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8日
第一卷大浪淘沙
第一回河西
词曰: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收藏不迷路!: 以备不时之需】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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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汉武帝时才进入中原的一处天佑之地。当此州陆沉年月,它是汉人最后的精家园。
其时正值西风肃杀,长长的古道上,却没有几个行人。
道边一家小酒肆,几间黄土房,屋侧贴着已经泛白的告示。都督西北五州军事的奚眷将军年前就发下严令,凡与南朝宋人接触者,一律格杀勿论。
酒家保正躲在屋里懒懒地烤火。虽只晚秋,关外的天却已极冷,这样的天气,今天应该不会有客人了。
“叔,你知道是谁杀了沮渠蒙逊吗?”无聊的酒保在找掌柜聊天解闷。
正在一旁喝酒的掌柜斜睨了酒保一眼,却不答话,心想着:这事情整个江湖都不知道,我知道个鬼啊。
这沮渠蒙逊乃是河西五凉中的北凉王,曾经也是纵横天下、江湖排名前五的高手。河西只要有他在,哪还有第二个人敢在此地称王。可是,去年却从焉支山传来消息,一个虬髯汉子,只用了三招,就割破了沮渠蒙逊的喉咙。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
然而,整个江湖,竟没有一人知道这汉子姓甚名谁、出自哪个门派。
沮渠蒙逊被杀后,河西局面陡然改变,来自南朝宋的汉人明显多起来,往返宋凉的使者不绝于路。显然,南朝皇帝刘义隆是想在河西把一盘大棋下活。镇守长安的鲜卑人自然坐立不安,不但严令凉州各国不得与南朝往来,甚至还在出入河西的关隘设下重兵,禁止宋人入境。也正因如此,河西各路的西域胡商也日益减少,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生计的小酒肆,变得越发困难。
酒保正发着呆,却听有人敲门。来客人了。
酒保忙不迭地起身去开门,走进来的是两男一女三个黑衣人,全都戴着斗笠,看不清模样。不过,女人是个大肚子,被其中一个男人抱扶着,像是要生了。
酒保忙闪身将三人拦住,道:“你们不能进,在店里生孩子犯晦气。”一个男人直接扔过来一锭马蹄金,叫道:“一间干净上房,热水,再找个乳医来!”
酒保掂了掂金子,心中骂了句:“娘的真晦气,好不容易来桩生意,却是南朝人。这五凉地界,也就你们敢这般阔绰。”他不敢得罪南人,只能应承着开了上房、打来热水,又要出门去。临走时,那男人还补了句:“敢报官,你全家死。”
酒保心中“呸”了几声,只能去附近村里找了专事接生的妇人来。
回店里时,两个男人已经在喝酒了,在他们桌边,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一个男人始终用手握着,看来是很重要的东西。
见酒保回来,一个男人问:“这里离焉支山还有多远?”酒保心想:“焉支山是羌人的地界,南朝人看不上羌人,极少去那。这几个人不会是知道谁杀了沮渠蒙逊,所以去那?”他心里好,却又不敢问,只是回道:“往南不多远就是。”男人微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约在傍晚时分,就听见屋里传来婴儿啼哭声,孩子生下来了。
不多时,乳医笑盈盈地抱出一个已经包裹好的娃:“恭喜吉士,是个小女,这模样可俊,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
一个男人接过婴孩,因用斗笠挡着,看不出他的表情。却听另一个男人有些兴奋地道:“兄长,给小公主起个名儿吧?”
头一个男人抱着婴儿走到窗边,打开窗来,却见夕阳正好,轻声道:“就以‘祖娥’为名吧。”说完,他微叹了口气,又轻声道:“动手吧,不要让小女看见。”
另一个男人立时明白,也不知从哪来的一柄剑,就架到了乳医脖子上,问道:“你家何处,我会把接生钱送过去。”
乳医吓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却说不出话来。男人一回身,又看向酒保。酒保也被吓住了,正要往外跑,那男人道了声“对不住”,一柄袖剑便直穿他的心藏……
……
大魏延和二年,史称太武帝的拓跋焘已经在位十一个年头了。这些年他南征北战,无往不胜,放眼中原州故地,除了几个还在南方蹦达的汉晋遗老,曾经的汉人天下,便已尽在鲜卑人的手上。
为了打败刘义隆这个岛夷,拓跋焘使出了浑身解数,成果却相当有限。根据倚重大臣崔浩的建议,此时宋人的气数主要在河西。当年晋人衣冠南渡后,大批的贤儒雅士都逃到了河西隐居。加之五凉诸国重儒兴文,汉晋的儒学正统便都传在了这河西地界。所以要想从南朝人手里夺取中原正朔,笼络五凉文人乃是正道。
这番道理说来顺耳,可惜奚眷虽有谋略、却不懂收买人心。看样子,得再派个老成持重的汉人前去。
焉支山,当年霍去病就是从这里走过,打出了“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千古哀鸣。如今,这里早已成汉家天下,云杉成林、四季如春,那穿行其间的走兽野狐,正在等待百多年后将要来此会盟万国的另一位枭雄。
就在焉支山北麓,有一个名唤长城窟的水池,因与过往行路人和马匹提供食水,渐渐便有人在此定居,做些过路人的买卖。其时正逢儒道西行和佛学东传,往来不绝的汉族儒士和西域胡僧,多有来此参禅论道者,一来二去,人烟便更加鼎盛起来。
此时,两个身着常服的中年人正站在长城窟旁。中年人都是三十岁出头,身背长剑、腰挎书囊,看来皆是文武全才之辈。
年长者,就是人称“铁齿安西”的魏高平公李顺,表字德正。拓跋焘此番给他的使命是稳住北凉局势。若北凉人听话,则多加安抚,若其人三心两意,则需采用雷霆手段。
而另一个年龄稍小的,是他的从父弟,名唤李孝伯。其人少治《郑礼》、《春秋》,有大才,郡中请他做功曹,他推辞不去,又请他做主薄,到官月余即还。此人生平除了与人吵架,似乎没有太多爱好。
长城窟边有一座小庙,庙门前一个弟子见二人站在水池边发呆,慌忙上前相迎,询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李顺从怀中拿出一个请柬交与那弟子,道声:“长乐仙人成公兴寄此英雄帖与我兄弟三人,叫我等来此一晤。”
弟子拿过请柬看了看,又问:“怎么只来了两个?”
