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知情,也不必一入上林苑便目光游离似要寻人,早知他时常在你宫外,岂非走出去就能相见。『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gmail.com 』”
沁水惊得连连后退两步,“娘娘怎知?”
我覆手于膝,意态娴静,“一个人若发现了蛛丝马迹起了疑心要查下去是很简单的事,何况出卖自己心思的,往往是自己。你还记得那一日六王带静妃入宫请安,你思恍惚地看的那个躲在冬青树后的羽林郎是谁?”
七月尾的天气奥热到难以言语,紫奥城的天空也是如此寂寞,连白鸽也没有了飞翔的白翅。整个碧蓝的天空也热得像要淌下汗来,而眼前江婉仪,却冷汗涔涔如雨下。
“皇上择给你的芳心院清凉宜人,妹妹不至于会出这样多的汗。至于那个人是谁,不必妹妹告诉本宫,本宫自然知道他是谁,也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我拂袖离去,“妹妹只消管好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安心养胎。其余的一概不用妹妹来操心。”
藤萝寂寂,垂地无声。因着沁水生性喜静,周遭素来少有宫人陪侍,连近处的蝉也被宫人们用粘竿粘走了。这样静,静得仿佛不是在天光下,不是在紫奥城里。
“娘娘,娘娘!”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衫,忍不住淌下泪来,“嫔妾求你,求你不要杀了6离,不要!不要!嫔妾管得住自己的眼睛,管得住自己的嘴,娘娘放心,但求娘娘不要杀了他,嫔妾已经知错了!”她痛哭失声,目光似垂死的小鹿哀意丛生,“嫔妾知道自己无用,有时忍不住会去看他,可嫔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嫔妾害怕,好害怕——嫔妾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守得好辛苦!娘娘——”她忽然畏惧地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肚子,死死不发一言,只是垂泪不已。
我的心疑惑不定,见她如此,骤然清明过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一时不敢迟疑,一把拉起她便往内堂走。
芳心院的内堂布置得极舒适雅致,窗下一溜长桌上堆满了玄凌赏下的古玩珠玉,猛然瞧见,定会闪花了眼睛。然而那些东西只是那样堆放着,丝毫没有人把玩过的痕迹。
芳心院沉香缭绕,华幕低垂,可江沁水的心并不在这里。
我方坐下,她腿一软跪倒在我面前,我抑制不住心底的惊愕与讶异,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你腹中的孩子……”
她啜泣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6离自幼与我一起在九王府长大,他是九王的陪射,而我是王府的舞姬,虽然从前我们什么都没说过,可我和他都明白的,只要不离开九王府,咱们总会在一起。谁知两年前他被九王府的教习送入宫成了羽林郎,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办法了,羽林郎是不能和王府中人再有来往的,更何况是娶王府的舞姬为妻。不久,六王侧妃与各府商议挑选佳丽入宫,我也被德太妃选中,送入宫中。入宫后没多久我就遇到了6离,那时他已是皇上看重的羽林军,可以在紫奥城内城守卫,我不能影响了他的前途,所以彼此一直忍耐,未曾相认。那一晚我奉旨去仪元殿侍寝,二月里冬寒刚下过大雪,谁知我的轿辇经过永巷时永巷积水未除冰冻三尺,几个抬轿的小内监和碧禧都摔伤了,连我也扭伤了脚,一时又寻不到人。天寒地冻,我既担心皇上那里得不到消息要怪罪,又担心即便前去也无法侍寝,正气急交加的时候,我遇到了巡夜的6离。他帮我遣人去仪元殿回禀了皇上,其实那时珝嫔和瑃嫔已被召往仪元殿侍寝了。他又帮忙请守夜的永巷内监照看碧禧和小内监,我的脚伤不轻,他便背我回玉屏宫请太医诊治。本来太医应该很快到来的,可是……”
我接口道:“我记得那时候太后病势反复,宫中太医尽数守候在颐宁宫中,并无空闲之人。”
“是。我不敢前往颐宁宫惊扰太后,又……实在贪恋与他相处的时光。所以,所以……”她的眼帘轻轻垂了下去,像倦了的云朵,帘外的朵朵火红石榴映着同样石榴色的红晕慢慢飞上了她白净的双颊。唇角一丝笑意,似悔非悔,似喜还羞。
