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文是下了决心要对Karen冷一冷。龙腾小说 ltxs520.comKaren捉不到他的影子,只好不断地从我这里探听有关他的音讯。
“他最近很忙。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几乎每一次,我都如此说。
也只有这样说。不然,我还能怎么说呢?哄得一时算一时吧。
“何小姐,”Karen终于起了疑窦,“他——真的——那么——忙么?”
“我也难得见他一次呢。他是律师,干的就是到处替人跑腿的活呀。”我唯有拿些表面话含混过关。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他一面。”她很坚决。
放弃捉迷藏了。实在是,她等不了了。来不及了。快要来不及了。她要走了呢。英国,一个隔了海跨了洋的地方。
五千五百公里。是什么概念?
她对着地图,一遍遍地量。香港那么小,她想与他在一起都难。地球那么大,他们将来还能再相逢吗?
她的心缩紧了。
啊,他难道不知道——她就要和他分别了么?
人心迷乱,就像这渐渐入夏的天气。是放晴还是下雨?明明早晨起来是个艳阳天,到了中午,雨说来就来。且越下越大,哗哗地,像破了一角的盐水袋。一场蛮横的雨,让人躲闪不及。
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街面游动着大大小小的伞。密密的。拥挤的。活像给城市穿上了一层臃肿不便的外罩。车队滞在路面,许久才有气无力地挪一小步。真使人烦闷。
有些发愁。不晓得到了晚间会是什么局面。
又是一个加班日。
待做完手中的工作,一看手表,已快十点了。窗外,依旧还在下着雨,不过淅淅沥沥的,是一句未完的话,一段不肯立刻收尾的诗,一桩藕断丝连的心事。
临出发时,手机响了。
“喂——?”
对方静默一下,才道:
“一珊吗?是Lee。”
一坐入出租车,我便嘱咐司机:
“麻烦你,尽量开快些。”
“我尽力。不过是下雨呢,小姐。”司机懒洋洋地瞥一眼观后镜中的我,“赶时间?”
“嗯。”
“那么急?”他仿佛谈兴颇高,“我真是不懂,上我车的,十个里面倒有八个都是催命一样催我快点开。我驾驶的又不是飞机。小姐,你是记者吗?”
“不是。怎么?”
“记者抢新闻嘛。才那么火烧屁股似的赶。我以为你也是。那段路上刚刚出了车祸。”
“——”
“所以说,下雨天还是安全第一啦。”
出车祸固然是人命攸关的大事,但我现在面临的,也是急煞人的事呀——
“Karen——不见了。”Lee很疲惫,声音沙哑。
“她没有来找我呀。”我一惊,“你说Karen不见了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离家出走?
这一段时日以来,他们对Karen看管很紧很严。防前护后,不容许有任何的闪失。大概要到押送她上了飞机之后才能歇口气吧。那么严密地守着她,在层层裹裹的护卫中,她就是一只蛹。
但,还是被她找到机会逃脱了。
在人们一错眼的当口,她悄悄地咬茧而出。觑个空子,偷偷溜出家门。连手机都不带。存了心不要他们找到她。
“明天她就要去英国了。”Lee心情沉重。
她明天就要去英国了。到这个节骨眼上,竟然不告而别不翼而飞?
她到底在哪里?
“会不会,和朋友在一起?大家来一下告别什么……”我猜测着。
“她的朋友们我已去电询问了,都说没有见过她。”
“那么——”猛然间,脑中闪电般划过一句话——“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他一面!”
杨逸文#糊也许和杨逸文在一起!
“你联络过杨逸文吗?”我问,“Karen说不定去找他了。”
“已致电给他。他今日一整天都在外面,并未与Karen有联系。”
“也许,再等一等,Karen就回来了。”我说,“现在还不算太晚。”
“希望如此吧。”微微一声叹息。
没有见他已经很久了,想不到,竟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又遇上了。
你可好?很想问。其实也不必问。怎么会好呢?
或者,该说——对不起?
扪心自问,是我将杨逸文带入了他们的生活。当然,哪怕没有我,总有一天,他们也还是会面对面。
如同这雨天玻璃窗上的徐徐蜿蜒下滑的水珠。看似隔了老远的两滴,以为老死不相往来,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岂料,中途居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某一滴突然变卦,把身子用力一送,斜斜地投入另一滴的怀抱。最终合并成一股小小的涓涓细流。
要遇上的,多早晚都会遇上。遇不上的,一生一世都渺茫。
唉。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起先也不过是一颗小小的若有若无的火星吧。哪里会想到,最后倒引燃了熊熊大火,火苗窜得半天高,将所有的人,都围困其中。
太多的话,反而不知从哪里说起。
我不出声。
他也默然。
终于,我说:
“我也会尽力帮你去找寻Karen看看。”
“有消息的话,通知我。”
“嗯。一定。”
“一珊——”
“什么?”