“长兄李灵因闻新会陶隆亦在此地盘桓,便先去会他了,稍后即来。”
“那二位别站着干等了,先请进庙中吧。”
二李道声谢,抬脚走进那庙。
“哈哈哈……赵李三杰,却少一人,有趣有趣啊。”突然从庙内传来有人大笑的声音。二人连忙向内观看,只见一个能容纳百十人的大殿里,竟是空空荡荡,只正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一个身着儒士衣衫的年轻人,端坐正首。笑声正是从他发出的。那笑声在这空旷的空间中反复传播,让人感到可怖。
李顺止住脚步,冷眼看向那年轻人,闷声问道:“你不是成仙!”
那人听闻此言,又是一阵笑,笑毕却忽然将脸一转,亦是冷声问:“你手里拿的请柬上,何处写了‘成公兴’的名讳?”
李顺道:“给我兄弟三人的信,前面一段俱是相同,请我们到焉支山赴约,可末了却各有一段几十字的瞎拼乱凑,全无文理可言。若非我弟孝伯粗通易理,从三封信送到手上不同的年月日时,再与八卦之数求解,方从这段乱文中找到了‘长城窟’三个字。某不才,也算遍交中原名士,除了成仙,中原还有谁能将这周易象数之学玩弄到这样程度?”
年轻人听他说完,便将眼光移到了他旁边的李孝伯身上,像是看景一般,从上到下看了半天,这才说道:“李孝伯,三岁读诗书,七岁便通晓六经,九岁即开席授课,天下人皆说你是不世出的天才,可你却从不入仕为官,每日只吐狂言,所以得了个‘狂儒’的雅号。可那些蠢人又哪里知道,天下间只你能破解我设下的谜题,只你配做我一生的对手!”
李孝伯闻言,与李顺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方问:“阁下究竟是何人,叫我等来,又所为何事?”
年轻人向座中一挥手:“请坐吧。河西之地甚偏,没有好茶招待,只有陈年的灵寿茶,还望二位见谅。”
李孝伯一愣,旋即便坐了下首,将桌上早已泡好的茶端起来咂了一口,又细细品了几分,这才回道:“阁下倒是有心,知我兄弟皆是赵郡人,特意备上这灵寿茶。说起来,倒真是有段时间没品过这个味道了,多谢阁下美意。”
年轻人略一拱手:“好说好说,高平公也请坐吧。不过,这里本放了三个位子,正是为‘赵李三杰’准备,可惜令兄未至,只好空着了。”
李顺见李孝伯落了座,只好也跟着坐下,却不饮茶,只是问:“阁下可否告知你的身份,为何如此大张旗鼓把我们兄弟叫来?”
那年轻人也如李孝伯一般,举起茶杯来轻啜了一口,方缓缓道:“不才姓义名康,生平没甚爱好,只会与人舌战。在下听说赵郡李氏的三位兄弟俱是个中高手,故而相邀。”
听到“舌战”二字,李孝伯便一下来了精,忙问:“义兄竟是相邀舌战,有趣得很。话不多说,请出题吧?”
旁边李顺正要反对,义康抢先一拍手,道声:“孝伯兄果然爽快,既如此,在下也不客气了。敢问孝伯兄,当今天下,南北对决,北朝若想彻底打败南朝,当以何种策略为上呢?”
这种关于时局的探讨,李孝伯等赵李儒士平日里不知进行过多少回。此时听闻义康相问,李孝伯当即答道:“南朝皇帝刘义隆刚愎自用,无人君之德,其手下南朝贵族也多是纨绔子弟,无堪大用者。南朝唯一可用之兵,只有一支北府兵,可用之人,只有一个檀道济。依我之见,北朝只要能灭了北府兵、杀了檀道济,拿下南朝便不在话下。”
义康闻言,拍手赞道:“孝伯兄高见。那么如果南朝想拿下北朝呢?”
“呃……”义康反口这一问,倒把李孝伯问住了。毕竟李孝伯身为北朝人,就算再狂儒,也不敢妄议如何颠覆朝局。义康之问,显然便是故意难为于他。
义康见李孝伯沉吟不语,微作一笑:“其实孝伯兄心中必也是知晓的,只是不肯说出来吧?胡人的朝局,一向以来最大的问题便是继承制的混乱,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从无定数。眼下,北朝皇帝学南朝立嫡长子为太子,然而那些个皇叔皇子们,谁不觊觎?依在下看,南朝若想动摇北朝根基,最佳策略莫过于在当朝太子拓跋晃的身上做文章。孝伯兄以为如何?”
李孝伯并没有说话,表情中却流露出对义康的佩服。看来,他也曾这般想过。
义康见状,又是秘一笑,续问道:“在下还有一问,听闻你们兄弟是奉魏帝之旨来北凉安抚民新的。倒要请教二位,当以何种态度安抚呢?”
李孝伯这次不假思索地回道:“当然是‘广施教化’四个字!”
义康却摆了摆手,做出不屑的表情,道:“书生误国,书生误国矣!”
李孝伯倒不生气,却问:“敢问阁下有何高见?”
义康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道:“这些年来,凉州地界的王权一个一个走马灯似的换,百姓日子从未安宁,李兄可知原因何在?只因西域的财货难以数计,凉州是中原西出塞外的唯一通道,此路上走私之利,堪比国帑。在这条道上,多的是亡命之徒,恶是除不尽的。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在此养一头狼,才能镇住群魔乱舞……”
“喂喂喂,你们不能进去!”他这话刚说了一半,却从门外传来嘈杂声,像是弟子在阻止什么人进大殿来。义康立即停了话头,口中默念一句“狼来也”,便唤外面:“放他们进来吧。”
话音刚落,走进两男一女三个人,俱着黑衣,其中一个女人,怀中还抱一个婴孩。为首的男人,手中拿一个包裹,刚一进门,便大声问道:“陶隆不在?他在哪里?”
义康轻声一笑,回道:“陶医师有事不在,你可坐这等他一阵子。”
那人也不客气,便在八仙桌剩下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然后问道:“你们是谁?”
