑妃妹妹也要照顾一双儿女不日胧月帝姬也要接到柔仪殿抚养只怕淑妃忙不过来百上加斤。”
我垂不语玄凌笑语不解“朕朕已与淑妃商定觉得胧月帝姬抚敬妃抚养甚好不必再挪动了。灵犀帝姬与予涵也由|乳|母照料费不了淑妃多少功夫。”
皇后微微一惊旋即笑道:“倒是臣妾多虑了。”说罢笑看着我声音愈柔和“只是淑妃头次料理宫中事物这些事说多不多说小也不小不免有些吃力不如……”
我仰起脸谦柔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所言极是。臣妾到底年轻不如诸位姐姐阅历丰富。端妃姐姐最早入宫、敬妃姐姐曾协助皇后料理后宫之事多年臣妾很愿意向两位姐姐讨教问询。”
玄凌很是满意揉一揉下颌道:“你肯如是就最好不过。”说罢看皇后“皇后还有会么话要嘱咐淑妃么?”
皇后的唇角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色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笑容满面道:“淑妃现是宫中嫔妃之即要勤勉于宫闱之事也要好好侍奉皇上再添几位皇子才是。”
我恭谨下拜珠珑闪耀仍遮不信我满脸恳切“臣妾是皇后一手调教的绝不敢辜负皇后期望必当竭尽全力。”
玄凌亲手搀我起来微笑道:“跪久了膝盖疼起来吧。好好用着您的淑妃金宝如今它可不止是一块冷冰冰的金块了。”他凝想一想“再传旨下去端妃与敬妃的俸例视同夫人。”
我自然晓得玄凌的心思自华妃进皙华夫人后玄凌再未肯册一位夫人仿佛是避忌当年旧事不愿再提。宫中诸女因从前玉厄夫人皙华夫人皆不得善终宁居妃位也不愿攀夫人之份。倒是玄凌此举很有些两全其美的意思。
皇后起升更衣笑声柔和道:“臣妾先去更衣皇上与淑妃先去重华殿接受妃嫔叩拜吧今儿也是灵犀帝姬与皇二子、皇三子的满月礼呢。”
玄凌微微颔与我自柔仪殿接回灵犀与予涵贞贵嫔接过予沛同至重华殿。重华殿早已饰一新远远便于工作听得丝竹管弦之声热闹非凡。红纱飞扬玻璃闪耀彩灯舞动香风不绝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不已的喜庆之气。
后宫妃嫔们早已悉数已到齐按位就座。眼见玄凌引着我与贞贵嫔进来一一起身道贺。满殿盛装丽服的韶华女子无论心底是否愿意面上都是笑靥如花、顾盼生辉明媚胜过几许上林春光。
玄凌与我并肩而立贞贵嫔立于左次稍后一位接受众人万千道贺。
添寿盘里诸妃所赠的金珠宝器越堆越高直见要满溢了出来不得不又换了一个。贞贵嫔含情举杯斟向玄凌柔声道:“郎情似酒热妾谊如丝柔酒热有时冷丝柔无断绝。臣妾但愿皇上待淑妃姐姐与臣妾之心亦如丝柔无断绝且请皇上饮尽此杯。”玄凌尽兴之至如何不允。
我怀抱孩子盈盈立于高处姿态端庄合宜。
虚悬十余年的四妃之位我终于一日站上。
人人眼中我和玄凌都是一对璧人只有我自已知道其实不是的。哪怕是璧人也是有了裂痕的玉璧。没有有知道此时紫奥城外的那个人曾经对她怎样好好到我有单纯而至真的快乐。这一世他都成了我心底最深的隐秘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远远殿上眉庄举杯向我微笑敬妃、端妃、吕昭容皆是我盟友胡昭仪纵然得宠却已不能生育安陵容早已失宠连我封妃大典亦不被允许观礼祥嫔、祺嫔更不足惧。而滟贵人那个情清冷如霜雪的女子我心底微微叹息一声。
我掩袖痛饮乾元后宫至今日起已不是一人独大的天下了。
两分之数犄角之势鹿死谁手尚不知定数如何。
