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偏西,一行人意兴勃勃地驾车出发。龙腾小说网 ltxs520.com顺途,杨逸文不忘应景买些月饼添气氛。不同风味,不同花色,既饱眼福又饱口福。
可不是——过节了!
先赴维多利亚公园彩灯会。
园内,人山人海自不必说。触目所及,草坪,池塘,山坡,平地皆是五彩缤纷造型奇异的巨型灯座:嫦娥奔月、鲤跃华灯、千鹤展翅、金龙腾空、荷塘月色、云霄火箭、梦幻城堡……蓄势待发,只等夜幕降临,万灯齐亮。
新鲜、奇趣、精致、古怪、典雅、梦幻等等千种风情,扑面而来,直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全身都上阵,还怕不够用。眼,嘴,手,脚各司其职,哪里停歇得住?
直到——
“倏啪!”暮色四合的苍穹下,忽然爆开无数朵耀眼夺目的礼花,光芒四溅,像下了一阵流星雨。
七时整。
鼓乐齐鸣,好戏开场!
前行的人流开始迟滞。前方一座高达十米的大型莲花灯的四周,簇拥围堵着好些游客。
有节目?
透过人群罅缝,看见几位衣冠楚楚人士肩并肩站在圈内中央。有男有女,年龄不一。正中间一个挺胸凸肚气色饱满四平八稳的中年男子,一望便知是焦点角色。
警察在里圈维持着秩序,将围观者隔离至几米外。
听旁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是赞助商呢!”
“那个巨型莲花灯就是他们出资的。”
“是不是老板也来了?”
“什么公司?”
……
里三层的人率先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波及到外三层,跟着拍了几下手。
原来,里面正举行着赞助商家点亮彩灯前的许愿仪式。
周美妍个子娇小,踮起了脚尖也望不真切。
“看不到。”她撇撇嘴,有些遗憾。
“看人不如看灯。”杨逸文劝她。
“灯也被人遮住了一半。听说这个是今次最大的一座彩灯。”周美妍依旧恋恋不舍地引颈张望。
要不要替她做开路先锋?杨逸文看看身边的杨迎叶,左右为难。
一路走来,被杨逸文牵着手,杨迎叶只顾低首盯紧自己的脚面,神情木然。周遭的一切,她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一珊,你想不想看?”他转过脸来问我。
“是你们香港商界的名人吗?”我笑,“反正我也不熟。你们如果想看,就把迎叶交给我照看好了,走了一些路,正想到边角上歇一歇。”
“那——我也不看了。走吧。”周美妍洞悉事理,体察人心。
“喜欢看就去看吧。”我鼓励她。
“算了,那么多人呢。”周美妍歉然地笑,“而且,怎么好意思让你们等我一个人?”
“我怎么会闲着?其实是更想去那边看皮影戏。顺便坐下来歇一歇。”我指指斜对角的露天迷你小剧院。
那里刚放完一场,正值中场休息时分。
“也好,那就一起去那边看戏吧。”周美妍善解人意地附和道。
“不如这样,一珊,你带迎叶先去看皮影戏,我和美妍进去看一看就过来。”杨逸文开口,神情有些急切。
他像是无意中听到了什么,霎那间便被吸引住,意欲一探究竟。
“不,还是去看——”周美妍的话才说一半,人已经被杨逸文拉入人群。
我挽起杨迎叶:
“走,我们去看皮影戏!咚咚锵咚锵!”
说香港是不夜城。的确。过了午夜十二点,依然热闹喧嚣。街头巷尾的大小酒吧里,人头攒动。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灯影里是上了发条的人生,无法消停。
杨逸文驾车带我上飞鹅山。
是在送周美妍和迎叶回医院之后,他改变主意——不直接取道往屯门,而是另作主张:
“一珊,我们去飞鹅山!”
没有说为什么。
也不必问为什么。
他的一路沉默就是答案。自从看过点灯许愿仪式,他便极少说话。出公园,去布朗街看舞火龙,也是同样。
全程多是周美妍和我,不让空气寂寞地一问一答——
“一珊,你没有看见,那只莲花灯仅是底座就有千来只电珠呢。听说光是布线,就耗时一个月。名副其实的大手笔。”周美妍兴高采烈。
“我注意到最顶端的花蕊,金光灿灿,也很漂亮,距离很远也能看到。”
“是啊,那个说是镀金的。加上灯光强烈照射,更加璀璨夺目!”周美妍由衷地叹赏。
“看来赞助商花了很多血本。是哪家公司?”