另外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这样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这时,义康方道:“此地本是当年霍去病将军祭天之所。在这里流传一个老规矩,谁能在这里坐到一个位子,谁就可称当世英雄。今日我等四人有此荣幸,日后便足可称英雄矣!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找陶医师所为何事?”
新来的黑衣人却并不答他话,只是将手中包裹紧紧攥着,很明显,那东西对他很重要。
正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李顺、李孝伯的长兄李灵,而另一人,态飘逸,说不出的潇洒自如,黑衣人刚一见他,便唤了声“陶老兄,别来无恙?”
那人自然就是南朝大医陶隆。
陶隆正要回应,李灵却向李顺大喝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面前,竟还在此安坐吗?”
李顺一惊,“难道他是……”还未说完,李灵手中剑已出鞘,直刺坐着的黑衣人。那人见状,瞬间从座中弹起,与另一个站着的黑衣人同时攻向了李灵。与此同时,李顺亦拔出背上长剑,与李灵并肩对敌。双方便在这空旷的大厅中打斗起来。两下实力又极相当,这一打就从厅内打到了厅外。
“哇呜!”黑衣女人怀中的婴孩哪经得住这样激烈刺激的生死搏斗,便不住啼哭起来。陶隆忙过去抱拳道:“夫人请随我去僧房,别让孩子受了惊。”黑衣女人知道他是黑衣男人的朋友,便也不多话,就随他去了。
变起突然,可是厅内,竟还有两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动。
“义兄,他们都走了,我们的舌战可以继续了吧?”
“孝伯兄不想问问那三个黑衣人是谁?”
“不需问。”
“为何?”
“抢了我兄长位子的人,都活不下去。”
“这个人可不见得。”
“哦?”
“因为他就是魔君李宝。”
第二回从军
公元四三六年。北魏太延二年,南朝宋元嘉十三年。春。
这一年突然发生了两件事,让天下之人顿感时局之艰。
第一件,北魏的太子拓跋晃,因突发之疾夭折,年方九岁。
第二件,南朝宋皇帝刘义隆自毁长城,诛杀百战名将檀道济。
兖州高平郡。城外古道。一匹瘦马,驮着一对十一二岁的兄妹。小妹低垂着头,在马上晃晃悠悠,若非兄长紧抱着,怕就要摔下马去。
“林儿,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金乡了,我们一定能找到大父说的那位真人为你治病。”
原来小妹此时正生着重病,想是两人仓皇奔逃,方使旧疾复发。
那林儿半眯着眼,脸颊上仍有残留未干的泪渍。小小年纪的她,眉眼中却显出坚强的勇气。听得其兄之言,林儿忽然将身子一颤,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其兄关新地问:“又梦见那道强光了?这个梦从出生便纠缠我们兄妹,也不知何时方能止歇。”
林儿摇摇头,“阿兄,刘义隆为什么要杀大父?大父不是为大宋立下过汗马功劳吗?”
她的声如银铃,带着稚气的童声、却语调平稳,不似初遭大难。
兄长一面用脸颊紧贴着妹妹,给她一些温暖,一面坚毅地道:“当今天下,州陆沉,生死都不过一瞬。刘义隆心狠手毒、杀了那么多人,谁又知道他自己能不能逃脱这样的命运。大父临终时言道,要想明白我们兄妹梦中那道强光的含义,必须回金乡来寻找一位能医治你旧病的真人。林儿,我们就要到了。”
原来,这一对兄妹正是提出“三十六计”的南朝宋名将檀道济的一对孙儿孙女。宋帝刘义隆冤杀檀道济,灭其全族,只这两个残余血脉侥幸存活,逃到了宋魏边境、檀道济的故土高平金乡。兄长名唤檀羽,小妹名唤檀林。这不过十一二岁的两兄妹,就这样被抛弃在了这千年一遇的乱世之中。
正走着,忽听见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檀羽极目望去,那是一队北人军士。他二人自到边境后,已经换了魏人衣冠。但毕竟是南朝人,易被当成奸细。檀羽连忙勒马,退到道旁草边,小心低垂着头,等军士过去。
过不多时,军士策马来到近前。为首一个军官竟与檀羽年龄相仿,他见道边立着二人,亦勒住马,侧目问道:“什么人?”
“本乡农户。”檀羽操起并不1悉的金乡土话小声回答。
“给我绑了!”谁知那军士二话不说,就叫手下绑人。
变起突然,檀羽连忙辩解道:“我兄妹良家农户,队主为何无故绑我们?”
那军官咧嘴闷声一笑:“哼!农户?兖州连年战乱,百姓穷困难当,普通农户谁家有马?你这马虽瘦,却分明是匹良驹。这若不是你二人从别处偷来,那你们就是岛夷的奸细。不管如何,今天都可绑了你二人,绝错不了。”
檀羽心中一咯噔:“素闻北人野蛮嗜杀、强横无谋,怎么这个北人军官倒如此有心?”
然而他也并非等闲之辈。南朝人承魏晋遗风,酷爱玄谈激辩。檀羽虽出身将门,却从小受大儒们耳濡目染,方才十余岁,就已在南朝辩坛上崭露头角。
于是,就听檀羽高声辩道:“队主此言差矣,你看我兄妹两个,瘦弱无力,哪个有此良驹的壮士会被我们盗了马来,又有哪个南朝不长眼的军官,会派我们来做细作?”
军官被他这高声辩解,先是一愣,倒不生气,反是微点一点头。
檀羽见一言奏效,便续道:“我知队主此番是为征兵而来,故而道边见人就绑。我被绑去倒也罢了,可我小妹体弱,若离了我却难以活命。还望队主开恩,许我为小妹先觅良医,而后再来从征。”
那军官闻言十分诧然,把檀羽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方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为征兵而来?”
檀羽似成竹在熊,不慌不忙地道:“我听路人说,南朝岛夷自毁长城,大汗手下那些将领,听说檀公不在了,个个弹冠相庆,都闹着要南征北伐。加之皇太子不幸夭亡,大汗认定是北方蠕蠕所为,盛怒之下便要发兵征讨。起大军必先征兵,我们此来路上便已碰上好几次。我看队主这一路并无匆忙行色,不似开赴沙场,那么多半就是来征兵的。”
军官一听,忽然就在马上前仰后翻地大笑起来,把檀氏兄妹都笑得莫名其妙。笑了半天,这才用马鞭指着檀羽道:“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今天会遇上贵人,没想到今天真让我碰见个能言善辩、足智多谋的。小弟,你这兵我征用了!”