“你疯了。”我心中颓然,低低叹道。
“只有那么一次,只有一次。”她似在梦呓一般,“可我不能不疯那一次。”
只有一次?我也只有一次。眉庄,或许也只有那一次。可是如果没有那一次,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枯井?死水?还是无穷无尽的自制后的煎熬与后悔。
我不知道。
可那一次,也会要了人的性命。
隔帘望见庭院中一树树火红的榴花,红得像一滩血似的,无遮无拦泼进我的视线里,我倏然惊醒过来。
她犹自低低道:“我也不知道,竟然会有了这个孩子。”
我心中一团乱麻,“你拿得准么?那段时间你时常承宠,这个孩子也许是皇上的。”
“我不晓得。”她迷迷茫茫的,眼迷离而沉醉,“或许是皇上的,或许是6离的,可我觉得是6离的。”
“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
沁水睁大了水汪汪的眼,拼命摇头,“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心中发狠,这个孩子,留不得的。万一这个孩子是6离的……玉娆、玄汾、德太妃、我,6离和沁水,我们都会被这个孩子害死。我不能冒这样的万一。
“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这件事,也不要见6离。”我见她驯顺点头,“你的事,太妃也是无心之失,她也不知情。否则太妃一向心肠仁厚,断不肯做这样伤阴骘的事情。”
她苦笑,无限凄惶,“是我和他没有缘分,我怨不得别人。”
我叹口气道:“你有着孩子,别多想。本宫自会打算。”我停一停,“你放心,我不杀6离。”
沁水满目泪光,怯怯而温顺地应了。
夜间烦热难言,我在烛光下把玩着牌九,一记又一记摩挲着,心事重重。槿汐手中正捧着一只莲花纹亮银盅,红枣燕窝,热气氤氲,“娘娘再烦心也该顾忌着自己身子,晚饭就没胃口,吃些燕窝吧。”
我松松地垂着头发,系着一件薄绸碎花寝衣,心烦意乱,“这件事,我不打算告诉玉娆。”
“娘娘做得对,宫中的事在宫中就料理掉,无谓让九王妃和王爷烦心,德太妃年纪也大了,不必知道这些事。”槿汐缓缓舀着燕窝,“那孩子不管是谁的,但只要有一分可能是6离的,万一生下来长大了和6离长得一模一样,皇上也不是傻子,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我轻叹一声,只是无言。槿汐问:“娘娘还是拿不定主意么?”
我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我只是想起了从前没了的那个孩子,宫里的孩子,总是难以长大。”
“孩子命薄也好,有人陷害也罢。”槿汐长吁一口气,“姜小媛失子的事不明不白过去了,其实若细细查下去,皇后那边……”
我心头恨起,沉声道:“其实不是皇后做的,也大可以说成是皇后做的。只是还缺个机会罢了。”我低声吩咐槿汐,“去准备一些堕胎的狠药来,不能再留后患了。”
槿汐眼一跳,低头应允了。我慢慢吞着燕窝,其实口中并无滋味。
夜深,渐渐有如水的凉意漫上身体,我兀自没有睡意,槿汐一下一下打着扇子,陪在我身边。窗外月光皎洁如清水流泻,旁逸斜出的花树影子映射在流光溢彩的回纹云锦华帐上,蜿蜒曲折犹如无限忧虑心事倒影其上。
骤然,有儿啼的声音大作。我倏地醒转起身,有穿着雪白睡衣的孩子赤足奔进殿内,一头扑进我怀中,露出几颗ru牙大哭,“母妃——母妃——”
是予润。我心疼地一把拥住他,紧紧抱在怀中。ru母紧跟着跑进来,满面忧虑,“小殿下又做噩梦了。”
我点头,把润儿抱在身边睡下,柔声哄着。孩子还小,对我极为依恋,他睡在我的臂弯里,软软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指。我心中愈加怜惜,低头去吻他汗涔涔的额头,为他抹去汗水。
这个小小的生命,是眉庄的延续。
我紧紧拥抱孩子,一夜无眠。
次日晨起醒转,眼下有大片暗青的眼圈,花宜一壁为我用妆粉掩盖,一壁心疼,“娘娘有身子的人了,怎能再这样操心不睡。”
我略略整装,向太后请安过后,便依旧往芳心院去。
沁水正忐忑不安,被碧禧硬拉着在廊下梳妆。她见我来不免惊惶,险险摔了手中的梳子,碧禧笑起来,“小主快要做母亲的人了,越发毛手毛脚了。”
沁水挥一挥手,屏退身边所有人,“我和淑妃娘娘说会儿话。”
我往内堂坐下,一言不发。沁水很是忐忑,只用手下意识地护着小腹,怯怯唤我,“娘娘。”
我狠一狠心,单刀直入。我将一包堕胎的粉末用指尖推到她面前,我的指甲涂了暗红的丹蔻,那暗沉的颜色,似凝固的鲜血,有血腥气。
我沉声道:“服下这个,你便永无烦恼。”我顿一顿,“孩子,以后总会有的。”
她大惊失色,“为什么?”
