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珊?”
“嗯?”我回头。龙腾小说 ltxs520.com
“你的安全带。”杨逸文指指我胸前,“要开动了。”
我忙把安全带在座位下扣好。
车子上路。
一边看街景,一边和杨逸文随意聊家常。
“伯父伯母今日在家?”我问。
“什么?”他有些不明白。
“你父母今日不出门看热闹吗?”
“嗯,家中现在只有我和家父两个。他单身已久,不喜欢凑热闹。”
“也许年纪大的人都喜欢清静,我姑父姑母也是。宁愿选择呆在家里。啊,其实,可以让杨伯伯来家里和他们一起过中秋的。”
“他要在家等着祭拜圆月。也算是香港的旧俗。”
“那么你呢?你也是香港人——”
“呵呵,我和家父可不一样。毕竟我们已经是另一代人了。”
“那倒也是。”
说到杨逸文的父亲杨德笙,不免使我想起一件事。
“那日见到你们父子两个,觉得很有意思。杨伯伯瘦瘦小小的,你却这样高,并不很像他。也难怪别人说,女儿像父亲,儿子像母亲。我就像我爸爸多一些,不过,幸好眼睛随了妈妈,没有遗传爸爸的单眼皮小眼睛。”自己说自己笑。
奇怪杨逸文为何听后笑容很淡。而且,也没有即刻回应。
“我哥就惨了,总说自己先出生作了牺牲品,包揽了父母所有的瑕疵,然后我才有这样的运气——”
“家父并不是我亲生父亲。”杨逸文意外地开口。
我微微一惊。
“我亲生父母在我十四岁那年死了。家父是我生父的亲弟弟,一直独身未娶,所以,我一出生就认他做二爸。我父母死后,他就将我和我妹妹过继到他膝下,他视我们兄妹为己出,在我心里,他和我亲身父亲无二。”
“对不起,我并不知道,姑父姑母从没对我说起过——”
“事情过去很久了,亲朋好友自然不会再提,何况,他们也早已把家父当作我的生父。”
“那么你妹妹,怎么上次没有见到她?”
“她——”停顿了许久,才缓缓道,“她因为心理上的一些问题,所以一直在康复中心治疗。”
我没有继续再问。
生命中有很多承载不动的秘密,尘封是最好的对待。
“啊,我可能下个月会去英国。真的被你言中了。”我转了话题,驱散沉重的气氛。
“哦?为什么?”
“因为公司下月要派人去英国分公司听取财务汇报。我是候选人之一!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棒?”
“真的很棒!工作时间不长就受到公司的器重,前途无量啊!呵呵。”受我感染,他也逐渐恢复轻松心情,“去多久?”
“一个月左右吧。具体还没定。伦敦有哪些地方值得走走看看?”
“那可太多了。不如这样吧,改天我把一些地图资料给你,或许你用得上。”
“那太好了。”
“伯明翰离伦敦很近,有时间也可去看看。”
“当然,怎么可以忘记香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百战百胜雄才韬略的杨逸文大律师曾经走过的曲折而又不平凡的伯明翰大学求学之路呢?一定——”我用电台里天气预报员的正经口吻。
“好了,我还要留着胃口吃你那个什么天下第一的。”他笑。
车子在一家餐厅前停下来。
餐厅的外观,雕梁画栋,龙飞凤舞,像一座古色古香的庙宇。檐下镶嵌一块巨额牌匾,上书楷体金字“秦淮人家”。
这样的装潢,在内地已经不多见了。在香港,却是遍地开花。因为这是外国人眼中的中国情调。
泊好车,杨逸文和我一同走进去。
中午时分,客座疏落。
挑一处角落的座位坐下。即便是狼吞虎咽,也不必担心引人瞩目。
角落很安全。
而且,亦可放心大胆观察周遭食客千姿百态之食相,不必担心惹祸上身。
苏州菜能跻身入中国八大菜系,绝非浪得虚名,适才我对杨逸文提及的那些佳肴竟都是此坊用于招徕客人的招牌菜。
杨逸文吃得痛快淋漓,生死一线。
“苏州还有一道名菜恐怕能吃到的人不多。”看他身心如此投入,我兜销诱饵。
“什么菜?”深信不疑地看着我。
“何氏红烧肉。”
果不其然,引他兴致勃勃:
“材料难觅?”