檀羽没想到这军官是个楞子,一时无语。
却见那军官又突然凑过来,一脸坏笑地小声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大忙?”
檀羽一怔:“什么忙?”
军官“嘿嘿”一声:“那边村里有一个叫木兰的阿姊,武艺高强,我想娶她做我的小君,可她怎么也不肯。小弟,你心思这么活,帮我把这事办成,如何?”
“啊……好吧。”檀羽怕身份被拆穿,不敢轻易拂逆于他,只好暂且应允。
军官立时得意起来,当下便带路,往他说的那个村子走。
一边走,军官一边介绍:“我叫韩均,家中排行第二,我父是大汗帐下冠军将军韩茂。我向阿爹立了军令状,要在北伐中立头功。小弟你跟着我,保你吃肉喝酒。”
说话时,便来到一处竹林,远远的就听见有金竹敲击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韩均忙勒住马,小声道:“木兰阿姊肯定又在练武。我不敢过去了,每次去都被她打。”
檀羽见他一副怯怯的模样,心中一笑,口道:“二郎放心,此事交给我吧。”
于是他当即策马,循声过去,才见一个黄衫的小女,正在用一柄宝剑敲击着周围的竹子,一招一式,很有模样。
檀羽仔细打量那小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清沏的脸颊,略带几分成1气息,头发随意挽着,水灵的眼中透着一股慧黠之气。她练武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显是完全陶醉其中。
这便是韩均说的木兰了。
檀羽见木兰专注非常,倒不好去打搅于她。便小心翻身下马,将小妹接下来找地方坐下,喂她吃了些干粮,这才坐下来静静地看木兰练武。
林儿因身体疲乏倒在阿兄身上眯眼歇息。檀羽则看着木兰练武入了,竟完全不知她是何时停了动作、走到自己身边,直到她问了一句:“你们是谁?”这才回过来。
“呃,我们从外乡来。我小妹生了病,想找个客栈打尖,顺便延请医师诊治。阿姊是本乡人吗?我看你的剑法超群,定是女中豪杰。”檀羽虽已知木兰之名,却不道破,只作路人口吻。
木兰叹道:“若能在家耕织,谁愿习武。只怪大汗即刻要点兵北伐,发下军书十二卷,要阿爷从征。阿爷家无大儿,只有小女木兰,木兰只好替父去应征。”木兰虽然习武,声音却极细致温柔,如同邻家阿姊,难怪韩均为她着迷。
檀羽又问:“木兰姊要去从军?你武艺这么高强,哪个将军若收你当兵,真是三生有幸呢。”
木兰仍作哀怨之色,“鲜卑人从不读兵法,只知道杀人。有一个叫韩茂的将军,听说有一次攻打南朝时,连屠了十几个村落,致当地无人聊生。要是让我跟了这样的将军,再好的武艺,也只是为了杀人。与其那样,我宁愿抗命不从征呢。”
檀羽两句话便问出了木兰不愿加入韩均队伍的原因,心中一喜,口中又道:“木兰姊不仅武艺出众,手中武器似也不凡。可愿与我一观?”
木兰很爽快,便将手中宝剑交在檀羽手上,问道:“客懂剑?”
檀羽拿过剑来,将宝剑略一拔出,登时一股寒光射出剑鞘。檀羽一凛,连忙收剑回鞘,大赞道:“好一方宝剑!我大父常年征战,故而家学中尚也懂一些剑道,可却从未见过如此宝剑?”
木兰不无得意地道:“此剑乃是邻县郗家庄一位人所赠,剑身上刻着‘含光’二字。”
“含光剑!”檀羽更加诧然,“先秦卫国铸剑名师孔周三大名剑之一的含光剑,据传早已失踪。今日有幸一睹,真乃三生有幸啊。握着此剑在手,我心中忽有一股莫名的亲切之感,想来定是与木兰阿姊甚有缘份哩。”
木兰见他竟识得此剑,也是另眼相看,当即豪爽地一抱拳,“客识剑,想也是好义之人。今日能在此相识,以后自然就是道上的朋友。”
檀羽回以一礼,方又问:“不知这位赠剑的人是何许人也,竟将如此宝剑相赠?”
木兰道:“他是这十里八乡唯一的医师。不过这个医师是个怪老头,每次见他,不是脸上贴块膏药,就是手上缠着麻布,反正就没见他清爽过。人家问他:你老这又是怎么了?他总是大笑着说:好事,好事。你说这人怪不怪。有一次我与好友去郗家庄玩耍,恰巧碰到怪老头出山,我上前抱拳唤了一声‘真人好’,他就突然高兴得不得了,说我是有缘人,以后定要辅佐明君,就拿这方宝剑赠与我了。”
檀羽闻言,心中大喜,若真如木兰所言,此地只这怪老头一位医师,那不就是大父让自己寻找的那位真人吗?檀羽心下一番盘算,便道:“我兄妹此来金乡,正有意去寻找这位真人。木兰姊如若方便,恳请为我们带个路。”
木兰心肠热,自然挨不过他们的请,当即答应领路前往郗家庄。于是檀羽扶小妹上马,自己牵着马紧跟在木兰身后。至于后面那个着急的韩二郎有没有跟上,就不得而知了。
第三回东山
木兰向家里人告了假,收拾了几件衣物,同檀氏兄妹一路询问着,来到了邻县的一处客栈打尖,顺便向店家询问怪老头的住处。
“老实说,没人知道怪老头到底住哪里。他愿意为大家看诊时,自然会出现,不愿意的时候,就消失不见。大家只知道他住在东山的某座山岗上,可到底是哪座山岗,没人知道。有好事者曾去跟踪过他,每次都看他从一个写着‘妙闻精舍’的山门进去,山门处有一个西域模样的小女在守门,年龄和你差不多。但是,如果你跟着进去,却找不到山里面有什么房子能住人。更怪的是,下次若再去,那‘妙闻精舍’的牌子,又换地方了。
木兰听完叙述,笑道:“有趣有趣。”又对檀氏兄妹道:“不如我们去东山看看?”