唇角漫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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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却教移做上阳花
礼毕已近黄昏时分,丝竹声悠悠扬起欢颂之调,我与徐婕妤各自回宫更衣,准备夜来的合宫夜宴。
因夜宴多为宗亲内眷,也不必按品大妆,只雍容华贵即可。劳碌整r,予涵和灵犀赖在ru母怀中贪婪吮吸ru汁,我偷闲眠了一眠,又重新叫浣碧匀面梳妆,槿汐则将各府公卿送来的贺礼一一清点。
槿汐笑道:“东西自是上好的,如今各府里忙不迭地要奉承娘娘,敢不挑最好的送来么?还怕娘娘看不上眼。”
双手浸在淘澄净了的玫瑰汁子里润润,赤金牙云盆里漾着红滟滟的香汁,愈加衬得纤手明白如玉。花宜拧了一把浸透了玉兰花汁的热毛巾给我敷脸,清洁的芬芳叫人身心松快。我闷在毛巾里道:“槿汐眼光极佳,只拣你看得上眼的告诉本宫。”
槿汐徐徐道:“晋康翁主府送的是一套十二把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在那竹骨触手生凉,跟玉似的。”
“胡昭仪事事不肯落人后,她的母亲自然也是一样的。”
槿汐又道:“平阳王府送了一套孔雀绿翡翠珠链,颗颗翡翠珠浑圆通透,十分均匀,雕做孔雀的翡翠sè泽又绿又润,做工和成sè都是上上品。”
“九王哪有那个心思留心女儿家的东西,那是庄和德太妃肯费心。这样的好东西,想是先皇积年的赏赐。”我停一停,“稍后把本宫那串金丝香木嵌蝉玉数珠送去德太妃那里,就说本宫谢她的心意。”
槿汐答了声“是”,“还有一双沛国公府送来的文犀辟毒箸是极好的,虽说银箸也能测毒,却远不及这个稀罕了。”
我撂下面上的毛巾,冷笑道:“用毒之人最是狠毒无比,防不胜防,到底沛国公有心思。”
我蓦地想起一事,“可是沛国公尤家?”
槿汐点着礼品单子,转首笑道:“除了他们家,哪还有别的?”
我微微沉吟,“他家的小姐尤静娴,原是要指给六王的那一位,不知出嫁了么?”
小允子笑着上前道:“这个奴才可知道。还没有呢,尤小姐一心思慕六王,死活都不愿出阁,至今还耽误着呢,都成老姑娘了。”
我心口一紧,瞥一眼在旁拣选衣裳的浣碧,暗暗摇头。偏生浣碧耳尖听见了,为我拣过一袭暗朱sè金罗蹙鸾华服在身上比一比,冷笑道:“以为等成老姑娘便能嫁与六王了么?天下倾慕六王的女子那么多,王爷连她的眉毛鼻子都没看清过吧!”
小允子尚不知浣碧为何动气,不由暗暗咋舌。我看一眼小允子,“去打听清楚了么,皇后今r用什么首饰?”
小允子打一个千儿道:“打听了,纯用赤金。皇后已经更衣,准备着出门了。”
我淡然点头,“那就好,本宫也无意和她在今r冲撞起来。”趁着浣碧为我更衣的间隙,我轻声道,“方才为何动那么大气,说话也忒刻薄了些。”
浣碧别过头道:“奴婢便看不得她这副样子,生怕人不知道她等着六王似的,叫王爷难堪。”
我轻叹一声,“她也可怜,好好一个公侯小姐。”说罢更衣毕,只斜倚在贵妃榻上,套上海水玉护甲道:“贺礼来来去去就这么些东西,那些寻常玩意儿收起来留着赏人。”
品儿半蹲着为我佩腰带上的香囊,笑着凑趣说:“别的也就罢了,只一样清河王送来的珊瑚手钏,奴婢瞧着jg致得不得了。”说着递过来打开,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的缎盒,洁白的雪绢上静静一串殷红如血的珊瑚手钏,粒粒浑圆饱满,做九连玲珑状,宝光灼灼似要灼伤人的眼睛,微微一动便是流丽的红光游转。刚一触目,心中一阵绞痛,拾在手中细细把玩。玄清,玄清,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我怎会不懂得?怎能不懂得?
