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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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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散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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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拆散的笔记本

    黄昏,只有一缕炊烟经得住咀嚼。干瘪的下巴,松动的牙齿——一个老太婆,在认真地对待最后的食物。每逢此时我倍感空虚,意识到事物的无可挽留:除了炊烟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是吐出的骨头……

    在秦始皇之前,在尧、舜、禹之前,是恐龙的时代。远古的怪兽,无意识地支撑起最初的王权。它的形象并未彻底毁灭,而是通过不同的方式得以复活。

    睡眠是一次距离最短的泅渡。哪怕你始终停留在原地,可醒来的瞬间,却获得了置身对岸的感觉。脱在床下的鞋子;是不动声色的船只。你以沉默的方式,加入了一个时代的大合唱。这究竟是妥协的结果,还是属于新的对抗?只需要占据一张床的位置,我就可以淋漓尽致地摊开自己的梦想。我很清楚哪儿是一个人的边疆。

    从陌生人的口音里,你找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故乡,在你的听觉中出现。

    星空可以有许多种:属于学的,属于天文学的,属于诗歌与绘画的……我发现的永远是离我最近的。它只为发现者而存在,而打开。

    在乐曲的低声部,你触摸到一片谦虚的盆地。它并没有被奔涌的高原挡住。

    人类的航海事业是由挪亚方舟开始的,那是一艘史前的航空母舰。哦,白发苍苍的老船长,你在哪里?

    直到最后一个崇拜者离去之后,偶像才恢复了知觉。或者说,恢复了绝对的自由。

    整个欧洲都在下雨。惟有但丁,借来了一把伞。这就是《曲》给我的印象。

    我做的所有做,都是在徒劳地填补内心的一块空白。这只能增强它的饥饿与贪婪。

    是出于扳抗,贝多芬扼住命运的咽喉,梵高却割下自己的耳朵。不知为什么,后者给予我更强大的震撼。虽然我驾驭着一辆向未来疾驰的快车,可历史,不时闪现在我的反光镜里。使我弄不清是在回归还是在逃离?不管怎么说,我有两个远方。

    修剪完指甲之后,你果然变得温顺了一些。如同在瞬间被解除了武装。趁你弯腰系鞋带的工夫,旅行已提前展开了。当然,我指的是想象中的旅行。有我样的人吗?他可以生活在所有的时代。当你在嘲笑阿Q的时候;却意识不到:自己跟他越来越像。

    春天对于树木而言,意味着身体的觉醒。甚至它的灵魂,都通过鲜嫩的新芽显形。

    一条旧路,在我的文字间延伸。这是我无法抵制的惯性。走得越远,就离它越近。

    哪里有波浪?我看见的只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所削下的一层又一层果皮。

    史前的艺术家肯定不知艺术为何物。他所能体会到的仅仅是一种无法命名的冲动。正好造物主创造了这个世界,而他自身却随即消失。

    大风吹过,树梢孤零零的鸟巢,仿佛才是世界的中心。它吸引了在其阴影下走过的所有流浪者的视线。火壮烈地死去,灰烬却屈辱地活了下来可它并不认为自己是光明的叛徒。它只是为了延长等待:美好的时光还会回来……

    遗忘,是我身体里的死角。我怎么够,也够不着。而灰尘则很容易地就覆盖在上面。

    诗人有两种:一种是永恒的诗人,一种是周期性的诗人。如同常绿植物与落叶乔木。我很遗憾自己属于后者。可即使在叶子全部掉完的时候,我仍然在做着一个开花的梦。只不过我开始的花是别人看不见的。我是一位不真的实的富翁。

    但丁活着时就看见了一般只有在死后才可能看见的景像。他提前进入了地狱,并且撰写了属于全体生者的《曲》。这是世界的另一半。

    他打开收音机,为了让音乐抚慰自己受伤害的心。可在倾听中逐渐发现:那陌生的曲调里埋藏着比他本人更多的痛苦。以至他忘却了自身,转而对某个佚名的作曲家充满怜悯。

    这是普遍的民惯:在墓园里需要保持肃静。你不敢大声喧哗,因为你相信,一个人即使死了,失去了一切,却依然保留着听觉……

    你指挥着一支庞大的乐队,可只有你知道,自己更像是丧失了意志的玩偶。并非你在用力挥动那根小棍子,而是它在牵引着你,迫使你做出各种各样古怪的动作。你谢幕时夺眶而出的泪水,就是受奴役的证明。

    所有的硬币,都有着锯齿形的边缘。葵花,葵花,也不例外。它们微仰起脸,积蓄着信心,去收买太阳。在露天的银行里,这是一桩最令人吃惊的交易。

    每隔一段时间,月亮都要大病一场,消瘦得快没了模样。那是月亮在痛经。不仅它的眉头皱起来了,连散漫的月光,都散发出草药的味道。

    秋天预备了那么多的谷仓,会把我掏空的。除了小麦、玉米、大豆之外,我还必须付出更多的感情。你的丰收,等于是在宣布我的破产。

    鱼刺是对大海潜在的怨言。虽然它并不可能造成什么伤害。

    一首好诗的产生,不需要漫长的启动过程。诗歌与拖拉机的区别,在于它的原动力并不是外力。

    旷野的雾,没有使上帝的形象变得模糊,反而使之更清晰了。那是上帝在呵气!除了他,还有谁具备如此强大的肺活量?还有谁能努力用有限的热情拯救无限的世界?