我不欲与她多废话,“这个孩子是皇上的,你看宫里那么多皇上的孩子,能活下来几个,姜小媛的孩子也没有了。若万一是6离的,万一孩子又长得像他,你猜会有多少人为你腹中的孩子陪葬?”
她手指发抖,不敢伸手去拿,甚至不敢睁眼去看那包粉末。我皱眉,“这是上好的红花,服下后痛一会儿就没事了。长痛不如短痛。”
沁水哭得压抑而悲伤,那种哀伤,仿佛从灵魂底处弥漫出来,她哀求,“娘娘,不要杀了这孩子。”
胸中躁郁难言,一阵一阵酸气从胃底像沼泽一样泛着气泡冲上脑门。我别过头,“你现在就要哭,只怕孩子真的生了下来,你哭的时候更无穷无尽。”我喘一喘气,“九王府待你不薄,你真想牵连死所有人。”
沁水惊得止住了哭,她无力地垂着头,手心紧紧握着那包粉末,似要用全身力气掐烂了它。良久良久,仿佛时光都被胶凝住了,那么窒闷,叫人无法喘息。
我静静说着,“这个孩子没了,本宫担保你不会有事,6离也不会有事。他照样是前途无量的羽林郎,你还是皇上的宠妃,未来皇子与帝姬的母亲。”
沁水艰难地思索着,太阳岤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你整日烦心,寝食难安泣涕涟涟不就担心这个么?本宫替你了断了他。”沁水低着头,抖索着打开纸包,黄褐色的花瓣精心研磨成粉,是上好的西域红花。她蓦然一闭眼,将纸包往口边送去,然而不过是一瞬间,那包粉末又尽数洒在地上,一地斑驳。
沁水忍着哭,情坚毅而决绝,“淑妃,我再不见6离,也再不软弱哭泣叫人疑心。我会好好活着,求您让我生下这个孩子。我真的情愿不再见6离,也情愿过比贞妃更冷清寂寞的日子,哪怕让我去冷宫也好,求您让我有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也好,是6离的孩子也好,我不能失去他。”
我的双色缎孔雀线珠绣芙蓉软底鞋自那些粉末上碾过,“你做得到?”
她点头,每一颔首,似有千斤重,然而她肯定而坚决。
“既然你懂得怎么在宫里活下去,本宫也无谓为难你。”我的食指在她唇上轻轻一点,“直到你老死宫中,这都是本宫和你之间的秘密。”
两行清泪自她眸中滑落,她再度颔首。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那人不能再留在宫中做羽林郎,否则哪天你们情难自禁起来,不止本宫,连太妃和九王府也一并会被你们牵连至死。你放心,本宫说了不会要他的性命就决不会说到做不到。而你,也要记得答应本宫的,既然下了决心,就要好好活着。紫奥城,容不得你儿女情长。”
她默然,榴花胜火中,只以眼角一缕莹然泪光相应。
槿汐在芳心院外等我,见我出来,院中又无任何异常动静,悄悄松出一口气。
“娘娘可把事情办妥了?”她悄悄问我。
我知她不放心,“妥与不妥,都看她自己以后的造化了。”
“那包红花……”她试探着问。
我随手折下甬道边一枝雪白栀子轻嗅,“可惜了你为我寻的好红花,临出门前被我换成了一包紫褐茉莉粉,即便她狠得下心吃下去,也只会养颜美容。”
槿汐好,“娘娘为何突然不忍心?”