心中想着,手上已不自觉将它套在腕上,淡然道:“起驾,咱们去重华殿。”
我被众人簇拥着徐徐步入重华殿内,皇后早已端坐在玄凌身旁,正红sè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一sè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枝枝叶叶缠金绕赤,捧出颈上一朵硕大的赤金重瓣并蒂牡丹盘螭项圈,整个人似被黄金镀了淡淡一层光晕,中宫威仪,十分华贵夺目。我着次一sè的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通身只用蓝田脂玉装饰,轻灵中不失厚重。贞贵嫔用更浅一sè的绯红蹙银繁绣宫装,玉sè印暗银云纹,流畅的姿态愈加显得只以碧玺装点的她身姿飘逸。除此,在座嫔妃内眷皆不得穿红,连相近的橘粉之sè亦不允许。
岐山王生xg好sè,近年来每每宫宴总不携正妃出席,身边相伴的皆是貌美如花的年轻侧妃,他亦深以此为傲。清河王与平阳王皆是孑然一身,各自饮酒而已。我的目光轻轻与他一触,旋即低头,笑盈盈向玄凌问安。
玄凌拉过我的手,sè亲厚,附在耳边低笑道:“你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
我睨他一眼,掩唇低笑,“皇上最会哄臣妾。”
说罢饮酒开宴,歌舞如云。觥筹交错,宴饮至尾,我已经觉得酒气上涌,满面皆sè,一旁贞贵嫔更是不胜酒力,玉峨倾颓。我倚在玄凌身侧,轻声道:“贞妹妹已然薄醉,皇上今晚可要好好照顾妹妹。”
玄凌在衣袖中握住我的手,唇角还残留着“玫瑰醉”的嫣然之sè,含笑低声,“朕想去柔仪殿。”
我推一推他,婉声喁喁,“贞妹妹产后怏怏,皇上且多陪陪她吧。天长地久……”我婉然看他一眼,声音越发柔腻,“臣妾不争一时。”
玄凌淡然一笑,侧首低低向贞贵嫔耳语几句。贞贵嫔颊生红晕,如绽放的月季,盈盈含笑。
眉庄因身子疲乏,晚宴至半的时候便告辞回了棠梨宫歇息,我一时放心不下,便想往棠梨宫去。
四帷金铃翠幄软轿已在外头候着,夜风一吹,只觉得两颊滚滚烫上来,头晕目眩,脚下也虚浮起来。骤然手臂一暖,只听一把清凌凌的声音笑道:“那梨花白入口清甜,后劲却大。娘娘想是酒气上来了呢,还是走走好,坐轿越发要头晕了。”那声音虽清冷似冰珠,然而带着浓浓笑意,入耳又甜又滑,直教人想要沉溺下去。
我方要回头去看是谁,却听浣碧不咸不淡道:“滟贵人安好。”
滟贵人穿着木兰青双绣缎裳,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一枚银丝盘曲而就的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十分素净淡雅。我见惯了她素r浓妆冷艳的姿态,乍然一见亦觉惊艳,然而心头一突,骤然想起旧事,不动声sè推开她的手,道:“滟贵人也要离席了么?”
她粲然一笑,贝齿分明,“今r是娘娘的好r子,娘娘都要让爱于贞贵嫔,嫔妾怎能这样没眼sè。早早回去抱我的团绒歇息便了。”
她说起“团绒”,我心下愈觉怪,不由暗暗定,笑道:“贵人的团绒极是可爱,不知长大了些没有?”
滟贵人浅笑盈盈,“娘娘若有兴致,不如移步去嫔妾的绿霓居坐坐,只不知娘娘肯不肯赏脸?”她口中说笑,一双凤眼似一对黑曜宝石,暗暗流光溢彩,不胜妩媚。她停一停,道:“只是娘娘动辄无数人跟着,兴师动众,只怕把嫔妾的团绒给吓得不敢吭声了——团绒最妙便是它的叫声呢!”