“不是。”
“宫廷秘方?”
“也不是。”
“那么——?”
“是厨师很挑食客而已。”我笑。
他一愣。厨师挑食客?前所未闻。从来都只见厨师唯唯否否,悉听食客尊便。
“……是什么样的厨师?”
“远在千里,近在目前。”谜底揭穿。未曾尝味,谁又敢说这是故作玄虚,名不副实,夸夸其谈?我成算在胸。
“我早该猜到的。”他点头道,“不过,话太满对自己不利,因为将来便是呈堂证供。”
还提醒我:
“不要忘记你正与律师交道,他们的记性胜于常人。”
哈!激将法。
他心中十拿九稳,算准了我势必承诺行厨为求自辩。
“有意尝食就请直言,毋须兜圈子。”
“是。”他承认。笑得畅怀。
也没忘探问:“不知是否够资格?”
“随时都欢迎!”
“好。待忙过日前这一阵。”停顿半拍,又补充,“最近手上正有一单官司在打。”掩饰不住,露出一丝振奋。
“棘手吗?”
“唔,替蒋惠玲和她的私生子争回该有的遗产份额。”
“蒋惠玲?是不是这段时间报纸上天天在报道的那个,华煌娱乐大世界主席的新宠?”
“是。”
蒋惠玲,现年三十二岁。职业:演员。一直寂寂无名。三十岁那年吉星照拂,于交际场合结识华煌娱乐大世界主席朱开胜,双方都有相逢恨晚之感。从此出入公众场面也不避嫌,拖手揽肩,俨然一对情投意合的情侣。
朱开胜,五十八岁,旗下拥有全港娱乐界两间规模较大的影视公司。其元配黄宝兰早年亦是香港炙手可热的歌星,当红之年嫁给朱开胜。后来看透娱乐圈是是非非,三十六岁便急流勇退。二十年来一直吃斋念佛诵经,潜心修身洁行。
夫妻虽然同住一屋檐下,但感情早已疏离,只因念及抚育儿女多年之情分,才未离婚。知情人透露,朱开胜和黄宝兰分房多年,黄宝兰的卧室,前供佛龛,后燃香烛,两侧还挂着南无阿弥陀佛的黄色帷幔,完完全全是一座庙堂。
朱开胜到底也寂寞,他在外的桩桩绯闻,种种荒唐,自然逃不过黄宝兰的眼。但她不闻不问,已然超脱。
就在前段时日,朱开胜因心脏病突发身亡,来不及留下一纸平安书。元配的二子一女自作主张地将所有家产归至自家名下,不余分文给旁人。
蒋惠玲腹中已有朱开胜的骨血,新闻版面上,她大腹便便,声泪俱下向记者控诉朱家人的刻薄、冷酷、贪心和不公。
一夜之间,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一些有名望的大律师事先已被朱家人关照过,何况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场官司蒋惠玲的胜算几率微乎其微,故都不愿出面替她争回应有遗产份额。
万般无奈的蒋惠玲最后找到杨逸文朋友所在的律师事务所。
杨逸文的朋友虽极同情蒋惠玲,但碍于自己小有名气的社交身份,顾虑重重。思量权衡再三,推给杨逸文。想他刚回香港,根基不深,又是新人新面孔,若真赢了官司,事务所亦可借机名声大振;输了,也不打紧,就当提供机会给他实践。
于是杨逸文名正言顺地接下蒋惠玲的单子。业界无人看好,但也好奇下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律师如何抗衡胜券在握的朱家人,更遑论后者还有名嘴辅佐。
“那么祝你旗开得胜!”我举举手中茶盅。
“谢谢你的吉言。也把你的何氏红烧肉留待到为我庆贺官司胜利的那一日吧!”他举茶回敬,踌躇满志。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碰杯同饮,一锤定音。
“吃过午饭先去哪里?”