我只是浅浅笑,“昨夜抱着润儿睡了一夜,忽然很想念她母亲。”
“可是江沁水并非沈眉庄。”
“我知道,只是物伤其类,我不忍心。我自己,何尝不是身在其中。”
槿汐总还有些忧虑,“可是为了上次怀疑娘娘送琼贵人出宫之事,已经连累娘娘数月。”
“那还是得多谢皇后。”我冷笑,“就当我赌气也好,不忍心也好。要不是她为我设下这个圈套,我怎么敢再做一次比她所言罪过大十倍的事。”我叮嘱槿汐,“想办法把6离调出紫奥城,至于调他去哪里,你知我知即可。”
十六、莺啼惊梦魂
进了八月后,连月的艳阳天也有些疲乏了。淅淅沥沥几场凉雨过后,空气里到处都漂浮着清爽的潮湿气息。秋意,竟这样缓缓来了。
彼时我斜卧在庭院中,与前来探视我的德妃与端贵妃闲话家常,槿汐则为我在外含笑推拒一切无关紧要的喧扰和探视,“淑妃娘娘倦得很,正在内殿小憩,怕一时半会儿不能与各位娘娘小主相见了。”
花宜半坐在小凳子上用小银锤子敲着核桃,德妃笑着拈过一枚吃了,道:“你可自在了,只辛苦了槿汐在外头替你应付。”
我靠在十香浣花软枕上,懒洋洋道:“我是真怕见她们那些脸,明明对你腹中的孩子忌妒的要死,偏偏凑了一张笑脸来问东问西,多少厌烦。”
德妃伸手为我掖一掖身上的红锦团丝薄被,柔声道:“也怪道你心里不自在,前些日子那些事,搁谁心里也是一万分的不舒服。皇上,也的确叫你委屈了。”
我按住她为我掖着被子的手,笑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倒劳烦姐姐。”
贵妃笑道:“不是德妃要格外娇贵你,而是你的确有福,你已是三子之母,腹中这一胎产下的即便不是皇子,哪怕是位帝姬,你在宫中的地位业已如日中天,不可轻易撼动。你细想想,两位宫嫔的事接二连三扑上你身,若非你为皇上育有三子,这事焉能轻轻放过?”她的语气有微不可觉的哀伤,“果然有自己的孩子,万事可依靠些。也难怪皇后要恨煞了你。”
有轻灵的笑语声在不远处传来,我目光所及之处,温仪帝姬带着胧月在搭了七巧板玩,予涵好,亦半蹲着看两位姐姐摆弄,只有灵犀安静坐在德妃膝头,似懂非懂地听着我们说话。
有疏落的风吹过,林花谢尽,唯余一大片连绵不绝的枫叶烧得秋红如火如荼漫上云际。我含笑看着孩子们取乐欢愉的情景,心中亦觉舒畅。胸口有难言的烦恶感觉涌起,我忙取了一枚海棠果腌渍的蜜饯含在口中,微微蹙眉道:“花宜的手艺到底不如浣碧,这海棠果子腌的一点也不酸。”
花宜停下手,抬头委屈道:“哪里不酸了。为了娘娘嫌不酸,这已是第三回腌的了,奴婢都觉酸的下不了口。”
德妃笑吟吟道:“有了身孕的女人口重些也寻常。”说罢拈了一枚吃了,才入口,德妃眉头大皱,忙不迭吐了出来,又取了茶水漱口,连声道:“好酸,好酸!”德妃素来是稳重的人,她这样失态,可见这海棠果子有多酸了。我忙唤了宫女取绵糖韵果儿来给德妃,歉然道:“是我口重了,倒错怪了花宜,也叫姐姐嘴里不好受。”
德妃犹自蹙着眉头说不出话来,连连摆手不言,贵妃“扑哧”笑道:“听说怀着皇子的人口味才这样重,你却比旁人还厉害,已经有了一对龙凤双生,还要再生一对双龙戏珠么?”