我听她有意无意提起那夜之事,心下更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索xg笑道:“今晚夜sè如醉,这样好的月sè,不乘兴同游实在是辜负了。难得贵人有这样好的雅兴。”我转头吩咐小允子,“不许跟着来,本宫去滟贵人处坐坐。浣碧来扶我。”
我向来言出必行,小允子他们自不敢相劝,浣碧素来不喜滟贵人,一径扶住我的手,三人逶迤前行。
绿霓居偏僻,原是玄凌意yu滟贵人避开后宫诸人才择了此处。太液芙蓉未央柳,此时芙蓉花皆已凋尽了,唯余柳sè曳地纷纷,凝住时光里最后一抹苍绿。柳sè愈翠,愈觉秋凉伤感,可以想见来r枝条光秃的荒芜景象。
皓月临空,浮光霭霭,行过水仙桥便到了芦雪榭,芦雪榭一带芦花正茂,在溶溶月下如雪如银。此处与绿霓居已经不远,周围寂寥无声,不见人影,朱缎镶着珍珠的云丝绣鞋踏在被露水洇湿的甬道上,连着裙裾碰触的声音,沙沙轻响。面前一角太液池水被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sè,泛着清淡的波光,岸边芦花纷扬似大朵的雪花,看得我心底渐起凉意。
不知甘露寺长河边,芦花是否依旧?
记忆纷叠的瞬间,喉头骤然一凉,一把银亮的薄锋小刃已无声无息贴在颈边,映着浣碧的大惊失sè,滟贵人笑靥如花,“娘娘别小瞧这把匕首,可是波斯进贡的珍品。从前嫔妾驯兽时被一头不知好歹的豹子所伤,嫔妾身子康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潜入豹苑,偷偷割断了那头豹子的喉管。娘娘可也愿意试试?那豹子的血又热又腥,十分黏稠。娘娘是大美人,不知您的血是怎样的呢?可也如你的心一般冷冰冰没有温度的?”说罢娇媚地横一眼浣碧,“碧姑娘若不小心叫起来,我手里的匕首也会不小心割断淑妃娘娘的喉咙。”
浣碧的惊呼被生生吞进喉中,我怒极反笑,强逼着自己身子纹丝不动,“何必吓唬浣碧,你千方百计把本宫骗到这里,又许浣碧一人跟着,自然有万全之策。何况这里偏僻,你根本不怕有人听见。”
她眼波yu横未横,似宛转的流波,轻轻“嗯”了一声,“娘娘好聪明,所以嫔妾即便在这里失手杀了娘娘和您的侍女。前头再走数百步便是交芦馆,嫔妾大可推到与您结怨已深的祺嫔身上去,嫔妾自担不了任何干系。”她“咯咯”一笑,“反正祺嫔想杀娘娘的心也不是一r两r了,嫔妾只当成全她。”
匕首贴在喉头有冰冷的凉意,只消稍一用力便能要了我的xg命。我逼迫自己静下心,微微含笑,“难道滟贵人与本宫不是结怨已深么?否则那r在永巷何必使团绒引了那么多猫来要本宫和腹中孩儿的xg命,只是本宫命大罢了!”
“娘娘已经猜到了么?”她说话间香风细细,嫣然百媚,“娘娘耐心真好,既然一早猜到,还能隐忍嫔妾那么久,是嫔妾低估娘娘了。”
髻边簪着一只硕大的白玉薄翅蝴蝶,风动,细细的触角相碰有玲玲的响动,我淡然望住她,“不是你低估本宫,而是事情已然过去,本宫也不想为难你一片痴心——你已是皇上的宠妃,若因清河王而杀本宫,未免太不值得。”
她的sè微微一变,眸中的腾腾墨sè愈加深沉,牢牢盯住我道:“你知道了?”
我打量她周身碧青的衣衫,坦然回视着她,“贵人终r只着青sè衣衫,爱合欢花胜过自己xg命,兼之有人告诉我,昔年你孤苦垂死之际,是他请太医来救的你。王爷慈悲心肠,安知自己救了一个蛇蝎女子,若王爷此时知晓,不知心下作何想法?”
我话音未止,浣碧sè倏然大变,怒道:“最毒妇人心!难为王爷昔r苦心救你,你竟敢如此戕害小姐!”她豁地一口唾在滟贵人面上,“你如此蛇蝎心肠,也配喜欢王爷么?”
