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北坐在床上,好像听到门口有什么响动,扬声问:“谁在外面?”
秦书兰动了动眉毛,亲自走到门边,很浓郁的鲜香气息,她四下看去,这一层都是特护病房,这个时间上走廊里连走动的护士都没,只有地上倒着只保温桶,汤水泼了一地,还在缓缓地从桶里往外淌,彤红的蟹摔出老远,还有葱段和姜片。
她朝走廊尽头望了眼,仿佛还能看到某个人仓惶离去的背影,不觉就扬起了唇角。
她关上门进来,轻描淡写的说:“小护士粗手粗脚的,打翻了餐盒。”
“噢……”夏小北喃喃,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叶绍谦去得可真久,这都快十点了,该不是没买着蟹不敢回来见她了?
秦书兰又坐了一会,站起来说:“夏小姐,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不过有时候盲目的表现勇气,我们习惯称为……不自量力。”她眼里泛过一丝狠劲,“夏小姐,我的话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好了,我也该告辞了。”
夏小北起身送客,秦书兰也不再多说,笑了笑就离开了。
十点半医院例行查房。负责这一层的值班医生正好在楼梯口遇到精外科的戴医生,于是热络的和他打招呼:“戴医生,今晚值班啊?”
戴维笑了下:“是啊……”拜某人所赐。
经过夏小北房间门外,戴维说:“这间我来查吧,里头病人我认识。”
值班医生瞅了眼病房号,点头连连称好。这间的女病人,听说是车祸进来的,只是崴了个脚,却紧张兮兮的办了住院,还是院里特别安排在加护病房的。听说早晨为了这女病人,戴医生还在走廊上和病人家属吵起来,现在又亲自进去查房,关系果然不一般。
戴维刚一推门,就听见里面人高兴的叫了声:“你可算来了……”等他进去,那声音却戛然而止,夏小北正要下床,看清楚站在门口的人是他,晶亮的眸子一下子暗下去,看得出脸上是浓浓的失望,却还要装作没事般笑着说:“戴医生,是你啊。”
看来自己很不受欢迎呢。他开门见山的问:“你在等人么?”
她先是摇了摇头,过一会又有些黯然的点了点头。
有意思……戴维一边拿出体温计和测血压仪器,一边跟她聊天:“让我来猜猜啊,是雷二还是叶三?”
“啊……”她有些诧异的抬起头,盯着这斯文白皙的帅气医生。他黑框眼镜后的那一双细长丹凤眼,好像什么都能看穿。
“你别怕,我是雷家的私人医生,又跟雷二和叶三从小玩到大的,对你就纯属好,没啥坏心思。”他把血压仪挂在脖子上,又对夏小北说:“胳膊。”
她木头似的伸出只胳膊,戴维很熟练的捋起她的袖子,把血压仪另一端按在她手肘内侧的静脉上,裹好后开始按压气囊。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能把雷二那大别扭给治服了。哈,我长这么大没见他像今儿早上这么出丑,我当他面没好意思笑,后来回去可把我给笑的。你不知道,那家伙到哪都爱装酷,小时候我们一个政府大院的,谁都不服谁,说要排辈分,当然是靠真本事。叶三那小子,从学校打到街头巷尾的就不说了,没人能打的过他。结果雷二不知道用了什么阴招,让叶三对他服服帖帖的称大哥,咱们打不过叶三,叶三又叫雷二大哥,结果一整个大院的孩子都跟着叫他大哥,让他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关键这些年还没人见过雷二动真拳脚,所以大家心里都恨得痒痒的,觉着这二十多年大哥叫得可冤了。”
他说起往事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末了还很专业的把气压囊解下来说:“高压12o,低压96,一切正常。”
夏小北就在心里疑惑,他说得这么起劲,还有功夫去听血压?还没等她反驳,戴维又把体温计甩了甩,对她说:“来,自己夹着。”
她乖乖接过去,把冰凉的体温计夹在腋下。戴维索性在她床沿坐下:“毕竟是一家人,连喜欢的口味都一样。”
他说得眉飞色舞,一双丹凤眼更显得秀长明亮:“下回再叫他们哥俩出去玩,小姐就得照你这个标准找。”他说着一双眼睛灼灼生辉,盯着她仔细的看。
夏小北被他看得不自在,加上他话里的轻佻,微微有些不悦。刚要皱眉反驳,就听他噗地一声笑出来:“啧啧,还真有点像。你跟雷二一样,都是开不起玩笑的主,没劲。”
她清咳了两声,打断他放肆的笑:“我可一点儿没觉得这个笑话好笑。”
他很礼貌的止住笑,认真的看着她。夏小北忽然有点后悔,因为他觉得这个不正经的医生突然正经起来,其实更可怕。
她扭头,躲开他的视线。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有些沉闷。