    你见过黑暗吗?我指的是比黑暗更黑暗的黑暗。这个问题是幼稚的,无意义的。就像是在徒劳地问一个活人:你见过死亡吗?即使谁有勇气回答,也注定是出自猜测与想象。类似的问题还有:你见过天使吗?你见过缪斯吗?

    一个人长大了,他心目中的偶像就会衰老,乃至死去。如同一包遗忘在公共汽车座位上的行李。偶像的悲哀就体现在这里:它常常只适合于某一个人的某一段时期。我问过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把偶像结弄丢了呢?等于让死者再死一次。

    考古现场挖掘出的陶片,恐怕比完整的器皿拥有更大的容量——我指的是,它能唤起我近乎无限的想象。历史,越零碎越好,越缺乏秩序则越真实。别说它原本就无秩序,即使用有秩序的话,也早已被时间打破了。

    当你意识到自己是个诗人的时候,实际上就被取消了这种圣的身份。你即使再高明,在对待世界的太度方面,也难免有点做作。其实,并不存在一个只对诗人敞开的世界。你应该向苔藓学习,称职地成为世界的附庸,直至在客观上(而不是主观上)成为其代言人……莎士比亚赋予哈姆雷特以复仇的使命。哈姆雷特的剑所刺向的,是莎士比亚意识中的敌人。

    莎士比亚体会到的快感,并不比哈姆雷物逊色。只不过他借助的不是剑,而是笔。卡夫卡虚构的那位测量员,手拿卷尺出现在我的房间。对不起,我不是城堡的主人,却能理解城堡的拒绝。毕竟,春天是无法靠卷尺丈量的。鸟鸣、花香,更难以用数据来证明。

    在缺乏激情的年代,我的心梦见了雪亮的犁铧。它已不再是一般的农具,而是我渴望的精上的救星。

    诗歌是坚硬的骨头里的精髓。阅读者需要学会敲打,乃至吮吸。

    天鹅之死充满了对生的迷惑。仿佛只有死才能把这种迷惑表现得最彻底。我相信所有的怀疑论者,都将在自我施加的压力中垂下高傲的脖颈。这种莫名的压力,简直比生活本身的重负更难以承受。并且,更不容拒绝。

    星空的漏斗,你遗失了多少钻石?最终留下的只是轻飘飘的浮云。一块擦拭过钻石的光辉的抹布。

    瘫痪的沼泽,鸟的逃离显得拖泥带水。树木的下半身沉浸入晦暗的地狱之中,失去了知觉。甚至连我这个偶尔的宿营者,也只用腰部以上的部分来做梦。梦带有先天性的残疾。

    以文养诗。艺术为了坚持一些东西而不得不向世谷作出有条件的妥协。这简直像对待宠物的态度,与之共享仅剩下的口粮。其实诗歌永远不会饥饿,感到不满足的是我们自己。

    李白是酒,鲁迅是药。鲁迅的药,在中国的坛坛罐罐里熬了数十年,还是那么苦。某些人是皱着眉头喝下去的。这是一位比李时珍重要得多的“老中医”。他的杂文在任何时代,都应该属于民间仿方一类?他死了,对手却依然存在,那就是我的民族躯体里乃至性格中顽固不化的病毒。

    屈原所提出的“天问”,在汩罗江上空回荡着,在嘴唇、竹简、纸张之间回荡着。如果什么时候能找到答案的话,诗人就没必要存在了。至少,在高科技的时代,诗人们已日渐孱弱。他们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提不出任何有价值的问题。而诗人的使命恰恰是为问题而活着,为答案而死去。

    在我眼中,马雅可夫斯基是个农民。他不辞劳苦地营造了诗歌的梯田,并且很满意于自己的收成。他那错落有致的诗行总使我满腹狐疑:假如圣的诗坛可以借助楼梯来攀登,又如何鉴别站在山顶上的是侏儒还是巨人?

    因为怕冷,鸟收拢了翅膀。而我,则用写满文字的纸张严严实实包裹住自己。诗人是大地上不会飞的鸟类,可也是有翅膀的——只不过在想象中存在。很早以前,我就学会了在纸上飞行:只需要做一次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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