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林锐挡住林铭玉的酒,胡花还是醉了。他醉了也老实,只是憨笑着不说话,不多会儿就趴桌上睡过去了。
涂凌光唤人来与胡花的小厮一起把人送上马车。醉成这样,下午的差是当不成了,林锐揽下给他告假的任务,嘱咐着小厮好生照看他,便瞧着胡府的马车哒哒走远。
“铭玉,你也喝了不少酒,回府歇着,让林大给你备上醒酒汤喝一碗,仔细醒了酒头疼。”对涂凌光,他也不多问,客气地寒暄两句,道:“……涂大人若无事,我先送铭玉回府了。”
林铭玉没饮多少酒,只是他酒量不好,颜色上脸,涂凌光想着先见他醉酒的样子,不好多留,就由着林锐把他扶上马车。
“涂大哥,我先回去了,明儿再来找你说话。”林铭玉挣扎着把话说完,头歪在林锐胸前。
涂凌光的目光在他挨着人胸膛的地方盯了一会儿,笑应了。
来往间日子过得极快,一晃就是万寿节当日。天不亮,宫门就打开了,大大小小的京官,提前赶来的外省大员排着长队鱼贯而入。先是大朝,群臣恭贺。内外命妇由皇后接待,只是皇后自先太子废时就身体染恙,一直不见起色,因而只是让身边的掌印女官代着宣了恩旨,实际受贺的,还是荣贤两位贵妃。
林铭玉跟着林海,混到一个位置。跟着大队伍进出几个大殿,跪得心里难受,林铭玉一路担忧着林海身体如何,他自己早有装备,只是林海对皇帝是忠心过头,说带着护膝对皇帝不恭敬,说什么也不自己带。
好容易挨到赐席,世子子弟自有座位,跟大臣们的位置隔得不近。林铭玉这桌,几乎都是熟人。有苏不展,温小七,杜淇安,还有几个是宫中的伴读。
苏不沾悄声道:“瞧见昌平王府的涂二公子没有?原说昌平王镇守边陲重镇,不宜入宫的,听说又发了旨过去,召其急速回京祝贺。”
他摇摇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情。
林铭玉想着涂凌光所说,王爷与世子将会回京之时,目中那略带嘲讽的色。抬头往前厅里瞧去。
皇室宗亲安排在皇帝眼跟前,以林铭玉的位置,远远只能瞧见高高御座下面,两排宴席呈对立之势,摆在最前头,如同两只箭的箭头,领着下面分隔明显的两支箭身,划出一道界限。
那是昌平王府与忠顺王府的位置。忠顺王领着世子及嫡孙涂硕坐在一起,另一面,却只有涂凌光孤零零地坐着。不知龙座上的皇帝如何想,忠顺王又如何想。
皇宫里的席面虽是珍海味,瞧着好看,却不比家里的饭菜实在。席间也没几个人是真的动筷子吃喝的,不过是借此机会该讨好的讨好,该巴结的巴结,只求着在皇帝面前出个什么风头,被龙眼青睐,一朝得道。
宴席几近散去,有黄门唱道,昌平王来朝,已经在午门外等候召见。
大殿内短暂的骚乱之后,安静得落针可闻。
尴尬地沉默之后,皇帝沉声道:“宣。”
涂凌光凌厉地目光扫过对面人的色,又低下头,掩藏住自己的心思。
值殿太监一层层把昌平王的动静回报上来,很快,一身厚甲的戎装男子风尘仆仆地踏入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战靴踏出的声音而凝住在他身上。
林铭玉是第一回见到昌平王,他手里抱着头盔,玄色黑甲上的护心镜光芒铮亮,整个人被包裹出一副雄厚的身躯,两鬓灰白,头发紧紧匝在发顶,被紫金冠束着,鬓角紧绷,显得特别威严。
光看相貌,涂凌光与他有七分相似,只是气质上,不比他天生的威严以及久经历练的沉凝。
很有魅力的一个男人,林铭玉不无欣赏。
昌平王站在王座之下,推金山倒玉柱般便拜。
请过安,贺过寿,皇帝吩咐赐座。涂凌光早已经从座前站起,昌平王先与皇兄忠顺王见礼,又接受世子等人之礼,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对儿子暗暗点头。
“父王。”
昌平王坐下:“我很好,回去再说话。”
涂凌光放下心,不再多言。
散席之后,皇帝留了昌平王府,忠顺王府说话。
大太监常福道:“昌平王爷请随奴婢来,其他爷请先喝杯茶,等皇上宣召。”
忠顺王稳稳坐在座位上,瞧着昌平王笑了一回。
昌平王拱拱手,看了涂凌光一眼,便跟着常福转入内殿。
林铭玉在宫门外,等到林海和林锐,三人同上了一辆马车,吩咐回府。
回府之后,已经是掌灯时分。管家林恒把人迎入外院,亲自伺候林海梳洗更衣。林铭玉、林锐由各自的小厮们簇拥着各入自己的院子梳洗。
林大捧了家常石青绣鹊踏枝绫袍进来,伺候着林铭玉换上,卸下头上青金冠,把头发披散下来,只在脑后松松抓了个髻,用紫檀木簪固定,整理好袍脚。林铭玉对着镜子瞧了一眼,颇觉满意,抬脚往正堂大厅里去。
林海在西次间炕上坐着,下头坐着个小厮给他捶腿。到底是年纪大了,在宫里挨了整日,色间很是疲倦。林恒在一旁微弯着腰,回禀府上的事务。
林铭玉走过去,仔细看了他的色,对林恒道:“恒叔,让厨下炖些燕窝来给我爹吃,每日里都不要断了。”
林恒笑:“哪得大爷吩咐呢,厨下里早预备上了。因想着爷们在宫中定然不能放肆吃喝,厨房里饭菜也备下了。只是这个时辰,是先上了燕窝来,还是先把饭菜端上来?”