过了一会,他说:“差不多了,拿出来吧。”她愣了一下,他又说:“体温计。”
“哦,”她赶忙把体温计抽出来给他,他举起来放在眼前平视,说:“36度8,都正常。明天再去拍个片子,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作为医生,他的专业素养还是没得说的。
夏小北看他沉默的收拾仪器,终于忍不住问他:“早上是怎么回事?……总裁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
戴维听了下,目光炯炯,隔着镜片打量她:“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叶三上哪了……”
她面上一红,仿佛小时候做了坏事被大人当场捉住。只是,他红着眼睛的样子时不时在她脑海里跳出来,一些事情总是困扰着她,比如那句“她死,我死”……
戴维把血压仪和体温计都收在一个铝合金的盒子里,站了一会,问她:“你真的想知道?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反而更困扰。”
她觉得一颗心被挠拨得几乎要疯掉。她现在就已经够困扰了。
她很坚定的点了点头,戴维笑了下,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事儿当年很多人都知道。”
“雷二还有个姐姐,叫雷允晴,很是精明能干,当年自己经营了一家外贸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你别看雷二对女人一向酷酷的,其实最怕就是他大姐,更多的也许是敬佩吧。可惜就是这么个女强人,也逃不开‘包办婚姻’的俗圈……你可能觉得好笑,什么年头了,可咱们这些人,将来都得走这条路,包括雷二,包括叶三……”也包括……他自己……
“其实咱们都挺佩服允晴大姐的,当年她为了拒婚,离家出走,差点跑到非洲去当志愿者,后来硬是叫雷夫人给抓回来,关了不知道多少天,把婚礼给办了。谁知道结婚没两个月,大姐又闹离婚,自己背着行李回家了,男方上门来接,大姐爬到二楼铁窗户栅栏上,扬言死都不回去。最后当然没跳成,又被强塞上车,结果回家路上就出事了。事故是车祸,但是交警调查出来,大姐是先从疾驰的车子上跳下来,车子刹车不及,才撞上边栏,没准……就是自杀。”
这么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么刚烈不屈的女人,她想起早上雷允泽似乎说过一句:“大姐当年怎么出事的,你们就想如法炮制把夏小北也整成什么样吗?”,她忽然觉得呼吸急促起来。
戴维看了她一眼,说:“不止是雷二,这事在雷家每个人心里都不大不小留下了阴影。尤其是当时特别崇拜大姐的雷二,心里多少对雷夫人有了芥蒂。雷允晴到现在还躺在北京的特护病房里,不能说话不能动,每天靠营养液维持生命。所以这回,他一听说你是车祸进了医院,加上雷夫人这回子正好又在上海,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他大姐的事,他怕你变成第二个雷允晴。”
夏小北震动地抬起头来,心里一片迷惘。其实在戴维说到雷允晴车祸时,她就多多少少猜到了雷允泽失常的原因,但是亲耳听到旁的人这么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原来所有人都看得出,连旁观者也比他们要透彻。她却从来不曾知道,直到今天,而今天一切都迟了。“她死,我死”,他竟是这样,肯为了她一起去死。太迟了,她忽然抑制不住的用手去捂住心口,那里每一下震动,仿佛都成了最痛楚的悸动……
有些事情,知道了只会觉得更加困扰……她忽然就后悔了,也许她什么都不该问,那句“她死,我死”,多么沉重,像一只巨石沉沉的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戴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空荡荡的病房里只余了她一个人,而黑暗如此沉重,四面八方的逼迫而来,她只是无声地掉着眼泪,不敢哭出声,只好揪紧了胸前的被子,泪水一滴滴在上面晕开来,戴维说过的每一个字,好似千钧的重锤,直直地向她心上锤去。
她想起过往四年的冰冷,他一直待她淡淡的,而她,不断的告诫自己,不可痴心妄想……原来,他们竟是这样浪费了许多时间……然后,兜兜转转,再也无法回头……
她把自己紧紧的蜷在被子里,在黑暗里小声的叫着一个名字:“绍谦……”仿佛这个名字是唯一能解救她的咒语,只有反复的叫着他,才能让煎熬的心不再那么痛苦……
可是,你又在哪儿?