“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先和我一起去康复中心?”
“是去看望你妹妹?当然可以。其实我也很想见见她。”
“这八年来回港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匆匆忙忙。我这个做哥哥的竟连海洋公园都没带她去玩过一次,是不是很失败?”眉间显现深深的内疚和歉然。
“所以今天想带她一同去看灯展。”
“她今年几岁?”
“她是八三年生的,今年已十七岁。长大了。”看得出,杨逸文对他妹妹很是疼爱。
“她叫什么名字?”
“杨迎叶。欢迎的迎,树叶的叶。”
“很别致的名字。”
“生母认为是观音托梦送子,才让她了却多年心愿。”他将视线移到桌角的景泰蓝花瓶上,慢慢回忆过往,“生母体质薄弱,当年生我又是难产,医生不建议她再生第二胎。但她一直还想要一个女儿。按照旧式观念,一户人家有子有女门户才兴旺。等了八年都无果。她说有一日做梦,梦见观音送了一枚绿叶让她吞入肚中,并告诉她很快会得恭喜。她醒来后半信半疑。孰料没过多少时日,果真如愿以偿有了我妹妹。所以她认定梦中那枚绿叶便是观音赐子,故而给我妹妹取名为迎叶。”
“难怪香港很多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会去观音庙祈福,都说很灵验。”
“心诚则灵。”
“你也信?”
“我信一句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完之后是一阵沉默。
他把目光投向无穷远处,像要望断漫长的后半生。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喃喃。“总会有的。”
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毅然——作了决定,誓不后悔。
“一珊,我会成功的!”他突然收回思绪,望定我。一言九鼎。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无论如何,我信。
用餐近尾声,他特意挑了两个菜嘱咐厨房再做一份外带。
“希望迎叶也爱食。”他微笑着解释。
虽是兄长,却亦父亦母地关爱妹妹,这份细心,让人感动。
用餐完毕,杨逸文离座去洗手间。
我原地未动坐着等待。
无意间,听见背后有人说话,刻意压低声线,像是对着手机——
“……好,你说——对,我近旁没有人——嗯,我知道了,不过这事情有点难办——是是是——我一定会尽快联络他们——好的,你让磊哥放心——对,我明白——但是我担心KavinLee的老豆万一出面——那就好——这你还不信我?我一向守口如瓶——好的,那么到时候再联络!”
——KavinLee?不期然地杀入耳膜,有些惊愕。
难道,是巧合?
还是——真的——撞见幕后密谋?
可是无首无尾,毫无头绪。只隐隐感觉,似有事发生。心跳得剧烈。
所幸,他并不知道隔墙有耳。
角落被半人高的护壁和一大丛蓊蓊郁郁的剑兰阻隔,摆了一出空城计。
听他收了线,我忙弯腰低头装作捡东西,直到他经过走远才重新坐直身体。
看背影,那人很陌生,四十来岁,微微有些驼背。
他是谁?
苦思冥想,无可解答。
“一珊?”杨逸文不知何时已在面前,“抱歉,等久了吧?”
“哪里。”
“刚才在走廊,竟然遇见伯明翰大学念书时同系的一位校友,交谈些近况,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
“也是一位律师吗?”
“是。”他感叹地摇头笑,“比我早两年毕业,如今已是春风得意事业有成的模样。”
“你两年以后也会。”
“说的是。”他点头,同时背解左手,右手护胸,略略躬身,以示不胜荣幸。
我笑,站起身来,“走吗?”
“好。”
言笑间,一同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