兄妹答声好,三人便来到了东山附近。这东山,就是当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的那座东山。山并不高,但在这鲁中平原地界,也算是山岗错落、景致绝佳之地。
三人走到东山附近一个小山包上,极目望去,终于傻了眼。原来,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四方是延绵的山岭,让视线所及,只有山中的土石和野林而已。
林儿“啊”了一声:“从小听人说孔子登东山,原来东山是这个样。这可怎么办?”
檀羽却只有一个信念:深山出高士。能躲在这里过生活的人,都是出凡脱俗的,难怪他的大父要让他来此地寻找真人。“要不我们先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可以问问。”
说罢,三人便先往东南方走去。走了小半个时辰,果然见到了店家说的“妙闻精舍”的山门。山门在一座山岭脚下,山门之后是不知多少先民踏出来的一条土路,弯弯曲曲,一眼望不见头。
山门处,是一个着西域衣服的小女,诚如店家所言,和木兰差不多年纪,身段也相仿佛,手中还握着剑。
檀羽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位与人看诊的真人?”
那小女面无表情,只懒懒地答了声“是”。
檀羽又仔细打量了半天这小女,忽对身后二女道:“适才听店家所言,这妙闻精舍应当没有这么简单。要不,我们先不进去,到别处看看再说。”于是,三人又掉回头往西北方走去。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西北方也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同样发现了一模一样的一道
山门和一模一样的一个小女。他们就像踏入了一个迷宫一般,一切都回到了原点。这足以引发木兰的一声惊呼:“天呐,白日见鬼了吧?”
檀羽却非常镇定地道:“这一定是一对双胞胎女兄弟。看来好事者找不到怪老头,就在于此了。我们得做选择,二选一。”
木兰笑道:“那还不简单,两个山头都去走一遍不就知道了?顶多花点精力,总是能找到的。”
檀羽道:“这个办法好事者一定能想到。我想,如果不破解这个谜题,不论从哪个山门进去,最终都找不到怪老头。因为,这些山头纵横交错,他只要在某些地方设下岔路、障碍,你就别想找到他。”
木兰一听,便犯起难来,“难不成我们在这儿干等?”
旁边林儿抿嘴一笑:“万一怪老头十天半个月不出现,我们也是等不到的。木兰姊别急,阿兄他一定有办法。”
说罢,两人都不约而同看向檀羽。
檀羽点点头,道声:“先找个地方坐着慢慢想吧。”便扶着林儿来到一棵大树下靠树坐了。他两个人走了这么多路,颇有些疲了,两人相扶而坐,却没有一句话。
木兰有些无聊,只好也坐了旁边,不时地拣起一颗石子,掷向远处的大树。
怪老头的谜题固然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可越是如此,檀羽越确定了此人就是檀道济要他寻找的那位真人。
然而,檀羽仿佛生下来就只好儒学,自小将儒家经典背得滚瓜烂1,却从没有打算如檀道济般走上兵家之路,所以这诡道兵阵他并不擅长。檀羽看看林儿,两人都有些无奈,半天也没拿出主意来。
“哎哟!”木兰扔的一颗石子不小心蹦到了林儿脸上,吓得林儿捂了捂脸,木兰连忙道歉赔礼。
这一个小变故,却忽地让檀羽心中一亮。他小声问林儿:“木兰阿姊的石子是向前扔的,怎会落到你这儿了?”
“碰树上弹回来了,很怪吗?”
“林儿你看,这精舍的山门,一个设在东南方向,一个设在西北方向。你抬头看这四周的山,连绵环绕,而我们恰坐在一个山谷里。这像什么?”
“像我们目前的处境!”林儿与乃兄一般的聪慧,一经提醒立即明白过来。
“没错。大父临终时让我们来此寻找真人,如此明确的任务,绝不会无的放矢。而这里如此怪象,绝不是简单的门兵阵,否则天下通晓门之人何止一二,又岂会无人能解?所以我想,这是那位真人在暗示我们什么,这个暗示只有你我二人才能明白,你说是吗?”
“哦,我懂了!刚才我们在东南的山边,现在又在西北的山前,这不就喻示我们一路北来逃难的路线吗?现如今,我们坐在这山谷里,不知道哪里才是我们的出路。阿兄,你觉得哪里会是我们的出路呀?”
“我们自南来,一路向北。物极必反,现在,是时候返回去了。”檀羽眼中显出坚毅果决的情。
林儿一击双掌:“是了。感谢木兰阿姊弹过来的石子,我们这就回南门去。”
于是檀羽扶起小妹,三人一道,缓步向前,径奔东南的“妙闻精舍”山门而上。
第四回孤峰
刚走进山中,三人就感到了不妙。在这延绵的深山之中,真可叫抬头不见天日,没有任何可以判断方向的参照物,转几圈就迷了路,更别说找出往北的去路。这种地方,即使当地的老农,也要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而像檀羽他们从没来过这里的生人,是断不敢进来的。
木兰急道:“哎呀,这可怎么办。如果陷在这里,不但找不到那怪老头,连出去都难了,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的。”木兰一腔热肠,又是本乡人,害生客在这山中迷路,她心里过意不去。
檀氏兄妹却要平静得多,他们年龄虽小,可毕竟刚经历剧变,从生死线上活下来,心智远较旁人更为坚强。只听檀羽道:“木兰姊莫急。我向建康的星官学过一些占星之术,等一会儿天逐渐暗淡下来,北极星升起的时候,我们到一个相对高处去观察,就能准确地把握自己的方位了。”
木兰诧异不已,观星之学于她而言是高深难测的学问,她何曾想过自己竟然能碰上一个懂这门学问的人。她忙问:“客会占星,可否教教我?”