唾面乃是耻大辱,浣碧激愤之下不顾后果,一时自己也惊住了,顿时面sè苍白,仓皇地瞧着我。滟贵人若无其事拭去面上唾液,低笑一声,“怎么方才你家小姐说我害她之时你不曾激怒,一说起王爷便如此情急。”她悠然扬眉,眼角,“碧姑娘只着碧sè衣衫,碧sè同与青sè,不知是否与我同一缘故呢?”
浣碧满面晕红,大是羞赧,狠狠道:“妖孽女子只会胡说八道!”
“我是妖孽,淑妃娘娘岂不成了妖孽之首?”她施施然靠近我,唇角扯出一丝狠决之意,“既有甘露寺的缘分,娘娘何必得陇望蜀、贪心不足,施媚重回皇上身边。果然娘娘眼中,天家富贵胜于他的倾心!”她眸中有雪亮的鄙弃与恨意,“嫔妾自识王爷,从未见他有如此真心欢悦的时刻,也从未见他这般伤心。从娘娘回宫那时嫔妾就开始疑心,直到那一r中秋家宴……”
“那天在树丛后偷听的人是你?”
“嫔妾留心王爷行踪已久,那一r又机缘巧合。”她横我一眼。“果然是你。”她瞥一眼浣碧,大为不屑,“你觉得我不配喜欢王爷,难道淑妃就配么?她空有如花皮囊,不过是无情无义之徒,尚不如御苑猛兽还有念旧之情!我杀了她,不过是教世间少一个无心之人罢了!”
“所以你在永巷中唆使群猫?”
她不以为意,仰起线条优美的脖子,“王爷为你如此倾心牵挂,你竟为贪图富贵攀附皇上,还有了他的孩子。你所有倚仗不过就是这个孩子罢了,我便要叫你没了这孩子重受冷宫之苦,教你rr夜夜痛哭后悔!”
浣碧惊声低呼:“你疯了,你若让这孩子没了,你便是杀了……”浣碧惶然住口,怒道:“小姐当时有八个月的身孕,万一母子都保不住,可是三条人命!小姐若死了,王爷他……”浣碧喉中荷荷,双拳紧握,“那你便等于要了王爷的命!”
滟贵人微微一怔,眉间微有不忍之态,很快掩饰了下去,道:“死了便一了百了,省得王爷再牵念这般无情之人。”天际云遮掩过金黄月轮,池边的菰叶菱角清香肆溢,浓光淡影,波光粼粼,笼罩在一片银sè的光晕中。“清河王……”她的唇角因这个名字而有了温柔的弧度,眉眼亦有柔和的采,“他虽是天潢贵胄,其实与我一样都是孤苦无依之人。这些年来,唯有他对我好,肯怜惜我。在御苑时人人对我呼喝打骂,驱之若兽,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人……即便如今,宫中上下何人不视我为妖孽祸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唯有他……”她眼角有晶莹的一点光亮,似对月鲛人凝在腮边的明珠,“所以任何让他伤心的人,我必杀之而后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轻声道,“你杀了我,你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甚至你还要把一切推到祺嫔身上去,岂非白白为他做了那么多?将来他恨也好,感激也好,都是对祺嫔而不是对你,你的一番心血岂不辜负。”我心下一沉,“而且你明知道的,杀了我,他会恨你一辈子!”
她唇角轻扬,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凶光,右手不动,左手猛一用劲,把站在一旁的浣碧用力推了出去。浣碧大惊之下不觉惊呼,耳边有飒飒的风声刮过,一个黑影倏然跃来,衣袂轻扬间,已把浣碧牢牢接在怀中。
滟贵人轻笑一声,“王爷可别抱错了人。”她倏地把手中匕首一抛,将我用力一推,推向那人怀中。我脚步一个趔趄,已被温暖的怀袖接住,熟悉的杜若气味扑面而来。我深深一怔,仰起头,以我落去惊悸的眼接纳了他清明简净的脸。一绺鬓发从碧玺金冠中逸出,更添一抹清逸风姿。他一手早已放开浣碧,扶住我道:“没有事吧。”
他的语气温暖而关切,叫人如风。我不敢贪恋这样的温暖,即刻站稳离开,欠身道:“多谢王爷。”
滟贵人顺手折过一枝鹅黄的月季簪在鬓边,临水照花,意态娴雅,“大家都是明眼人,娘娘何必再故作矜持。”她转首,面有戚戚之sè,“原来不管她怎样对你,你都是这样真心待她好。”
浣碧微有呜咽之声,恨然道:“王爷,她方才拿着匕首要杀小姐,连上次小姐在永巷早产,也是她唆使猫去撞小姐的肚子!”浣碧面sè发青,惊惧之sè未减,“王爷,她是疯子!”
