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李白
李白几乎称得上是我们民族的一个话。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有流传下来的诸多诗篇作证),但是他的形象,在街谈巷议中分明被化了。说他是酒仙:“斗酒诗百篇”;说他一身傲骨:“天子呼来不上船”……这些溢美之辞甚至出自唐朝诗坛另一位重量级人物杜甫之口,似乎不可不信。还有件使其大出风头的轶事:当时的“第一夫人”杨贵妃笑脸相迎,请李白题诗,李白提出的条件是让宠臣高力士脱靴子……此事如果属实,淡泊名利、傲视权贵的李白真是太潇洒了。古今中外又有几个文人能获得这样的待遇?即使歌德,路遇魏玛大公国的君主,也会下意识地侧身伫立、脱帽致敬,此情此态曾遭到贝多芬的嘲笑。
李白的人生哲学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难怪他有个外号叫谪仙呢。这个称谓本身,就带有话的色彩。他在天堂里肯定因为特立独行,不屑于溜须拍马,加上没有组织性纪律性,才被发配到人间的。在人间他依然故我,恃才傲物,却迹般成为自由的化身。
李白最大的魅力不是他的酒量,不是他的文采,而是他典型的性格:充满了对自由的热爱。还能找到比李白更“自由化”的诗人吗?在他之后,循规蹈矩的宫廷诗人越来越多了。这愈发衬托出李白的不可一世,不可多得。比人身自由更难得的,是心灵的自由——李白拥有一颗博大的心灵。这是成为大诗人的首要条件,同时也是大诗人与小诗人最明显的区别。古往今来,读者是有眼光的,有良知的,或者说,潜意识里也有对自由的渴望与羡慕,所以他们选择了李白。李白不仅成为诗歌的偶像,而且成为人格的偶像。一般人很难达到李白的境界,正因如此,才会对这种超凡脱俗的境界顶礼膜拜。但实际上,这种境界早已存在于他们的理想中,李白不过是恰巧吻合的一个符号,一个替身罢了。
唐诗之所以构成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巅峰,恐怕也源自于它所倡扬的这种自由的精。唐朝的诗歌皆是有灵魂的,而不是徒具肉体的丰腴与语言的华丽。发展到宋词,这种精多多少少打了点折扣,只能借助外表的浓妆淡抹加以弥补。再往后,灵魂逐渐昏迷,逐渐死亡,诗歌也人老珠黄……直至今天,它拄着拐棍走下了坛。可以说,自由精的丧失,导致诗歌失去了自由,甚至进入危机的时代。说到底,李白已是一位很难超越的诗,一位出入化的领袖。《全唐诗》洋洋洒洒,浩如烟海,若从中抽去李白的那一部分,肯定会因群龙无首而稍显黯淡。他的名字已构成唐诗的一枚标签。在唐朝,李白毫无疑问是诗坛冠军。跟他旗鼓相当的杜甫,之所以屈居亚军——并不完全是诗艺上的差别,而是因为李白的人格魅力,更容易受到中国老百姓崇拜。他比杜甫幸运的是,向话的境界多迈出了半步。而杜甫,仍然是屈原的延续,屈原那忧国忧民的继承者。
中国老百姓,喜欢崇拜英雄,崇拜“半”式的人物,崇拜秉承了天意的偶像,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地加以渲染与美化。李白的形象,最能迎合这种大众心理。可以说,他是中国人漫长的“造运动”的产物,是中国人精心臆造的一尊血肉丰满的诗。而他的诗篇,确实可以充当供各阶层人民反复吟诵的浪漫主义的“圣经”,并且起了类似的效果。譬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譬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譬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几乎妇孺皆知,像谚语一样深入民心。更难得的是,他的一些个人化的感叹——“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抑或“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之类,还可体现为对众多失意者的安慰,在更广阔的时空范围里获得呼应。他的诗歌,不仅仅是抒情、咏物、纪事,其实还潜移默化地传达着他的自由精,他的人生哲学。
也只有李白,才配称作谪仙。此曲只应天上有。这就是酒仙与酒鬼的区别,诗仙与平庸的诗人的区别。杀身成仁易,羽化登仙难。谁能模仿到李白身上的那缕缕仙气呢?而他本身并非靠模仿获得的。
李白的一举成名,除了人好、诗好外,也沾了点酒的光。酒是诗的催化剂。而他一生,也似乎都在为酒写广告词。最有代表性的是《将进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他是彻底把酒视为终生的朋友,甚至花间独酌,也要“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幸好酒也不曾辜负他的一腔厚爱,丰富了他人生的传性。从古至今,读诗的人多还是喝酒的人多?李白却一直拥有这两大读者群。
尼采曾描述过酒的精。当然,他描述的是古希腊的酒。我却联想到李白。李白不仅是我们民族的一个诗,同时也是我们民族的一个酒,一个会写诗的酒。或者说,是诗与酒的结合体。他创造了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