“嘉华丽集团。”见我茫然,又解释,“家乐馨便利店就是他们旗下的。”
家乐馨,香港家喻户晓的日用品连锁店。每间规模虽然不大,但呈星罗棋布之势。全港日用消耗品市场百分之三十份额为其所占。
“啊,原来。”我恍然,“难怪舍得不惜重金支持公益活动。”
“公益?不过是借机变相作广告而已。”杨逸文意外地开口。淡淡地不屑。
“但大众亦得福祉。也算一桩功德。”周美妍替商家辩白。
“不知他们当众许了什么愿?”我岔开话题,“希望他们会承诺全面跌价,既促销商品,又回馈社会。”
“谁不巴望?简直求之不得。”周美妍笑,“但没有可能,商家都精明,何况集团头面许愿希望生意蓬勃兴旺,财源广进。”
“头面是谁?”
“蔡永健。也许你并不很熟?这些年他的家族生意越做越大,听说大半已分给左右手和家人帮忙经营照顾。他本人不喜于公众场合露面,但一些公益性活动还是会出席。”
“一般商人只恨不能起浪造势,他倒例外?”我奇怪。
“但他每次出场都吸尽媒体眼球。我确信,明日报纸必定有他的版面。”
“名人愈是为人低调,也就愈能受人青睐。谁都想揭开神秘之面纱——”
“故一旦抛头露脸,一举一动便受到监控,失掉自由。”周美妍顺我的话,“说话行事须谨慎再谨慎,事无巨细都要反复斟酌。最怕无心出错隔夜便是绯闻满天。所以还是足不出户较安全。”
“旁人只懂艳羡,不知在玻璃鱼缸中生活的艰辛。”
“不要把商人想得那么纯洁。人家是深谙此道,最清楚不过,何时是炒作和宣传自己的最佳时机。”杨逸文插话,有些不忿,“足不出户,也许是从前发家时做的亏心事太多,怕一出门便遭——”
“律师都是这样愤世嫉俗么?”我笑着问周美妍。
“好吧,我同意你比我们理智。”周美妍温婉地看着杨逸文,“可是,何必把人想得这样不堪?”
“我说的是事实,岂敢胡诌妄语。”杨逸文忽然缓和下来,很无奈。
又苦笑道:“有些事情,唯有亲身经历过,才知真相。”
“所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试图驱散他脸上的漠漠乌云,“但,此刻不是出庭作证,一开口就必须有理有据。”
“有感便发,不习惯见人被表象蒙蔽。”他妥协,“生性使然吧。”
“还是律师职业的潜移默化?”周美妍笑语,又轻拍杨逸文的肩膀慰抚:“今天是中秋,何苦去想那些叫人兴味阑散的案子。咦,是不是快要到了——”
一阵敲锣打鼓的喧豗声直捣耳心,渐近渐强渐激越。
杨逸文欲辩忘言,终也缄默。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街深处,屏气凝神。
舞火龙的长队正声势磅礴地一路向前推进。从安庶庇街出发、经浣纱街、新村街,终于喧腾至布朗街。
三四十人高举由藤枝、竹枝、粗缆、珍珠草变身而成的火龙,浩浩荡荡,踏着花步,逶迤而来。
龙身布满长寿香,燃得正旺,星星点点的,汇成一条闪亮的银河,在眼波中流淌翻腾飞舞。
头牌、二牌、横额、纱灯队、莲花灯队,招招摇摇地次第巡经。
人人都目不转睛。欢呼声,鼓掌声,尖叫声,助威声不绝于耳。
表演的,赏观的,都血脉沸腾,挥汗如雨。
一直到龙队远去,众人的视线仍眷恋不舍地尾随。
辉煌不过瞬间,却依然让人贪恋。
飞鹅山山顶,夜阑人静,只有无穷无尽的山风,呼啸着,哗哗地掠过耳际。
昏黄的路灯发出软弱无力的光,衬得四野山林愈发黑魆魆。
呆不多久,便感觉到微微寒意,钻入衣缝,渗入体表,直透骨髓。
观景石上,杨逸文一动不动,坐成一尊雕塑。
“杨逸文?”我试探地唤。
没有回应。
我走到他身边去。那块观景石,险险地突出在半空。一步之遥,便是深渊。
“看什么这么入神?”我蹲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他说:“一珊,这就是香港。”声音有些暗哑。
脚下,是流光溢彩,花团锦簇,灯火通明的香港。
“总以为太平山是最适宜观夜景的,倒没有想到,鸟瞰香港,这边才风景独好。”我慨叹。
“繁华盛世,是不是?然而——”他感触:“又有谁去追究这背后隐藏着的丑陋和罪恶?”