檀羽笑道:“说起来也不难。你只要先确定一个仰视的高度。这个高度跟我们所在的南北有关,在南朝仰的高度就低一点,在北朝则要高一些。如果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大约这个高度应该是这样……”檀羽一边说,一边过去托住木兰的下巴往上翘,续道:“有了仰视高度之后,在这个范围环顾四周,会找到一颗最亮的星星。这颗星星即使在太阳还没下山时就能看到,而且不会随着太阳一起动。这就是北极星了。它所在的方位,就是正北方。”
恰巧,此时正是太阳西沉,天色逐渐变暗的时候,天上的繁星若隐若现。在那浩瀚宇宙中,檀羽仔细观察,很快就辨认出了北极星的方位。
于是,便由檀羽在前带路,看着北极星一路往山顶的方向走。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已完全黑下来,三人终于来到山顶。
“啊呜……”来到山顶那一刻,一声长啸在檀羽喉间不自觉地发出。他站在山巅,向群山眺望,顿时领悟孔子小鲁那浩然的情怀。
与此同时,是林、兰二女的惊呼:“哇喔!”
因为山顶的景,让三人真正的震惊了。
在对面,有一处耸然独立的山峰,像一支毛笔一般,孤零零地站在这群山之间。而在那山峰的顶端,则有一群不小的宅院,岿然立于那座孤峰之上,映衬在夕阳之间,竟是那样的挺拔坚韧、傲然于世。
是何等样特的主人,才会在这样独绝的境地,安下自己的家园?
一股苍凉之感在三人心中油然而生,还没见到主人,他们心中已被彻底地征服。因为,这间房子,已真正与大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满眼望去,伴随它的,是落日孤鸿,是群山环伺。它融入自然,成为这里唯一的王者,让所有山峦做自己的臣民。没有阿谀奉承,没有小人冷箭,它只淡然于世。
林儿看着这景,长吁一口气,道:“阿兄,这间房子的主人,一定是造物主,对不对?兄长若有诗性,何不吟诵一阕以赞此景?”
檀羽回头看她满眼期待之情,爽然道:“这样的美景,若没有诗文赞美,可不是糟蹋了哩。”于是他低头沉思起来,不多时,就听他幽幽地吟道:
壮哉孤峰岭,天地共玄。
森森多峭壁,浅浅少泉源。
石皆呈魅影,草尽现缱绻。
怪老比智者,真人作此山。
借得斧手,写就鬼才篇。
松间饮美酒,月下脱尘凡。
醉成造物主,醒为谷中仙。
不知何所欲,我自在悠闲。
林儿听他吟完,不禁赞道:“妙哉,这山如此出凡脱俗,再配上阿兄这首诗,真是不枉此行啊。”
旁边木兰非文雅之人,此时却泼起冷水来:“你们这两个小文人,还是先想一想,我们怎么才能过到对面去吧?这路都没有,只那几根麻绳,如何能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手指着旁边一棵大树。原来树上挂着一根长长的麻绳,足比一握还粗。可是,麻绳只是独独地垂着,并没与对面什么东西连起来,更不可能通过麻绳攀援过去。
檀羽皱眉看着这情况,是啊,从这边山顶望过去,到那孤峰足有几十丈。中间没有路、没有桥、没有任何联接。下面是真正的万丈深渊,让人一看,便不自觉的心下生怯。别说木兰还没有练到顶尖高手的轻功,就算有,她也无法带着两个不会武的人跃过去。还得想别的办法。
檀羽有些迟疑道:“那房中的主人一般都是怎样过去的?”这地方如此险绝,且不论当初这房子是怎么造的,便是要每日往返,也很难让人想像。
木兰走过去检视了一番那垂着的麻绳,想了半天,忽道:“你们看这绳端,好像有被啃过的痕迹。”
“啃过?”檀羽也过去看了看,的确如她所言。
檀羽又回头,朝天上望去。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鹤鸣,他听到这声,立即了然,便笑道:“应该是它们了?”
木兰尚不明白,檀羽解释道:“我猜对面飞的那几只鹤一定是那房中主人养的。鸟儿可以把这麻绳从这边刁到那边去,然后再绑到什么地方,就可以顺着绳子往返了。”
木兰随她指示看过去,对面山崖上的确有一个大的凹槽,必是绑麻绳用的。鹤是一定被训练得很听话,主人一声哨响,它便随时将麻绳传递。很显然,自己这三个人,使唤不了这些鹤。
木兰回过头来,在道旁找到了两根大树,向着对面那个凹槽比划起来。檀羽一看她的动作,便知她是要用那两棵树做成一个弹弓,利用树杆的弹力,直接把麻绳弹射过去!
待这个巨大的弹弓做好,木兰又仔细确认好方向,方在道边找了根结实的树杈绑在绳头,然后狠狠一用劲,便将一头绑着树杈的麻绳狠狠地弹到了对面。绳头的树杈,果然紧紧地嵌进了凹槽,将麻绳连在了两边山顶之间。
麻绳在两头的固定方位似是经过了主人的精心设计,是从上到下刚好有一个斜度。檀羽抬眼望过去,对过的另一个棵大树上,同样绑着类似的麻绳,而己方这边,则也有一个凹槽,想来,若要从那头回来,则可反其道而行。
于是,三人齐动手,收集了大把的树藤,制成三条绳环套在了手上。制作完成,三人互相对望了几眼,檀羽见木兰要发话,便抢先说道:“这种事,当然是男子先来。”说罢,便将绳环套在了麻绳之上,然后他脚下一用力,身子立即顺着麻绳滑了出去。
麻绳的斜度确是经过了精确计算,并且麻绳上也抹了桐油。檀羽滑行速度既不快也不慢,就这样晃晃悠悠到了对面。
刚一到,檀羽还没来得及脚踏实地,就听见了一阵女声:“奴婢恭迎公子大驾。”
第五回历史
檀羽转头去看,旁边站着的,正是山门处那个双胞胎女兄弟。
檀羽先一诧,旋即反应过来,便问:“你们是?”
女子中一人回道:“奴名光子,这是我妹电子,我们的主人姓牛。主人让我们在此恭迎檀氏两兄妹,二位既然到了,便请随我们去见我家主人吧?”
正此时,木兰和林儿也顺着麻绳滑了过来,听见了光子的话。林儿道:“你怎会知道我们?”
光子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只从其妹电子手上接过来一个锦盒,向林儿一递,柔声道:“奴家主人知晓檀小娘子感染风寒,特备良药一剂,小娘子服下,当会药到病除。”
说罢,光子掀开锦盒,只见其中一枚小白药片,一杯清水,别无它物。
“这……”林儿未答话,檀羽倒先迟疑了,“未经脉诊,贵主人怎知小妹之疾为何?这一小片东西就能药到病除?即便毒药也无这般药力,这却如何让人相信?”