“……谢谢。”
也许还有话。言犹未尽,但终究归于无声。
Lee这边一断线,便立刻拨给杨逸文。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嘟——”。无人接听。
遂又打到他家中。
“逸文早前来过电话,说会晚一时到家。我想他现在应该在路上吧。”杨德笙告知。
“司机,麻烦你再开得快一些好吗?”我拍拍前方的椅背。
“小姐,不是我不肯开快。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条路上出了车祸。你看,前面堵车堵得严严实实的,我也没办法呀。要么你就在这里下车?反正再过两个街区就到了。”
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赶。
雨天地面泥泞,加之街道狭小,实乃趑趄难行。何况,还有一大帮子迟迟不肯散去的街头看客。街对面,隐隐传来嘈嘈切切的人声,风将之吹送过来,断断续续的,只听见一鳞半爪:“撞上了”“车子”“逃了”……
没有工夫关心。埋头行路。
杨逸文尚未到家。
得知Karen失踪后,杨德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是的。自当初看到Karen第一眼起。
听逸文向他介绍,她是一位富家千金,有志向读法律学。这女孩子,倒是很有礼貌。看得出,家教甚良。与逸文相处时,也是不越礼。举止非常谦洽。
“你们是朋友?”闲时,他不经意地问。
“嗯。”杨逸文也不多心。
他于是也不再刨根问底。
然,时间一长,他觉出来了。朋友该如君子交,淡如水。但杨逸文和Karen之间的这杯水,温度逐渐在升高。是其中一方先热的。
眼见着Karen越来越频繁地与杨逸文来往,他也越来越忧惧。这不合适。非常不合适。他心里说。他们两个人,好比是两尾鱼,一尾粗养于深海,且经历过风浪侵袭;另一尾,则精饲于池塘,在安稳平和中成长。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截然不同的两种背景。怎么走到一起呢?就算勉勉强强相处了,终怕逃不过一个“散”字。
“实在是太像了。”他说,“和我的当年,太像了。”
“我自己,就是他们的前例。”他颓然。
“杨伯伯——”
“一珊,”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不必打断他,“这事情也过了很久了。而今说出来,也不碍什么了。”
真的是很久了。多久呢——三十年前了。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她呢,二十二岁。正当青春年华。
是那场毕业生舞会教他们认识了。世界上,很多事情真是没有道理可言。那晚,那么多衣香鬓影,他偏偏只注意到她。也不是最美丽的一个,也不是最活跃的一个。却叫他目不转睛。他沉醉在自己的春风中。
他的目光,穿透人群,灼烧了她的背。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看自己。要不要回头?呵,难道他不知道,这样盯着人看,很无礼么?狠狠地瞪回去?给他一记下马威?
回头是回头了,眼神却在双目交接的一刹那,由冰化为水,一潭郊外丽日里的湖水。微熏的风在湖面上轻柔地拂过,如一只幼兽的小爪,轻微地挠着人的心房,半酥半痒。
半空中,幻现一双无形的手,将两人的视线,牢牢地结了一个死结。再也错不开。
人生也是——再也错不开了。
有人曾说过: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像一斧子劈下来,局就定了。
两情相悦,表现出来,大抵都是如此——执子之手,与之同游去。于是有了月下散步,花园谈心,郊野嬉戏。
她连饮食习惯都改了呢。冬季,站在夜市摊前,吃麻辣锅。她眼中蓄满了泪,却正正地对着他笑。
“笙哥,不管你将来去哪里,我跟着你走。”她情深依依。
“说定了!”他慷慨激昂,“照顾你一辈子!”
要是说什么便是什么,那该多好。
第一次上她家,很忐忑。因为不知底细,伊始,她的父母对他还有三分笑脸。看得出,纯粹因他是客。又是女儿的朋友。薄面还是维持的。
席间,她向父母道:
“德笙是学设计的,对居舍布置很有眼光呢。”
她的父亲问:“杨先生在哪里高就?”
他恭谨回答:“现在尚在求学。”
“令尊令堂从事什么实业?”
“家父家母早已过世。上有一兄,与嫂嫂二人合力经营一家樱孩小厂。”
“什么名号?我也是商界中人,说不定——”
“才创业未多久,实不足向外人道。”他老老实实答。
“哦。”忽然间,对方失去了兴趣。木然着一张脸,沉默着,再无他话。
他意识到了,正想说点什么来挽回,嘴未张,便被她母亲抢了白。
她的母亲道:“嗳,吃饭,吃饭。”
息事宁人。
其实是——他没有希望了。
关起门来,她的父亲冷冷道:
“你们不合适!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怎么不合适?”她力争。
“门不当户不对的。”父亲背过身去低声唧咕一句。饱含鄙夷。
“淑音,我们舍不得你将来受苦。”母亲随夫唱白脸。
“德笙他很有才华,我——”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什么才华?不过会摆弄几张桌子凳子罢了。你的终身大事我们已替你计划好了。你现在既毕业了,过两个月就嫁人。不要给我节外生枝!”父亲一言九鼎。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两个月就——嫁人?嫁给谁?他们连商量都不和她商量就决定了?她的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
“我不嫁!”她说。
“由不得你说!”父亲暴喝一声。
夜了,她一个人对窗饮泣幽咽。母亲悄悄来到她身旁——
“淑音,原谅你父亲吧。他也有苦衷啊。”
事业遇上了瓶颈,只有借助外力才能摆脱困境。联姻是比任何合约都靠得住的“合同”。而且,很保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坐了同一条船,才不用担心对方会变节。
她的父亲很清楚:爱情事小,饿死事大。什么都比不上“生存”更重要。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肚子空瘪瘪的时候的一口热饭。
他自觉并没有牺牲女儿的幸福,而是——成全。小娃娃家,你爱来我爱去的,也就一阵子罢了。她懂什么?总有一天,衣食无忧的她会谢他这片苦心。
“淑音,我们快要完了。联姻也是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路……”她的母亲禁不住潸然泪下。大限将至。
“——为什么是我?”她含泪质问。是质问造物主。
“为什么要我来承担?”