端贵妃是鲜有笑容的人,如今一笑之下竟鲜妍若春晓,叫人不觉痴住。我按着心口道:“此番有孕倒怪些,尤其容易反胃恶心,心口总闷闷的不痛快,口味也格外重。当年生养胧月时也不曾这样。”
端贵妃细心道:“如此,也该叫卫临来看看。虽然你生育过,凡事还是当心些好。”
德妃此时缓过来,闻言便道:“我记得当年安鹂容有孕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不过妹妹福多寿长,怎是她这样薄命人可以比的!”
贵妃若有所思,低低道:“当初纯元皇后怀着第一胎的时候也是百般不适。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纯元皇后当时这样精心养着终究还是母子俱亡,宫中伤阴骘的事太多,孩子难将养。你前些日子又这样伤,还是多多保养为宜。”
我正欲问贵妃纯元皇后当年如何养胎,却见灵犀一溜从德妃膝上滑了下来,拉着我的手笑音如铃道:“姐姐,姐姐追着姐姐!”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胧月抢了一块红色七巧板满脸得意地跑在前面,口中笑道:“没了这一块,温仪姐姐的兔子便缺个耳朵了。”
温仪既心急要抢七巧板,又怕胧月摔了,提着裙角在后面追,“绾绾慢些跑。”
灵犀见姐姐追逐打闹,亦觉热闹,口中不断笑着,“姐姐追着姐姐,姐姐追着姐姐。”
我听得灵犀笑语,脑海中似有一道眩亮霹雳赫然闪过,照得我目眩移。哥哥曾向我转述安鹂容生前最后一句话,“皇后,杀了皇后。”是安鹂容真恨毒了皇后,还是她借着哥哥之口在转述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我一时难以分明,口中低声喃喃道:“皇后,杀了皇后。”
此刻近旁只有贵妃与德妃在侧,德妃忙来捂我的嘴,低声道:“即便你恨毒了皇后也好,这些话岂能宣之于口,不要命了么?”
贵妃稍稍隔得远了些,听得不甚分明,转首疑惑道:“你说谁杀了谁?”
贵妃如此一问,我心头疑惑的浓雾似又散去几分,低低道:“皇后杀了皇后。”
端贵妃在宫中资历最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城府之深十分了得。此刻她乍听之下双颊立时变得雪白,霍然站起道:“皇后?”端贵妃起身太急,发髻上的瑞珠赤金寿字步摇累累作响,“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夜色逐渐低迷下来,我披衣起身,端贵妃并肩走在我身边一同走进内殿。德妃甚少见我与贵妃如此怪异的情,忙嘱咐好平娘与钟娘看顾几个孩子,随即一言不发跟了进来。我半倚着梨花木雕花圆桌,点燃了一支河阳花烛,小小一团橘色的光晕映照在我与贵妃相对而视的面庞上。良久,我轻叹一声,“并非我胡言乱语,这句话,是安鹂容生前最后一句话。”我有意掩去哥哥与鹂容最后的相见,“安鹂容自裁前,她托人将这句话转告于我。我总以为是她恨毒了皇后想要我为她杀了皇后。”
端贵妃目光灼灼,呼吸绵长,“以她的机心,若是真恨,大可自己动手,不必临死才来托付你。”
“我从未细想她这句话,直到今天听灵犀偶然一句话才想起其中关窍,——原来,还有另一层意思。”我注视着贵妃,“看姐姐方才情,仿佛早有此猜想。”
我虽然不知端贵妃昔日与纯元皇后的情谊,然而端妃一手琵琶尽得纯元皇后真传,想必情分不浅。端贵妃似是沉浸于往事之中,并未听到我的问话,只低柔道:“当时我还年轻,总是不明白。我十岁时便被太后养在身边,虽然出身将门,但我心里也明白,这一辈子,我也只能是皇上的妃嫔,绝不会有登上后位的机会。所以,我心无旁骛,被册为端贵嫔后只是专心侍奉皇上与太后。太后母家有两位适龄的女子,嫡出的纯元皇后朱柔则与庶出的朱宜修。纯元皇后入宫前便已芳名动天下,更早早被许配了抚远将军之子,只待成亲罢了。太后自己是庶出,也怕嫡出之女未免娇气,所以属意虽是庶出但心思沉稳的朱宜修入宫。因为皇上还年幼,朱宜修又是庶女,不宜即刻册封为皇后,所以先立为娴妃,只待生下皇子便可册封为后。其实朱宜修一入宫,这便是众人皆知之事。而皇上也对她不错,彼时宫中只有我与她,日子也还顺遂。不久,朱宜修便怀孕了。一切都在众人的期望之中,直到那一日……”端贵妃微微唏嘘,似是不堪回首,“那一日,纯元皇后奉旨入宫陪伴初有身孕的妹妹,谁知,在太液池边遇上皇上。也合该是缘分,皇上竟对纯元皇后一见钟情,立时去求太后迎她入宫为后。皇上执意如此,太后也不能违拗其心意。纯元皇后当年被许给抚远将军之子亦是为皇上登基多一份助力罢了,彼时摄政王已死,太后铁腕任谁也不敢违背,抚远将军只好以“幼子不肖”之名提出退婚,太后又好意抚慰,嫁了一位翁主出去,才保住了皇家颜面。”
德妃问道:“皇上之前没有见过纯元皇后么?”