玄清素来舒展的眉头遽然皱起,“澜依!”他的口角利落而干脆,没有分毫感情的牵连。
叶澜依纤手微摆,卷着鬓边垂发,“王爷不要生气!”她的语调凄苦如晦,笑靥却和鬓边月季一般明艳夺目,叫人为之眩,“不到这一刻,我始终不能死心。”她停一停,“我早猜到,若我遣开淑妃身边一众宫人,王爷不能放心,势必会远远跟随。”
玄清怒气未减,双眉紧蹙,把我牢牢护在身后,掷地有声,“你若伤她,我必然不顾昔r之谊。”
我望住他颀长的背影,知心长相重,如是情意,我除了珍重放在心间,别无他法。
月sè如一掬清水,悄然轻泻,拖出细细长长的人影。远处水红sè的宫灯明明如遥远的星子,风吹着身旁的柳枝轻颤,月亮也仿佛有些悬悬yu坠。那样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间。
“她不想杀我。”我轻轻吐出几字,转脸看着玄清,“她若真要我的命,方才不会刀刃朝下,刀背抵着我的要害;在永巷之中,也不会只放一只猫来扑我。甚至,她可以下毒,不必这样明目张胆自己动手。投鼠忌器,你便是她的器。或者,她尚未恨我到要我的xg命。”
浣碧皱眉嫌恶,“不会!”
我看着滟贵人,心平气和,“因为你知道,即便没有我,清也不会喜欢你。或者……”我微一沉吟,“你只有逼得自己死心,才肯好好在宫里活下去。”
玄清微微不忍,看着她道:“其实皇兄很宠爱你。”
“很宠爱我么?”她清冷的sè在月光下凛冽如冰,似残缺的漏月,格外触目惊心,“我若不喜欢他,宠爱于我不过是囚牢束缚罢了。”她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尽风缠绵着花朵,“王爷,你对人太好。你对我的这一点好或许只是你的怜悯,可是对于我,已是毕生难得的温暖。”她眸光流转,似笑非笑盯着浣碧,“我已经明白,王爷此生再不会爱护谁胜于淑妃。真是可怜!”她幽然一句叹息,不知是在叹自己,还是在叹旁人。
清风拂过,稀疏的花木摇得月影破碎,仿佛谁的心也跟着一齐碎了。
浣碧身子一颤,默然望着湖水出,“我不过试你一试罢了。”她轻笑,如三月清风拂动檐间风铃,听得人心襟荡曳,不免心意迟迟,“左不过从此以后,我也会尽心护着王爷倾心所护之人,就当报答昔年之恩吧。”
她只身离去,良久的静默,玄清看着我的手上的珊瑚手钏,轻轻道:“你戴上了。”
我轻轻“嗯”一声,月sè如霜,照亮洁白的人心,愈加显得这手钏鲜红盈盈yu滴,像极了心口的朱砂痣(张爱玲语:那白的时间一长便是衣服上的饭粒,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这是唯一的念想。我能做的唯有如此,再多,便是逾越了你我的本分。”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内呼之yu出的留恋不舍,“要说的话从前皆已说尽,宫规森严,身份有别,告辞。”
我疾步离开,带动身边花枝簌簌,逃避开他所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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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暗香微度玉玲珑
浣碧扶着我急急回宫,甫踏入未央宫大门,望见柔仪殿前烛火通亮如白昼,一颗心才渐渐地安定下来。浮生若斯,柔仪殿不啻于一所华丽的拘禁之地,然而又何尝不是我的安身之所。
心绪如扇尚未收拢,却见小允子喜孜孜(喜孜孜形容喜悦高兴的样子,喜滋滋形容内心喜悦的样子。一个指表面sè,一个指内心,所以“喜孜孜”更贴切)地迎了出来,“娘娘可回来了,叫奴才好找。李公公来了呢。”
我微微蹙眉,“本宫不过和浣碧往园子里逛逛,醒醒酒,凭他什么事,难道候不得一刻么?这样急三火四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拢嘴,“还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娘娘知道了必定欢喜。”话音未落,却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直奔向我怀里,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已是满面珠泪,唤道:“大姐姐——”
浣碧且惊且喜,低呼一声,道:“三小姐!”