光子闻此,向旁边电子眼示意一下。电子直接上前,从锦盒中的药片上掰下来一小片,直接喂进了自家嘴里,又安安静静退到后面。
这一番动作,让檀羽三人全都傻了眼。
光子却不介意,只等了半刻钟时分,方开言道:“时间过去这么久,奴家小妹安然无恙,贵客相信这不是毒药了吧?一会儿山路寒冷,恐怕小娘子的身体支撑不住。此药自有效,请小娘子务必服下。”
檀羽见状,真是倒吸凉气。对方将什么都想好了,礼数做到了极致,可自己又如何能拿自己的小妹去冒险呀。
倒是林儿生性坚毅开朗,见对方这番礼数,便径直走过去,将那剩余的小药片就水吞了。她的动作很快,檀羽竟也没反应过来。见她如此行状,正要出言斥责。却见林儿笑容灿烂,安慰乃兄道:“阿兄放心,我感觉没什么事,倒是精有些振作了哩。”
檀羽更感诧异,这究竟是何种特效药,竟有这等力。正无所措时,又听光子催促起来:“恐奴家主人等急了,贤兄妹还请这就随奴家上山吧?这位木兰阿姊,还请在此地稍等片刻,贤兄妹见过主人后,自会回来与你会合。”
檀羽看看林儿,林儿点头道:“主人家如此盛情,却之无礼,我们就跟去看看吧。适才服了那药,我感觉身体轻盈了很多,阿兄扶着我走,应该可以的。”
檀羽依言扶着林儿,又与木兰相约仍在原地相见,方才随那光子一路往前走去。山路艰险,雾气沉重,路愈走愈窄,天愈走愈寒。光子很善解人意,为两兄妹准备了狐皮衣服取暖,如此缓步向前,倒也不算困难。
走了一炷香工夫,突然看见一道天光射下来,眼前一迷糊,就仿佛直达天境了一般。周遭景致也发生了极大变化,原本泥泞破败的山路,却变成了平坦的青石板大路。仙雾缠绕的前方是一块一块的牌坊,立在道路中间,层层叠叠,被迷雾挡着,一眼望过去,却似乎望不到尽头。
只有第一个牌坊上清晰的写着两个字——伏羲。
檀羽扶着林儿,一路走一路看,他们看到了“唐尧”、“虞舜”,看到了“夏”、“商”、“周”,也看到了“秦”、“汉”、“魏”、“晋”,前面的牌坊仍然看不到尽头,可是突然,光子却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
“牛先生让二位在此等他,请稍候片刻。”光子说完话,与电子一侧身,消失在了云雾之中。
两兄妹正自狐疑,却听一个声音传来,“你们总算到了。”
“你是?”檀羽警觉地问。
话音刚落,一个打扮异的人站在了他们面前。这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然而却未蓄须,满脸上下无一根胡渣子。檀羽从他的声音即能判别,他不是宫里的阉人。“不是阉人却为何没有胡须”,檀羽心中疑惑不已。
更特的,还是他的装束。头上一顶深绿色的帽子,却只有前沿。身上衣服是短打,皮质面料,却也看不出是哪种动物的毛皮。裤子鞋子也都是皮质,鞋子是纯黑色,走在石板路上声音清脆。这是一个怎样怪的人啊,即使在这胡人当道的年月,也是不常见的。
那人脸上挂着笑容,还算和蔼。只听他道:“小朋友们,总算等到你俩了。随我来吧。”说罢,他就当先领路,往旁边一条侧道走去。道路不远处,有一间不大不小的砖房。
檀羽问林儿:“怎么办?”林儿坚毅地道:“都走到这儿了,总不能回去吧?这人一定就是大父要我们找的人。我看他说话倒还和气,跟去看看又有何妨。”
于是兄妹两个便随来人移步前行,到了那座砖房前面。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里面透出刺眼的光来,让兄妹不自觉地遮眼。“这人也太奢靡了吧,这要点多少蜡啊。”檀羽心中一阵腹诽。
那怪人在前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兄妹二人跟着进了门。进门一看方傻了眼,房中没有一盏蜡,只在房顶上悬下来一个圆圆的怪物,亮光是从那里来。
兄妹二人好容易适应了亮光,睁眼看房中,却只有一张桌、几张带靠背的胡凳,桌上散放着一些纸,便再无其它物事。
怪人端了凳来请兄妹坐下,自己则大大咧咧坐了桌子另一侧。兄妹二人都是南朝的贵族出身,极少像这般坐过胡人马凳,感觉颇有些怪。然而既来之则安之,也只好就这胡人之礼了。
怪人见兄妹扭扭捏捏坐下,爽朗一笑道:“我是无礼之邦来的,没有什么礼数,你们可别见怪哦。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牛盼春,是一名科学家,也就是你们说的炼气士。牛盼春是我这一世的名字,如果你们觉得不习惯,也可以叫我前世的名字,徐福。”
檀羽有些怪,怎么还有人知道自己前世叫什么,这人还真当自己是仙啊。不过他还是有礼地拱手道:“就叫这一世的名字吧,见过牛真人。牛真人一定认识我大父,对不对?”
牛盼春递过来一张纸:“当然。我也不卖关子了,两位小朋友先请看看这个。”
檀羽接过纸来,打眼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旁边林儿好,也去接来看,刚一过眼,立时吓得扔了出去。
原来,那纸上的人物,竟然在动!
“这是什么法术?”檀羽还算胆大,竟还能发出此问。
“这是电子纸,上面显示的动画,应该就是两位小朋友前不久刚刚经历过的南朝皇室中的场景吧。我拍摄的时候,你们的大父就在身旁。我本可救他,他却不让我救,只是不断提到贤兄妹。”牛盼春好整以暇地说着。
“电子纸?”
“这是一千多年以后的东西。历史不断演进,自然会有越来越多新的物事出现。一千多年前的商周之人,想必也很难想像纸张这种东西吧?”