贵妃道:“纯元皇后早已许配人家,待嫁之女是不宜面圣的,所以一直都未见过。”她又道:“皇上与太后如此,朱宜修亦不敢有异议,到底是她自己提出嫡庶尊卑有别,长姊入宫应居后位,皇上和太后也松了一口气。柔则为中宫之主,朱宜修为四妃之首。如此这般,她生子而封后的话也成了一纸空文了。不久,朱宜修产下皇子,可皇子胎里不足,未满三岁就去世了。而那时,纯元皇后也有了身孕。纯元皇后入宫后宠冠六宫,与皇上琴瑟和谐,比她晚一日入宫的先德妃与先贤妃早已满腹怨气,常常寻衅,只不过皇后不计较而已。那一日许是有孕易动气,先贤妃说了几句极冒犯的话,皇后一时动气,罚了她两人跪在殿外思过,结果先贤妃的孩子便没有了。其实当时谁也不知先贤妃已经怀有身孕,皇后也是无心之失。结果皇后为此自悔不已,常常心内郁结。朱宜修略通医术,又一向对皇后礼敬有加,皇上不放心别人照顾,就让她侍奉左右,朱宜修也帮着太医一同看方子。皇后有孕的时候总有不适之状,末了临盆之时惨痛异常,生下一个死胎便撒手人寰。临死前仍伏在皇上膝上哀求不要迁怒太医,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唯一的妹妹朱宜修。不要说皇上哀痛欲绝,连我们也不忍心,皇后一直善待宫中诸人,谁知天不假年,连那孩子,我悄悄看过一眼,那孩子身上带着好几块青斑,一出生便没了气息。”
“青斑?为何会身带青斑,皇上知道吗?”
“知道。太医说是胎中受惊不足,才会如此。”
“因有皇后遗言,太后也不愿皇上去别门女子为后,便也同意立朱宜修为中宫。再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贵妃寸把长的指甲狠狠掐在软绒福字珊瑚红桌布上,“纯元皇后去时朱宜修几度哭晕过去,姐妹之情何等感人。我当时年幼不明白,这些年冷眼旁观,朱宜修极重皇后之位,难道当年被人横刀夺去,她竟一丝也不恨么?于是我暗中留,越想越是害怕,只是苦无证据罢了。”
端贵妃素来少言寡语,说到此节已属肺腑之语,乃是平生大大破例。德妃凝倾听,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纯元皇后怀孕之时是她陪在身边,要收买太医和皇后身边之人也未尝不可。依她的性子,我当年对她恭敬有加她尚能毫不顾惜,何况是夺走她后位之人?!而她丧子之时皇后正好有孕,岂不更要叫人发狂!”德妃说到末节已有惊惧之色,然而这惊惧里慢慢透出一些暗红的狂热,“如果这件事真是她做的,是她害死了纯元皇后与皇子……”
贵妃截住她的话,冷静道:“咱们没有证据。”
德妃紧紧握住拳头,斩钉截铁,“一定会有。安鹂容在皇后身边多年,心思又最细密,她一定发觉了什么,否则她断断不敢说这样的话。”
我垂首沉思,慢慢道:“未必。或许是我们多心也未可知。”
贵妃抚一抚德妃肩头,温言道:“我晓得你恨,恨她害你再没有孩子。然而再恨,不能一击将敌人击倒时一定要心平气和,极力忍耐。”她微微自嘲,眸中闪过一丝晶莹的亮色,“其实我们,与戏子又有什么分别。”
我转首,却见软帘下的阴影里站着小小一个人儿,我一惊之下不觉低呼,“胧月,你怎么来了!”