梁凯利已经许久没有在夜店看到叶绍谦。上一回还是什么时候?仿佛还是他和夏小北吵架了,拉着一大票人在这喝得烂醉如泥……他记不太清了,反正只要姓夏的那妞一出点什么夭蛾子,他叶大公子一准就得喝上。
包房里一票人玩得只差没把桌子掀了,刘家公子抱着个话筒跟抱老婆似的死死不放手,还在那扯着嗓子吼:“他不爱我,牵手的时候太冷清,拥抱的时候,不够靠近,oh……他不爱我……”
一旁的小姐们又笑又闹,拿着酒去敬他,刘公子正唱得如痴如醉:“我看透了他的心,还有别人逗留的背影,他的回忆,清除得不够乾净……我看到了他的心,演的全是他和她的电影,他不爱我,尽管如此,他还是赢走了我的心……”一口酒下去,高氵朝立刻吼破了音,四周人啪啪的鼓掌喝倒彩。
梁凯利瞥了眼角落,叶绍谦深深的陷在沙发里,仿佛是睡着了,一双眼却是睁着,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眨都不眨一下。有个小姐还没靠过去,被他突然的眼一瞥,立马吓得不敢动了,仿佛他四周罩有无形的气,挡杀,佛挡杀佛。
所有人都知趣地躲得远远的,一发小拉过梁凯利小声问:“绍谦这是怎么了啊,谁犯着他了……”
梁凯利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感叹:“女人,祸水。”
那人不信:“你别骗哥几个了,绍谦能在女人上失手,这可不得白骨精级别的?”
梁凯利就笑了:“何止白骨精,都快赶上如来佛了……我看绍谦这回是无论如何也翻不出那女人的五指山了。所以啊,女人可以哄可以玩可以骗,就是别认真,一认真你这辈子就玩了。”
那人呵呵干笑两声,竖起拇指说:“真理。”
他笑了笑,端起杯子:“我去跟绍谦喝两杯。”
他坐过去,叶绍谦这才动了动眼皮,也不看他,兀自沉默着。
梁凯利推他:“不是你说出来玩的么?我这才把大伙叫出来一块热闹热闹,怎么人到齐了你倒一个人跟这装深沉起来?来,咱哥俩喝一杯。”
他把满满一杯芝华士递到他手里,叶绍谦话也不说,接过来直接一口闷了。梁凯利正要跟他碰杯,手就这么悬空了。
“不给面子啊!”他哼了一声,也跟着干了,指着那批小姐里最年轻的一个,说:“瞧瞧那丫头,多水灵,叫她过来陪你说说话?老自个儿闷着也不好。”
叶绍谦连眼皮也不抬,懒散而漫不经心的说:“不感兴趣。”
“那那个呢?起码36d,正点!”
“不喜欢。”
梁凯利是没辙了,悻悻的摸出枝烟,点燃了正要往嘴里送,突然想到什么,问他:“你要么?”
他接过来,放在嘴里深吸了一口,觉着味道不对。这才低头瞥了眼手里的烟,很细很长的一根,棕色的烟纸,修长如艳女的手指,燃起来会有动人的白色烟雾。终于抬起头看着梁凯利。
梁凯利给自己也点了根,放在嘴里才说:“这东西也就偶尔抽抽,图个痛快。”
梁凯利说的这东西,是大麻。在他们这圈子,也有不少有钱公子哥在抽,这东西在国外有些国家并不违禁,上回一个专做法国跑单生意的朋友送了他几包,他起初也不爱碰,后来渐渐抽上了瘾。有什么良药能比大麻更容易让人忘记痛苦呢?
叶绍谦试着放进嘴里又深吸了一口,只觉得伴随着深吸进肺腔的芳香烟雾,有一种能让人麻痹的快感。疼痛消失了,那种他连做梦都无法摆脱的疼痛感,竟然迹的不见了……只觉得好像回到从前,回到在他家里的时候,小北就在厨房忙活,而他从身后圈着她,温柔缱绻的看着她洗碗……
一整枝大麻抽完了,叶绍谦的眼有些迷蒙,指着他的口袋问:“喂,这东西还有吗?多给我一包吧……”
梁凯利啐了口:“你没问题吧?这玩意儿虽然不像白面,但也伤身。”
他不耐的点头:“我知道,少废话。”
梁凯利不情不愿的把兜里剩下大半包都给了他。叶绍谦舒服了一些,又开始猛灌酒。他醉得连自己上厕所都不能,梁凯利气得一脚踹在沙发上:“妈的,老子这给人当保姆呢……”
骂归骂,还是不得不扶着他,把他一点点从包厢里弄出去。
他在洗手间外面等着,正百无聊赖的四下张望,女洗手间里走出个女的,头发柔柔顺顺的披在背后,从侧面看轮廓也是精致,于是乎习惯性的吹了声口哨。
美女回过头来,他靠在洗手池上冲她招招手,忽而觉得这美女眼有点熟悉。又仔细想了想:不是跟那姓夏的女人有几分像么?