林铭玉瞧了林海一眼,想着老爹胃口向来不好,这会儿喝了燕窝,肯定不能好好吃饭了。在宫里这整日,实在是没好生吃一顿,这会子他自己是饿的,莫如先陪着爹把饭吃好了,晚些再上炖品,吃了好生睡一觉,也就安稳了。
因道:“把饭端上来吧。炖品在厨房里煨着,晚些再端来。”
林恒应了声,退出去安排。
一时林锐也到了。饭菜直摆到这屋里。林铭玉把林海扶起来送到桌前坐了,自己帮着摆设碗筷,林锐忙拦道:“何用你帮忙,好生坐着歇歇,明儿起,还有好些日子忙呢。”
林海道:“铭儿坐下吧。明儿陛下设宴招待入京官员,爹必得去当值,你九哥也甚忙碌。入京官员又多,难免咱们家门庭也跟着忙起来,你就在家里呆着,不要出去,有上门来的,你看着回了。昌平王这一入京,不知要引起多少风波。”
林海说着,眼睛里却显出光来,并无叹息之意。
林铭玉暗暗留心,口里只答应着。
家里的饭菜就是香甜,摆上来的尽是主子们平日里喜欢吃的。林海胃口不好,略略尝了两三样,每样动了动筷子,便罢了。
林铭玉扒完一碗饭,瞧着林海这食欲不振,老态毕现的样子,心里有些难过,又担忧起来。为着皇帝过这么个万寿,自家老爹生生老了一岁,精力看着就跟不上了。他才升了尚书,六部的公务原就多,再有皇帝重视,有个什么事动辄就是入宫伴驾。听着老爹比皇帝还小了几岁,但今儿瞧着皇帝的风姿,比爹显得年轻多了。
林铭玉在心中把皇帝腹诽了几遍,只得再劝着林海多用一些。
待用过饭之后,林海打发走众人,想歇着了。林铭玉怕他积食,软磨硬泡地拉着人在院子里遛弯。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正房院里种着参天的古树,绿荫如盖,把白日的暑气消散得差不多了。
林铭玉怕林海无聊,寻着话题引他说话。便想起日间见到昌平王的风姿,因问道:“爹可知道昌平王的事迹?”
林海见问,愣了一下,笑道:“当然知晓。当初爹在京都做官,跟京都各大王府官员便免不得交际的。”
林铭玉又问:“皇帝如今留下的皇子,真正有权势的就这么两位,如今皇帝老弱,又把一贯远离京都的昌平王召回来,是什么意思?瞧起来,忠顺王掌握着内务府,跟皇帝的关系亲近,好像就是继承大统的人选。而昌平王却在边境呆着,多年不在皇帝和朝臣们面前露脸,摆出一副远离风波的姿态,我今儿瞧着其人,一点不像甘于平庸之辈。爹,你说,这两个人会如何斗起来?”
林海微微一笑,道:“会咬人的狗不叫。昌平王的本事,只怕使出来就没回头箭了。”
林铭玉琢磨着这句话,心里愈加笃定老爹跟昌平王的过往不简单。
说人家是狗,什么怨啊!
“涂大哥在这个时候回京……莫非,皇帝是要动昌平王府兵权的主意?”
林海点点头:“除了皇帝,忠顺王府也是动了手脚的。”
动谁呢?林铭玉把昌平王和涂凌光两父子对比了一下,心里已经有了分辨。
第二日,自林铭玉起了,来往拜访的人就没停过。来投帖的不是江南故旧,便是来京都走门路的外地官员,来探路的,起码也是管事一类的人,足见对待林府的重视态度。
林铭玉瞧了帖子,外地官有所求的,一律打发回去,故旧里边正当权的委婉拒绝,宿儒学者,或朋友之情实在是重的,好生招待了,留下帖子待往后再安排见面。
这种多事之秋,林府要做的,就是保持天子直臣本色,切忌被旁人注目,抓到把柄。
如此忙碌了几日,直到六月二十这日,林海从宫中回来,带来关于昌平王府的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