不知何时,胧月已悄悄进来。我不晓得她听了多少,也不晓得她明不明白,只看她静静走到德妃身边,倚着她的臂膀小声道:“母妃,我困了。”
德妃看一眼窗外乌沉沉天色,捧着她的脸柔声哄道:“好。我们这就回去。”
贵妃面色沉静如水,“彼此先回去吧,此事还须从长计议,谁也不得大意。”
我静静颔首,忍住心下渐生的寒意,和自小腹深处漫起的一缕冰凉酸楚。
夜深人静,整个紫奥城终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夜黑之中,梦境朦胧的辗转间,恍惚听得披香殿远远有琵琶声整整一夜低续不停,恍若帘外细雨潺潺。
十七、花动拂墙红萼坠(上)
许是动的心思太多,或是怀这个孩子时我本就气虚,偶尔晨起或临睡前,我呕吐的次数总是特别多,伴随着的,更有小腹中难以忍耐的凉滑感受。
每每问及卫临,只是见他越来越深锁的两道浓眉和郑重的请求,“娘娘只宜静养,实在不能再费任何心思了。”
可以静养么?我喃喃自问。
已经发生过的事,心思已经费尽。还未完结的事,连自己不愿去想都难以忘记。我夜夜梦见陵容临终前的情状,气息渐微,她口中仍旧喃喃低语,“皇后,杀了皇后。”
梦中的事难以解决,采葛亦在来看望我时难掩忧心色,“自从静妃有了身孕,沛国公府无比托大,国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顾爱女,即便王爷不忘照顾隐妃,但难免权柄另移,隐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这样的话,玉隐自己是万万不肯告诉我的,她每每来看我,依旧是妆饰华丽,笑容清淡,不露丝毫近况的窘迫。
我若以话试探,她却极敏感,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着身孕,多宁静气才好。静娴也是如此,我能体谅姐姐,自然也能体谅她一些。”她轻轻沉吟,“毕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爷的。”
我愕然于她深明大义的转变,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么委屈,不要憋在心里,告诉长姊就是。”
她笑得温婉而柔顺,似九月含露而开的小小雏菊,“王爷并没有顾此失彼薄待于我,我已经很安心了。”
玉隐如此安分而柔顺,太后在病中听闻,亦不觉赞叹,“能这样体谅,的确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来越频繁的凉意折腾得寝食不安,再要管玉隐的事也有心无力,只能婉转请采葛转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隐。
卫临一日五六次来到柔仪殿请平安脉,我却越来越不敢接受他略显无力的说辞“安心静养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药中,当阿胶的甜香被越来越浓重的苦涩药味所掩盖时,我也能明白无误地感受到这一点:我的胎并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个夜晚,我终于不得不请来了在为眉庄守陵的温实初。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打扰他对眉庄的思念的。
一别良久,他似乎别上次所见又苍老憔悴了一些。其实细细算去,他也不过才三十许人而已。在我感叹于他的憔悴支离时,实初亦为我的面色和虚弱惊愕不已。
“娘娘的面色怎如此青白?”