美女回头看了眼就要走了,他赶忙追上去拍了拍美女的肩,然后盯着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忽然两手一拍:“我就说嘛,我怎么可能记错!”
美女一脸茫然,梁凯利却是喜上眉梢,边掏皮夹子边问她:“美女,你是几号?我有一朋友喝多了,你陪陪他。钱不是问题,我这朋友估计你还记得……”
他正说着,后面叶绍谦已经出来了,女子抬头朝他身后看去,一张白白的小脸瞬间就充血般的通红。
梁凯利也回头看了眼,对美女说:“想起来了吧?上回也是在这儿,这小子把你扛到包厢,差点给办了的……”
原来这女人,正是那一回叶绍谦喝醉后把她当夏小北扛走的那个。
梁凯利把一厚叠钱塞进女人手中,说:“我这朋友心情不大好,你就当哄哄他,他要怎么样,你就随着他吧,这些要不够,待会记账,我再让人给你送来。叶公子知道不?放心,陪好了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对了,美女你叫什么?”
女孩的一张脸早就红得要滴血,手里抓着钱也不是,扔了也不是,嗫嗫嚅嚅的说:“我叫小水……”
梁凯利很是满意:“小水,小北……连名字都这么像,成,今晚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好伺候着啊……”说完贼笑着就走了。
小水这名字还是酒吧领班给她取的。因为她还是个处,只陪酒不外出,又水灵灵的,老板打算把她第一次卖给个大老板。眼前这个……她以前听其他姐妹说过,说他们那一帮子年轻公子哥,都是青年才俊,人又长得好看,尤其这叶公子,是个大方的金主,能跟他春风一度,是多少姐妹的梦想。
上回遇到他的时候,她才刚来这上班,还不认识鼎鼎有名的叶大公子。只是他情深款款的望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几乎要化掉了,也忘了领班叮嘱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把初夜留着拍卖的事了。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仿佛是受了伤,晶亮的泛着柔光,让她觉得心里一阵发疼,心想只要能安抚他,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可是他嘴里叫的却是另一个名字。他一直叫“小北”,“小北”。直到两人坦诚相对的时候,他嘴里还是念着那个名字。最后,那名字的主人也出现了,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竟然当着她的面,就跪在了地上。
她心里的震动无人能晓,如果有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下跪,哪怕是要她死,她恐怕都心甘情愿。
她望着眼前这个再一次喝得烂醉的男人,心里又是一阵发疼,这一次,还是为了那个叫“小北”的女人吗?这世上难道真的有这么狠心的女人,可以一次又一次如此伤你的心?
他好像压根就没看到她,坐在地上点烟,一种纤细的怪的棕色烟卷,黑色的头发挡住他一半的白皙瘦削的脸庞。
她走过去扶他,他才抬起眼,像是研究一件物品,仔仔细细的盯着她的脸看,半晌,忽然笑了笑:“我认识你……”
她心里一阵欣喜,却听他又说下去:“你不是小北,这回我可不能再认错了……”
她觉得好像被狠狠的扇了一个巴掌,难堪还是难受,都分不清了。她很久才镇定下来,再次去扶他,他这回倒是听话,乖乖的挨着她站了起来,嘴里还在嘟囔:“我认错谁也不会认错你……绝对不会了……”
她强压着心里的波澜,一把摘掉他嘴里的大麻,问他:“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他随口告诉她一个地址,却是老城区的一个普通住宅区,按说他这样身份的公子哥不会住在那种地方。但地址说得那样顺溜,应该没有错。
她不再多问,扶着他出了酒吧,问他:“你车停在哪?”
他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弯腰吐了起来,他蹲在那儿,形象全无,吐得连胆汁都要出来了,才停下来。
她掏出纸巾给他,看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估计也是开不了车。她摸了摸口袋里,厚厚一叠钱,都是梁凯利给她的,这些钱打辆车,估计绕全上海跑个五六十圈都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