心下蓦地一软,忙将怀中女子一把拉起,几乎不能相信,面前长得如莹玉芙蓉一般的女子竟是阔别十年的玉娆。她身形长了许多,然而眉眼间灼灼气,一双灵动含烟的妙目,与小时一般无二,更兼与她一照面,直如见了自己年少时的形貌一般。我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好、好——”话未说完,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玉娆忙来擦我的泪,强笑道:“一别十年,如今相见是高兴事儿,大姐怎么反而哭了呢。”说着止泪笑向浣碧,唤了句“碧姐姐”。
浣碧亦是含泪,打量着玉娆道:“三小姐长了好些呢。”
李长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别高兴坏了,二小姐也来了呢。”我举目望去,果见殿前廊下,玉姚垂手站立,默默垂泪不止。家中数年来变故无数,比之玉娆,我更心疼玉姚锦绣年华被管家辜负践踏如斯,以至今r依旧未嫁。
我忙上前拉住她手,尚未开口,她已哽咽难言。良久,她才轻轻唤了句“大姐”。我仔细打量她,虽说入宫相见,也是一sè半新不旧的秋香sè流云纹褙子,眉眼低垂,sè凄苦。虽依旧是从前温柔文静的样子,人却更沉默了许多,似失了一缕魂魄一般,整个人没有了生气,委顿得如深秋里的垂柳一般。
玉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自从他们管家……”
我按住玉姚的手,温和道:“我都知道,只是苦了你了。”
玉姚眉心倏地一跳,头垂得更低下去,凄然道:“大姐,我没有……”
我心下不忍,柔声哄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再不说了,好不好?”
她沉默下去,再不言语。
李长见彼此伤怀,忙上前笑道:“皇上为娘娘高兴,特意请娘娘家人入宫相见,给娘娘一个惊喜。皇上还说了,请两位小姐安心在宫里住下,只当陪娘娘。”
我环顾四周,问李长道:“怎不见本宫父母,他们可也来了?”
李长笑道:“皇上已下旨召老大人和夫人回京,为着叫娘娘宽心,两位小姐r夜兼程先过来了,想必不出几r老大人和夫人也能到京了。”
我冷淡道:“皇上的心意本宫心领了,只是家父乃是罪臣,皇上虽然开恩召两位老人家回来,又有什么意思,倒叫他们奔波劳碌。”
李长小心翼翼陪笑道:“皇上怎能不体贴娘娘的心意,虽没让老大人官复原职,却已叫人修缮了娘娘娘家从前的宅子,请老大人和夫人安心留在京里颐养天年。”
我点头不语,玉娆轻轻哼了一声,大是不屑,玉姚悄悄拉一拉她的袖子,暗暗摇头。
我静一静,温和道:“皇上此时在贞贵嫔处,你也不必去打扰了,本宫明r自会前去谢恩,你且退下吧。”
李长打了个千儿,笑道:“是。还有一桩事——六王爷说娘娘今r册封之喜,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只把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花赠与娘娘。王爷说合欢花能安五脏,和心智,悦颜sè,娘娘rr折来赏玩也好,熬粥补身也好,总不辜负了就是。”
我心下一动,随即明了,口中淡淡道:“有劳王爷费心,你替本宫谢过王爷就是。”
玉娆轻轻一笑,如银铃一般,道:“这位王爷心思倒也别致,不似寻常俗物只懂送些金啊玉的。”
李长挽了手中拂尘笑道:“三小姐头一r进宫,不晓得咱们六王爷心思绝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这一桩别致的事儿呢。三小姐往后就知道了。”
我当下也不言语,只执了她二人的手进去,通宵夜话,互诉别情。
次r,我安排了玉娆住在未央宫偏殿的永宝堂,玉姚素r爱静,又不喜见人,便择了最偏僻的?br />电子书下载shub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