“是么?”我在小小的手镜里窥探自己被脂粉掩盖的容颜,的确如他所言,那种青白交错的衰弱气息,连上好的玫瑰胭脂也遮盖不住,脂粉扑在脸上,似无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凄艳地浮着。
我无奈叹息,“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敢劳烦你。”
他说:“你我之间,何需这样客气。”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脉息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温热的粗糙与沉稳。烛火被初秋的凉意侵染,一跳一跳有些闪烁。
良久,温实初低低叹息一句,抬起的眼眸沾染上无可褪去的忧伤与无奈,“我相信卫临已经尽力了。从你的脉相上看,卫临一早就察觉你的胎气比常人虚弱,所以一直用黄芪、白术等温厚补药为你补养身体。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我追问。
“嬛儿你刚刚有孕后便心气躁动,五内郁结,恐怕深受某些人与事的滋扰,以致胎像不安。再往深里说,你怀孕之时,当年产下双生子时的虚亏尚未完全补回来,说实话并非怀孕的好时机。所以即便有卫临尽心补救,以大量温补之药续力养胎,但容我说句实话,我与卫临都已经回天无力,只能养得住龙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块被冻结的冰,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无从弥合。仿佛有无数针尖从五脏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觉地伸手紧紧抱住肚腹,感受着身体里无比微弱的胎动,凄然流下泪来。
他不忍,温然道:“嬛儿,自己身子要紧。”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颤抖,轻轻道:“你告诉我一句实话,这孩子还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经怀胎四月,这个孩子,即便我与卫临拼尽一身医术也不能保他超过五个月,否则孩子即便生下来也是个死胎,只怕连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保。”
“五个月?那么我们母子情分岂非只剩下一个月了?”
“是。”温实初满目悯色,温言劝慰,“你还年轻,嬛儿。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不要过于伤心。”
茜纱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风肆意穿行而过,满院花树被风携过,轻触声激荡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伤心又能如何呢?颊边泪痕渐干,若非依旧有绷涩的触觉,谁能看得出我曾泪流满面?我伸手,极力拭去泪痕留下的苦涩触觉,沉声道:“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连玉隐和玉娆也不可以。你和卫临只需尽力保住这个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
他默然颔首,“在不伤害你身体的前提下,我一定会尽力做到。”
我点点头,“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
温实初悲悯地看着我,只身离去。
次日玄凌来看我时我正在簗乳|认懒诵砭玫难辔艳裁滋鹛溃嗵鸬淖涛度糜艚岬男男厣陨缘靡早=狻p凌怜蟳馗我的面颊,“朕胻谡务,怎么两日不见,嬛嬛你便这样憔悴。?br />
“回禀皇上,”温实初自殿外踏进,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笑着道:“皇上无须多虑,娘娘腹中胎儿一切安好。”
我拉着玄凌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这个调皮鬼儿折腾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里闹腾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凌喜孜孜地把脸贴在我的腹部,“这个孩子这样好动活泼,必定是个身子强健的皇子。”
他以温柔而爱护的姿势伏着,隔着我的肚子和孩子说着话,“你好好安分些,再过六个月便能见到父皇和母妃了,现在这样闹,你母妃也被你闹得没了力气。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着你玩,比陪你几个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轻轻别过脸去,悄悄是去眼角的泪珠。温实初见机道:“皇上,娘娘该服安胎药了。”
玄凌笑道:“难得你肯来照顾淑妃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才朕看你在这里还唬了一跳,还以为淑妃的胎有什么不妥当。”
温实初笑道:“正是因为小皇子太强健了,微臣才不能不来,否则娘娘从此便不必安睡了。”
玄凌接过他手中乌黑的汤药,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唇边,柔声叮嘱了许多。我婉转求恳道:“臣妾有孕后便少走动,太医也叫精心养着,实在闷得慌。”
玄凌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如果朕没有空闲,你大可请德妃她们多来陪你。即便你要请皇后,朕也让她来就是了。”
我笑着睨他一眼,“皇后是什么身份,怎能臣妾一请就来?皇上说笑也太轻易了。”
玄凌为我仔细拭去嘴角药汁,“只要你喜欢,没有什么不可以。”
十月秋风渐起的时候,我下腹的坠胀感愈加严重。为了掩饰我的虚弱气色,槿汐每日必须得花上两三个时辰为我妆饰容颜,才能显现出太医一贯所言的“身子强健,胎气无恙”。
这一日金风送爽,恰巧西越进贡来一枝三十余尺高的珊瑚,玄凌高兴之下便送到了柔仪殿给我把玩。我也不觉纳罕,“宫中珊瑚并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经罕见,何况是这样高大完整?br />shub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