他心潮澎湃是为这般!
我语塞。
极目四望,红光绿光蓝光紫光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闪烁着,交织着,厮杀着,剧烈地冲击着视觉神经。
一方让人欲罢不能的名利场。一个又一个欲望的泡沫,旋转着,袅袅地升腾在空气中,幽幽然地散发着魅惑的气息。
谁说不能一朝看尽人生起落?
每时每刻,有人恸哭,有人欢笑,有人破产,有人暴富,有人自杀,有人得福……
严格地遵循着适者生存的原则。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争名夺利,世相百态,淋漓尽致。
打了一个寒噤。也许是因为清冷的风?
“有时候,我会想,倘若自己不是生长于斯的香港人,是不是会更幸福?”他怅惋道。
是不是会更幸福?
生活在别处。
小镇的人在想:如果到大城市生活,会不会更幸福?因为那里更多物质供给。都市的人在想:如果去小城镇生活,会不会更幸福?因为那里更少生存重压。
每个人都会无休止地问自己,如果这样,如果那样,是不是会更幸福?是不是?
“就看你对幸福的定义。”我有二十年在别处生活的经历,我幸福吗?
“想中秋之夜,能够全家围桌共享团圆,算不算奢侈?”他的眼底一抹悲哀。
我只劝他:“夜凉了,久坐无益。还是走吧。”
回屯门的路上,起始,是默不作声的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闷了一段路,杨逸文打开车载电台。
跃过pop,跃过英文怀旧金曲,他听——古典乐。且还是中国古曲。
古筝、琵琶、扬琴、二胡……,或喜气或凄凉,说的都是上辈子的事,与今生无关。
一曲终了,我问他:
“倒爱听这个?这也算得国粹的,只是我们这代人都疏于欣赏,也许个中意境离现实太远。”
还是因为浮躁的心态作祟,一遇上阳春白雪,便自动弃权?
他不以为然:
“古曲流传上千年,只有它的精妙处。我每次听到这些曲目,都会被感动。特别是广陵散。”
广陵散?我瞟他一眼。为什么?
“你可知广陵散这支曲子为谁而谱?”
“我本不知道这里还有故事。”有些惭愧,一向甚少研习古典文化。
“是为战国时代某铸剑工匠之子聂政而作。”他钦赞,“他的父亲因为铸剑逾约而被韩王所杀。聂政探知韩王好乐,为报父仇,他潜心向一位仙师学琴十余年,终达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境界。于是得到机会,被韩王召见。上殿前,他藏刀于琴中。趁韩王沉湎于曲乐如痴如醉之际,拔出暗藏之利器,刺死韩王。最后的结局才是最震撼人心的,他没有逃走苟且偷生,而是选择——自杀!很壮烈!”
我微微摇头,不解:“我倒觉得这样的人生,可悲可叹又可怜——”
“怎么?”他放慢车速,对我的看法起了在意。
“一个人的恨,会十年二十年地持续下去,一直到死,那么,他不就像是一件工具,一件只为复仇而生的工具么。不懂得感受其他人世间的情感,也没有真正享乐生活。
聂政学了这十年的音乐,指尖流露的也都是满溢的仇恨,那曲子若有知,定也会憾恨弹奏它的主人。”
“你不赞同聂政只念父仇而失去自我的生活,然而,这个社会中的人,又有谁能够纯粹地活着只为自己?”
他的话,不无道理。
“似乎道理总站在你那一边。”我不想再辩论下去,“早该预见,和律师争执,注定是落败。”
“直说我固执霸道吧,”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点轻松,“我可以听见你心里的话。”
“你的执迷不悟总算显山露水。”我笑。
“你看,我之前并没有欺瞒你。”他也笑。
于是,载笑载言赴履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