“一千多年后?”兄妹二人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我是从一千多年后来的,你们看到我身上穿的,这里用的,以及适才光子给小妹服用的抗生素,这些都是那时候的人常用之物。我们制造了时空旅行的机器,可以从未来穿越到过去。”
“未来穿越到过去?那我们能回到大父被治罪之前吗?我想去救大父!”林儿思维转换很快,马上就想到了这个。
牛盼春尴尬一笑:“理论上当然是可以的,但实际上却不行,这也是我来这里见你们的原因。我们制造了时光机,作为第一次实验,我们送了很多人来到现在这个时代。结果,那群人因为对历史进程的1悉,却轻易地改变了历史。历史进程的改变,让一千多年后的时空秩序也发生了极大的混乱,给我们造成了许多无法预料的巨大麻烦。所以,我受上级委派来此,就是要恢复历史原来的轨迹。”
“历史原来的轨迹?”檀羽似乎懂了些什么。
“是啊,历史有它本来的演进轨迹,你们刚刚走过来这一段,看到了从三皇五帝到秦汉魏晋的历史,这是历史本来的轨迹,它不应该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被强行改变。强改历史,后果是严重的。这也是我眼看着你们的大父死去,却不能施救的原因。”牛盼春语气中诸多无奈,想来他们遇到了比他语气中表现出来的更多的困难。
“那要恢复还不容易吗?你们既然可以到处穿越,再穿越回去把历史改回来不就好了?”林儿的问很天真,却让牛盼春脸上充满尴尬。
“历史已经改变,如果我们再用更多力量把它改回来,万一出现新的意外,历史只会越变越混乱。历史是历史之人书写,我们现在能寄望的,只有依靠历史本身强大的力量,自我修复其回到自身应有的轨迹。而我们能倚重的,就只有身处历史中的人,这也是我把你们请到这儿来的原因。”
“我们?为什么是我们?”
“因为你们也是因历史被强改而出现的人物。”牛盼春看着兄妹惊讶的眼,小心地组织着措辞,“按照我们的历史记载,檀道济被灭族的时候,其家人当中并没有子孙活下来。现而今却出现了你们这对幸存的兄妹,应该是由历史被人为改变而引发的偶然事件。我们经过评估,认为你们兄妹的出现,很可能是我们上一次时空穿越实验失败后的产物。你们正确的生存年代应该是六百多年前,而你们之所以被送到这个时代,很可能就是历史自身对其运行轨迹产生自我修正的结果,你们也很可能是让历史回归正确轨迹的关键人物。”
“这么说,我们倒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们篡改历史,我们本应该随大父一起被杀头?或者六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檀羽语气中颇有些不忿,但又不知道究竟应该怪些什么。至少此刻,他有点明白自己和小妹梦中的强光意味着什么了。
牛盼春无奈地耸耸肩,恳切地道:“请你们一定帮我这个忙,也算是帮你们的子孙后代吧。”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林儿相比乃兄,似乎更容易接受现实。
牛盼春闻言,当即从桌上翻出一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符号。他看了一阵,方道:“对于目前的局势,我们做过仔细的评估。虽然很多历史细节与后世的史书记载有所出入,但大多数并不影响关键历史走向。当前最要紧的一件,可能你们也听说了,那就是北魏九岁的太子拓跋晃在月前突然夭折。按我们的历史记载,拓跋晃本应该活到十五年后,他的儿子拓跋濬将在那时登基、成为北魏文成帝。那群人为了改变历史,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年幼的拓跋晃害死,那么北魏以后的皇帝必定全都要易主。你们觉得,这该如何是好?”
林儿想了想,说道:“既然拓跋晃才九岁,就算十五年之后,也才二十四岁,那他的儿子又能有几岁?就算继任当皇帝,还不是别人的傀儡。这种皇帝,能对历史造成什么影响?换个人上去,还不是一样的。”
牛盼春睁大了眼睛,重又将林儿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这才回过来,续道:“他们选择你们兄妹,我一开始还不以为然,没想到你们年龄虽小,见识却非同寻常。你说得没错,小皇帝是谁并没有什么要紧,我们对此也是这样的评估。拓跋晃夭折这事所造成的影响,倒并非文成帝再无法存在于世。更重要的是,将对历史造成重大影响的文成帝皇后冯氏,她的命运将会如何,我们现在无法评估。”
“这个冯氏现在何处?你们把她找到,让她嫁给你们新选中的皇帝,不就好了?”林儿不解地道。
“呃……”牛盼春尴尬地笑笑,“冯氏还没有出生……”
看着檀氏兄妹向他翻白眼,牛盼春尴尬地连忙解释:“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们的历史记载。冯氏将是未来北魏的主要领导人,两千多年最具权势的文明太后。她历经三朝,屡次在与权臣的决战中获胜,她主导了鲜卑人的汉化,她……”
“好吧!”林儿打断了牛盼春的话,“这个冯氏的阿翁阿母现居何处?”
“我已经安排他们入京了,目前住在皇三子拓跋翰的府中。”牛盼春呵呵一笑,“在拓跋焘诸子之中,能活得比较久的有两位,分别是三子拓跋翰和六子拓跋余。我们经过了仔细的评估,在个性方面,拓跋翰和历史上记载的文成帝更为接近,由他或他的子嗣递补继位,我们认为对历史造成的变量理应最小。所以我们把冯氏的父母安排在他的府里,就是希望以后冯氏能顺利执掌权柄。”
“你想得真‘周到’。既然如此,还要我们做什么?”
“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我们的穿越实验已经被上级下令暂停,再过两个月,我们的时光机就要被关闭。届时,还愿意留在这个时代的人,就将永远留在这里。我虽然自愿留下来尽力修正自己的过失,但历史细节已遭强改,我的历史知识还有多少有用将无法确知。我只能作为普通人,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共同走过这段历史时光。更要命的是,上一次穿越实验失败的影响可能还在延续,除了你们,可能还有更多人因时空错乱而来到这个时代。如果他们对这个时代产生影响,后果更是灾难性的。贤兄妹,历史大势是否还能恢复,就只能依靠你们了。我相信你们不是普通人,看在你们大父的面子上……”
说到这里,牛盼春忽然站起身来,给檀氏兄妹行了一个大礼,语气十分诚恳:“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贤兄妹,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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