“淑音,人各有命。你要相信,这就是你的命!”母女俩抱头痛哭。
眼泪过去了,生活还没有过去。一切都循着原定计划在走。序齿排班,她和他的结局,也快来临了吧。
她最后一次约他出来。
她好像从来也没有那么明艳过。像是故意要叫人过目不忘似的。穿了一身的红。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
像新娘。他逗她。
“好,今日我就是你的新娘!”她迎向他。很勇敢。不顾一切。
这一天过得很慢。这一天,又过得很快。
披衣起身离开时,她说:
“不要睁开眼睛。”不说再见,就还有机会再见。
宁愿自欺欺人,她和他,此刻写下的,不是句号,而只是一个小小的逗点,更或者,是省略号。总是寄期望于将来,那遥远的,莫测的,不定的——将来。
他笑。闭着眼。就当是梦,不愿意醒来。永永远远地梦下去。没有结束的那一刻。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他的模样被重重地烙刻在脑中。千秋万古,永不磨灭。
然后,她走了。
真的走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她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了音讯。
按耐不住对她的思念,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要告诉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对她——至死不渝。还附上了自己的照片。
等待是漫长的。
漫长到使人怀疑其本身也具备了生命。不肯就此罢手。
他于是去她家。在大门外,站着等。整整守了一天。
终于,门开了。
是她家的仆欧,面无表情地递过一件东西:
“先生,这是小姐给你的。”
原来是他的信。拆也没有拆。原封不动地,还了给他。
“真的是小姐给我的?”他质疑。
“小姐说了,先生不必再写信给她。她快要嫁人,请先生不要再来打扰了。”仆欧说完,退回门内。
不,不,不。她不会说那样的话。他不信。他扑上去,要再问个清楚明白。
门已然严严地关上了。也截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其实,是不是她亲口说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的父母,她的家庭,强悍地拦在头里。他一人敌不过,只能接受这个败局。
“……她快要嫁人,请先生不要再来打扰……”
蓦地,他很绝望。
她出嫁的前一天,他上了飞机。
离开香港。
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不知道,心里就仿若她还在那里,在属于他的天地里。
春去秋来,严寒酷暑。年复一年地,岁月又走了长长的一段路。
香港也换了好几张脸:1974年,廉政公署成立。1978年,越南难民潮。1979年,地铁通车。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
若干年,晃眼而过。
他终还是回来了。因家人需要他。
但,又也许,促使他回来的,并不仅仅是因为手足之情。
唉,道不明。
“回到香港之后,你没有再联络过她么?”我问。
杨德笙摇了摇头:
“何必。她已经有了家庭。”
“你送给她的,是那一张照片吧?”我向装饰壁炉上一指。那张背后写满心事的照片。曾经,让我和杨逸文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对。就是那一张。怎么,你知道?”他微微有些诧异。
“逸文和我取下相框看过,它的背面有一首诗,只是那落款让我们不很明白。”我问他,“那几个英文字母是什么意思呢?”
“是我和她平日通信时的约定俗成。如同暗语,他人不晓得。”他缓缓道来,“C是我英文名字的起始字母,F代表永远,W代表等候。”
原来如此呵。
写信的时候,写信人还没有放弃。不曾想,收信人这端,心已成灰烬。
不管他等还是不等,她注定是——失约了。
“她另嫁他人,你难道不想知道,她后来是否幸福?”我奇怪。
他不语。
幸福或者不幸福,又如何呢?很多人不也这样过了一生。
事实是,他一直都没有放下。他的独身便是最好的证明。
“杨伯伯,说不定这位淑音女士她现在又恢复单身,你——”
话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
两个人都一震。往事戛然而止。
看手表,竟然快到十二点。
咦,杨逸文怎么还没有回来?
杨德笙拿起听筒:
“喂?……噢,是逸文呀……怎么还没到家……一珊在这里……什么——”突然间,他的脸变了。焦急,惊愕,紧张。
“好,我们马上过来。”
搁下电话,他说:
“我们去医院!李小姐——出了事故了。”